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土著与小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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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高考,我们班一个过本科线的都没有。

我早就知道,很多事情不是努力了就可以的。

我是一个小镇姑娘。

就是那种身份证上面的家庭住址都要精确到xx省xx市xx县xx社区xx街道xx巷子门牌号xx号的小镇姑娘。其实小时候我觉得小镇还挺大的,城南到城北真的好远啊。我家住在城北,这边都是化工厂。城南就不一样了,有商场,有车站,有美食节。那时候要是能去城南吃一碗馄饨,我都能开心老半天。

什么时候觉得小镇小的呢?大概是高中时候偷摸谈恋爱都不敢出去压马路,怕遇见七大姑八大姨的时候。

也许有人会说,小城镇清净,空气也新鲜,生活节奏慢,也不需要太高的生活成本,如果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在那里过下去也未尝不好。

可事实上,小镇不好,真的不好。小镇外围都是化工厂,从发达城市退下来的,家家都是高污染高排放企业,我的一个远方亲戚就是因为常年饮用不干净的水,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政府又不能把他们赶走,毕竟几万口子还指着那点可怜的税收发工资呢;小镇没有星巴克,没有大型购物商场,因为工资低,买不起;小镇可能你的小学同学是你高中同学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哥们儿,人情世故躲不开避不掉;小镇居民不敢生病,因为小镇上只有一家大医院,从上午排号到下午是常事,还要忍受医生的臭脸;要是真得了啥大病,还得到市里到省城去看,都说“树挪死,人挪活”,可因为贫穷,大多人被限制在了那片黄土地上,生了病几乎就要坐以待毙地等死;这里当然也会有城镇发展规划,政府美其名曰消费带动发展,拆了好多棚户区和老院墙,赔偿金低到几百元一平米,根本就买不起房。每个有城市规划征地的地方,都有像《蜗居》里老太太一样的钉子户。他们其实并不坏,只是在这片土地生活里那么多年,老了却连个家都没有,也没有钱给子孙置办房产,逼不得已。这片土地,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给他们的反馈都太少太少了。

我十岁的时候小镇才有第一家汉堡店,还不是肯德基麦当劳之流,是个没听过的牌子。十九岁小镇才有了第一家新百伦专卖店。到现在,小镇也没有圣罗兰、迪奥等品牌的专柜。

高考完的暑假我去姑姑家玩,也就是普通二线城市,可我还是能很直观地感受到差距:姑姑家的小孩可以在西餐厅轻车熟路地点餐,而我刀叉都使不顺手;六岁的小孩儿就有了电话手表,而我到大学了才有了人生第一部手机。

是什么时候想跳出去的呢?

是高二暑假的美术生集训,去了十三朝古都西安,第一次见识到十几层的国际购物商场,第一次见到投币的购物车,第一次见到24小时便利店的时候;

是高考完的暑假,和我一起工作的姑娘已经辍学两年,开始被安排相亲的时候。她还比我小半岁,而另一个大我两岁的姑娘,已经有宝宝了;

是知道去南方电子厂打工,流水线上做苦力,一个月也能挣五千块,而我们这里的老师一个月也就三四千的时候;

是我意识到不走出去就要一辈子过着一眼看到底的生活的时候。

所以我就想跳出这个围城。我要考出去。

说下我所在的中学吧。镇上只有一能参加高考的高中和一所职高。我所在的高中的班级数量从初中时候的每个年级八个班扩展到每个年级三十六个。这些扩招的生源大多来自比城镇更低一级的乡村,学生数量的庞大决定了教育的粗放。其实我有好多家庭条件不错同学,他们高中选择去了外地借读,学费贵是贵了点,但好歹可以过一本线。而我们这些工薪阶层的孩子,同样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却收效甚微。

记得那次我和晋哥聊天。他的朋友几乎人均985,混得比较好的去了斯坦福。而我的朋友们大多二本、专科学历,毕业了干着日复一日枯燥的工作,可即便是这样,也是我们早六晚十努力争取来的。那些不努力的女孩子,或者说家长不那么开明的女孩子,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没有。

晋哥就读在北京排名前几的中学,即便是高三那年,也甚至连是否上早晚自习都可以自行选择。而我,高二艺术分流的时候,班主任找到班级排名十名开外的同学挨个谈话,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学艺术。其实不是班主任贪图那一点奖金,也不是升学率好了脸上有光,而是我们那里的教育啊,太差了,实在太差了。

2015年高考,我们班普文的本科生一个没有,全校所有的文科班一共十二个,考的最好的女生,也只不过去了长安大学。

北大清华这样的学校,根本就是想都不敢想:卧槽,那是人上的么?

我们这人多,分配的名额又少,清华北大平均十好几年出一个。别说清北了,就是普通211,学校都得大红条幅大张旗鼓地宣传一个月。我们这儿的老师,鲜少名校毕业,研究生学历更是凤毛麟角。他们大都来自二本师范学校,或者根本本科时候都不是师范专业,只是大学毕业后想安定,想有个铁饭碗。

记得高三的一次班会,谈到未来的职业规划,老师说,你们以后如果能留在外面就留在外面吧,就算回来,也别当老师了。

我们都不解:为啥?

老师无奈地摇头:笨蛋教笨蛋,越教越笨蛋。

全班哄笑。

而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懂,老师说得是对的。

记得之前有一条很火的微博,关于香奈儿大衣不能手洗也不能干洗,好多人感叹: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其实相比之下,阶级才是最可怕的吧,它限制了资源,机会,以及可能性。

可喜可贺的是,复读一年后,我的成绩可以在省内读个二本。之前的高中同学,乃至老师,都纷纷祝贺:恭喜啊,考得不错。一个二本就觉得考得不错,因为我们那里能过本科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个“二本大学”的头衔,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反而更自卑了:我的穿衣打扮土的掉渣,没有才艺,见识浅薄,一开口就是带着浓浓乡音的普通话。

当我看到别的姑娘毫不胆怯地参加合唱比赛、云淡风轻地说起自己得过的某某奖项,我都会心情复杂。我也做过一段时间的艺术生,我们家的生活水平在小镇上生活也尚可。我只是心酸大城市孩子人手必备、当做消遣的兴趣爱好,在小镇孩子这里就变成了翻身立命的救命稻草。

还是晋哥的事。作为一个标准北京土著,他的前半生我特别羡慕:升学压力要小得多,功课也不是很沉重,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去发展个人爱好,去看华尔街日报,去球场挥汗如雨,去参加学校组织的郊游,去搞什么模拟联合国。

而我是上了大学才知道华尔街日报,我们以前的高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郊游和像模像样的活动,偶尔请个噱头很大的励志演讲家还要学生搬着凳子坐在隆冬的寒风中,因为会议室太小了,容纳不下几千号人。

他不用那么辛苦去参加高考,只要成绩不是太差,就可以在去我们这些小镇做题家眼中的名校,而那些他们眼中的三流大学我可能也要考到很高的分数才能进去,因为按地区分配的名额中留给山东考生的名额太少了。

他和我一样,是个很纠结龟毛的人。有次谈聊天,我说我其实怂且懒,害怕改变。他说他也是。他说他高中的时候也面临过抉择,父母想送他出国,可他不肯,他害怕改变,放不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末了他笑着说,其实我们都一样。

我也笑。面对他难以击败的优渥,我只能掌控好自己的分寸,表现淡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虽然心里难以平静。那年我还在高中复读班里,和绝大多数十七八岁的少年一样,关心最多的还是分数和高考,愁眉苦脸地围在门口布告栏前看成绩,战战兢兢挤在千军万马摇摇晃晃的独木桥上。得偿所愿还好,事与愿违便惶惶不可终日,怕去不了好学校,学的不是热门专业,以后找不到好工作,没有好前途,追不上节节高升的房价。

这一切的惶恐,都被这个少年优越的烦恼击打的溃不成军。而我只能低着头,掩饰疲态强颜欢笑,任一股悲凉从爬满虱子的华丽长袍放肆地钻出来,席卷全身,默默地叹口气。

你的起点就是我们很多人达不到的终点。而我们拼尽全力,此生也可能依然平庸。

高考完他去了北理,大一暑假应征入伍,通知书红得耀眼。他的动态里配字一行:天涯路远,我去看看。而我除了钦佩他的勇气,更多的是艳羡。换做是我,如果不能确定这两年收获颇丰,不管是自己还是家人都不会轻易选择两年的蹉跎。这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好多我身边的小伙伴,连脱产考研的底气都没有。

去年五四青年节那天,B站《后浪》视频被疯狂转发。视频里何冰老师满怀深情地说:“你们拥有了我们当初梦寐以求的权利,选择的权利。”我看了只想摇头。所谓选择的权利,是属于晋哥这样的后浪的,因为他们是前浪的后代。而我们这些小镇青年,乃至更加穷乡僻壤地区的年轻人,我们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从升学,到择业,我们都是被选择被压榨的韭菜。我们不是后浪,我们中的好多人没有奔涌就已经干涸,我们只是被时代洪流裹挟向前的“后韭。”我们甚至,连反驳的话语权都没有。

但我也不想抱怨什么,我知道父母给我的,已经是他们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了。

作为一颗韭菜,很庆幸我能写字,能有一些额外的收入,让我能有幸窥见繁华世界的吉光片羽,能奖励自己大牌口红,比起我一辈子都没有出过省的父母,也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那些穿着汉服在CBD跳舞、自由地用IPAD 学习一门语言、去滑雪去跳伞的后浪,他们的父母或许生逢其时,那时的机会像啤酒里的泡泡一样翻涌着,他们真正站在时代的风口上,也让他们的孩子飞得更高,看得得更远。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我从不否认这句话,但是除却前四种极其不可控的途径,我们还是可以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不是吗?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要望其项背,只能看到他们远去扬起的尘土,虽然我们和他们比肩而立很难,但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一场家族的接力赛?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之前火爆全网的文章《我用了18年才能和你一起喝咖啡》。 我知道这个过程很长也很煎熬,但坚持下去,才有可能被期待的某种命运选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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