“三分之一的天使因叛乱被逐出天国。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坠入地狱,追随其领袖的后尘;另外的三分之二留在了人间,一半化为凡人,一半化为岩石。”
我又翻出了这张纸条,盯着它看。
有很多东西在我脑海里乱闯,惹得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有那慈祥远去的背影,有那苍白石化的面孔,以及……亲身经历时几乎将我由内到外撕裂的噩梦,和本不该知晓的秘密。
我真的是累坏了。
虽然这么说,但在那时还是那么拼命。
现在想想,可能我,也在等待着某一个天使吧。
一
当第一次收到这张纸条的时候,我差点都忘了它的目的。我竟然像个小孩子般开始推敲“天使”与这些数字的含义。“三分之一的坠入地狱,剩下的变成凡人与石头?”当时的我可是猜的不亦乐乎,全是推理小说看多的后遗症。
直到我的余光扫了下署名,才一拍脑袋,直呼上当:给我寄纸条的,是我的一位……怎么说呢,损友吧。以前他也经常干这种事。这种纸条,与其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谜语,更不如说是——一种预告——针对我的预告。
我愤然的把纸条塞进抽屉,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家伙恶作剧得逞般的窃笑。这下可好,拜他所赐,我可有的忙了。
但是……说来也奇怪。
明明上次就约好,把与我有关的事作为秘密,不再对外人透露。可才过了不到半年,他居然——
敲门声打断了我不满的碎碎念。
我把门留开一条缝,半个身子从中露出来。我不太喜欢不速之客的打扰。
门外是一位老妇人。七十多岁的样子,乍一看还挺精神。或许是我这个架势看起来不太友善,她有些胆怯的笑笑。
虽然脸上布满皱纹,但她笑时,双眼眯成缝,口中露出几颗白牙,竟意外的挺美。
可能是被这带有歉意的笑容打动,我完全打开门。
但她并没有立即进来,而是微欠着身子,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闺女,你家里……有人吗?我,那个……”
“我?嗯……我没有家人啊。”此刻我也大致明白了几分,便主动道,“你是听我那位朋友说的,来找我的吗?”
一听到这话,那位妇人脸上原本的失望一扫而光:“对,对!我是被他建议,过来委托的,麻烦了。”
我捂住嘴偷笑。天啊,委托!我还是头一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啊。毕竟我不是私家侦探,但仿佛光是这两个字就足以让我过足瘾了。
想必,这次事件的主角,就是眼前的这位老人了吧。
见她还面带疑惑,甚至还有点不相信,这样一个年轻女孩怎么可能就是受委托的对象。我不得不收严笑容,向她解释道:虽然我没有您心中想的那样,但如果您真的遇上了那种事,或被那些东西缠上,我的确可以帮上忙。
说罢,我将她引进屋子。
二
我慌里慌张的收拾好客厅——毕竟这里太久没有外人来了。
刚狼狈地想为她沏上一壶热茶,却被老妇人笑着谢绝了。她脱下棉帽与围巾,规规整整地叠放在身旁,接着,正襟危坐。
这气质不简单啊。我内心嘀咕道,一面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隔在我们之间是低矮的木质茶几,以及莫名的寂静。若不是她慈眉善目,我甚至都有些紧张起来了。不知为何。
“那么……能请您讲一讲,是什么事,困扰着您?”我尽量小心的挑着词,打破沉寂。
“我听你的那位朋友说,这房子的主人,有神奇的天赋,只消做梦,就可以去除他人身上的灵异之事。”她微笑着。
我只觉五雷轰顶,顿时乱了阵脚。我一边慌乱的试图装傻加以掩饰,一边咬牙切齿的低声咒骂那个把我出卖的如此彻底的家伙。
“不要紧不要紧。”妇人和蔼的笑笑。但她的笑容,让我不禁想起童年时代我的祖母——每当我在撒谎时,她便会露出这种微笑,宽容而慈爱的看着我。就像现在一样。
我负隅顽抗了一小会,最后不得不老实交代:确有其事。
然而迎着我不安的目光,这位可敬的老妇人只是点点头,自言自语般说:“这世界很大啊。”
我不觉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谈话就轻松多了。
妇人说,自己在最近总饱受噩梦的折磨。可怪就怪在,每次噩梦之后,自己的卧室就会发生令人不安,甚至是毛骨悚然的变化。诸如移位的家具,奇怪的手印之类。而妇人同时又坚称,室内不可能被外人闯入。
可是……光听描述,完全没有什么头绪可言啊。
妇人又低落的说,其他人,无论养子还是私人医生都不相信她,反倒建议她去医院看看。但她一直认为自己绝对没有产生幻觉。于是,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了我的存在,就来——
好吧,我想我已经猜到是什么了——病急乱投医。
“等等,你有养子?”我有点奇怪。
“啊,”
妇人有点腼腆的笑笑,“从年轻时就有收留孤儿,一直到现在。”
哦!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以前在报纸上常有报道有一位老妇人数十年如一日,成立慈善组织,建立助学基金,来收留帮助孤儿或弃婴,当时还登过她的照片。果然细细一看,还真是这位慈善妇人。只不过,比记忆中的更苍老一些。
我肃然起敬。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通过与她的交流,得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看着时间也不早了,我送她到门口。
“闺女啊,你说这件事……可能我真的老了,不中用了吧。”她有些无奈的苦笑。
“您就别担心了。明天我就去府上,去那边,呃,调查一下。”我又不自觉的小心用词了。
这件事,不,应该说这个“事件”,我是否有能力深入下去,真的不是我自己说的算。我望着她有些单薄的背影,只敢在心中默默说。
老妇人在弯腰穿鞋子时突然抽搐了一下,十分痛苦的吸着凉气。
我忙上前去扶住她。
她感激的笑笑:“老毛病了,肚子莫名其妙的疼。近几年是越来越厉害了。”
在我的叮嘱下,我目送她慢慢走下楼梯。
“对了……”她又回过头来,“你年纪轻轻的,却有这样过人的天赋,为什么不发扬光大,让其他人都叫你天才呢?”
天才?那只是少数幸运儿才能拥有的桂冠。我只笑着冲她挥挥手,什么都没讲。
有过人天赋的人,实在是很多很多。而天才是他人封的,凭借的是追捧而多于理解。人们喜欢把天才高高捧起,也喜欢把他们踩在脚下。比起天才,大多数时候,人们更喜欢称呼他们为……“怪胎”。
而我,只想当好一个普通人,仅此而已。
三
我为那位老妇人感到高兴。因为我可以帮助她了。也就是说,我能够接受她的“委托”了。
因为在她来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关于这个“事件”的梦。
我的那位朋友,习惯于把这些常理无法解释的现象,称为“事件”。久而久之,我也跟着这么称呼起来。
而要深入调查这些事件,常人往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才能够抓住皮毛,一点一点抽丝剥茧。身为旁观者,他们或许有清醒的头脑,但终究难以窥见其全貌。
很多人都羡慕那些人,那些目窥阴阳,洞悉秋毫之人。但我不羡慕,反而同情他们。
因为命运在我身上开了一个很残忍的玩笑。也许在他人眼中这便是“天赋”,但对于我而言,这只是诅咒。
我看不见那些鬼怪魔灵,也听不见那些低语杂音。但我会做梦。
毫无征兆,毫无休止地梦,直到这个事件告一段落。
我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躺在一个房间里。
我不知道该去怎么形容这个房间。它的天花板——也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事物——是一个拱形的穹顶。没有灯。我打量四周,身子却动不了。除了脖颈还能勉强活动。
真的不喜欢这种感觉。
视野是灰绿色的,一会儿又渐变成暗蓝色。然而四壁却如地牢,没有窗户。
我艰难的望了望不远处的地板,地上堆的是什么?好像是积木与小小的玩具。
好吧……至少现在还不是太糟。我对自己说。
再看天花板,我却楞住了。
有一串小脚印,留在刚刚还是一片干净的天花板上。
不……它在增加。我睁大双眼,想让自己看的更清楚些。
那些脚印在一个一个的增加。它们所组成的路线,从天花板边缘的黑暗处,延伸到天花板的中心。
而我,正仰着身子,动弹不得的在正下方。
本以为能习以为常的我,却浑身不住地发抖。
直到这串脚印“长”到我上方时,静止不动了。
一片几近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梦中没有痛觉的存在而庆幸——
当我再次移开目光时,我看见有什么东西,正从我肚脐那个位置,一点一点钻透我的衣服,冒出来。
它的头硕大,泛着幽幽的白光,浑身被一种莫名的粘液包裹。此刻它正疯狂的撕开我的身子,宛如急于脱去旧壳的昆虫。
最后它肆意的钻出,扭动着它细小纤弱的身躯。
我就这么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点一点的撕裂,看着它似人非人的扭曲苍白的脸,直勾勾的盯着我看。
而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突然,它费力的张开口,嘴巴越张越大,几乎挤满了大半张脸。能看见里面几乎没有牙齿。我头脑一片空白。
可从中冒出的,却是一连串清脆的铃声。
是闹钟救了我。
我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我回忆着刚刚的梦,在被窝里足足楞了有几分钟。
这就是我的“天赋”,以委托人的视角,甚至是那些鬼怪的视角,在梦中以当事人的身份,了解这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尽管过程痛苦,但我已由旁观者,晋升为了“局内人”。
要探求深渊,就要纵身跃入;要周旋野兽,就要与之凝视。
我记得以前有人这么说过。
看来现在我得动身去那位老妇人家了。我已经不可逃避的卷入了这个“事件”。
四
我费了点功夫才找到这幢位于郊区的房子。
本来以为以那位妇人的身份,一定会建一座精致醒目的别墅。可在我面前的……说好听些,是一幢十分简朴的老房子。
脑海中带喷泉的花园,成队的管家与仆人烟消云散。天啊……我究竟在想什么啊!
我轻轻敲了敲房门。门虚掩着。犹豫了一阵,我喊着“打扰了”一边推开房门。
这只是一所再普通不过的房子。平常的地板,平常的墙纸,甚至连一丝象征功德与财富的标志都没有——除了在窗边的一尊天使石象。
我一直以为能收养与帮助这么多孩子的人,一定是腰缠万贯呢。
厨房那边有了点动静。老妇人从那边探出头来。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啊,在厨房洗菜,现在才知道有人来了。你先坐吧!”说罢,她歉意的笑笑,用围裙擦干手。
如果抛开此行的目的,甚至连我都有些惘然。这一幕,简直就像一位祖母,为自己孙女的突然拜访而又惊又喜。还是说,老人家上了年龄,真的把我误认为自己的孙女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只好顺从的坐在沙发上。
正好可以透过敞开的门看到另一个房间。那是一个书房,墙上贴着许多照片——全是孩子的。照片有的颜色鲜亮,但大多都已泛黄。
还没等我细看,妇人已端着茶点过来了。
“刚刚看见你的一瞬间,真的以为是自己以前的孩子来看自己了。”她还是在微笑,“我老了。”
我沉默了一阵,接着和她聊起这个“事件”的近况。她说最近噩梦是越发可怖,她昨晚就刚做了一个——嗯,我深有体会。
她又谈及这一连串的噩梦让她想起了遥远的回忆——在她二十多岁时,也有一段时间都在做类似的梦。这些噩梦诡异的细节深深地刻在她脑海中,恰好与如今的梦遥相呼应。这两串梦相隔了近六十年可很多方面竟有相似之处:密闭的房间,小小的手印与足迹,以及那个脑袋硕大而身子瘦小的怪物。
听到这,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还有一点是不同的。老妇人说着领着我到一扇门前。
她打开门,我尾随而进。随后我楞在了原地。
这是妇人的卧室,但与其他房间不同的是,这个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拱形穹顶上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
和我昨天梦一摸一样。不,这本来就应该是那位妇人的。
压抑之感潮水般向我涌来。
五
妇人向我问到:“你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房间里没有窗户吧?”
的确啊。没有窗户的房间,实在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压迫感。
她接着平静的说:“我二十多岁时做梦,也梦到和现在一样的怪物。但在那时,它不是想从我肚子里钻出来,而是……想进到这个房间里来。”她盯着墙壁,就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上面一样,“我想起来了,它就在窗外,每夜每夜都在。在梦里它用手拍着窗户,整个身子贴在玻璃上。等我醒来,窗户上就会印满小小的手印,擦也擦不掉……”
“终于有一天,我梦见它发疯般的撞碎了玻璃……我惊醒后就用砖头堵住了所以窗户,接着连窗户都拆了。说来也怪,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这种梦了。直到最近几年。”
没想到事件竟跨越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吃惊不已。
“您这么多年都没和您的养子们说过吗?”我问。
“他们不信啊。哈哈,如果他们能回来,坐下来听我唠叨几句话,反倒好了。”妇人摇摇头。
是你养育了他们啊。我愤然想着。
或许是急于转变话题,妇人又道,近几年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发生的事越来越记不得,反而很久以前尘封的记忆开始越发清晰起来。医生说这叫什么症来着。按照这样下去,可能会把现在的事全忘掉,只留下年轻时的记忆吧。
我没有接话,而是想着昨夜的梦。
如果说当时那个怪物想从外面进来这个房间,那么结合如今老妇人的梦——它在这里呆了六十年,如今,恐怕它想出去了。
这便是这两串梦唯一的不同。
我仔细的打量房间,除了地上没有布满玩具,和昨晚的梦几乎没有区别。
我的目光又下意识的落在天花板上。
我的头一阵发晕——仔细看的话,天花板上印满了小小的脚印,就是那种,小孩子倒悬在天花板上,留下的印记。发着灰色,在灯光中时隐时现。
虽说我也应该见惯这种场面,但背脊还是一阵阵的发麻。
我偷觑了老妇人一眼,她倒是在一如既往的介绍自己的近况,仿佛压根就没有看到。还是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没有说出自己的发现。又细看了看房间,我准备打道回府。
临走时,我又看到了那几乎满墙的照片。
我突然想起,在诺大的房间里,我还没有看见她与家人的合影。
“您给那些孩子拍,却不带自己的孩子留些照片,他们心理会不平衡吧?”我打趣道。
谁知妇人不说话了。顿了好久,她才幽幽道:
“我没有孩子。”
我一时语塞,满面尴尬与愧疚。
沉默了好一会,她才回复常态:“这么早就走了?大老远来,留下来吃顿饭吧。好久都没人来了。”
素来不习惯在他人家用餐的我,这次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借口来推辞。
我离开了屋子。
走了很久,再回头看时,发现那幢老屋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
我突然觉得它很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