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曾经有一个宽敞的院子。院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泡桐树,还有一个大概五米长的小巷子,巷子两边是外婆家和邻居家的外墙。院子的上房被分成了两间,一间极大,是卧房,一间极小,是厨房,挨着厨房的下首还有一间厢房。整个院子以大门为界被分成了两块,大门东侧是房子和院子,虽然都是土的,却干净得连尘土都很少。西侧是菜园,种了许多种菜,墙角还有几丛茂密的竹子。
菜园和院子的分界处,有一堆永远不会倒掉的草木灰和一个精巧的小泥炉。
它们都是我的。
妈妈不止一次跟我讲过关于灰堆的故事。因此我自己记得虽然不太清了了,但每每想起妈妈的话,总觉得那画面就在眼前。那时我还不到四岁,就被外婆接到身边了。妈妈常说我小时候乖得有些过分了,长大以后就脾气犟过驴。到外婆家的第一天,我还是不哭不闹的,第二天妈妈替外婆清了灶里的灰就走了。我依旧不哭不闹,但是却不愿意回到房间里,只肯蹲在大门口,外婆怎么哄都不行,于是只能让我待在那里,她自己去做饭。
外婆做饭的时候,我就用手抓那些灰玩,那些灰细细的,绵绵的,可是因为是做饭时烧柴剩下的,所以难免会有没烧尽的柴火头,抓到了就会扎手。外婆看到了,赶忙跑过来哄我想抱我回房间去,谁料本来不哭的我一被外婆抱住立马大哭起来,并且使劲挣扎着不愿意回房间,外婆见状自然心疼,上前来要继续哄我,我便一个翻身滚到灰堆里去,灰尘扬起来钻到喉咙、眼睛和鼻子里,我就一边哭一边咳嗽一边揉着眼睛,还不停打滚不让外婆靠近我,外婆无奈只好后退几步表示不会再抱我了,我不再挣扎,可还是躺在灰堆里不愿意起来。外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流着眼泪回到厨房给我做饭去了,我看到她走进厨房了,就爬起来不哭也不闹了。
妈妈说,从那以后,那个灰堆就成了我的活动场地,每天只肯抓着灰玩,玩累了就顺势躺在灰里面,天色暗下来以后才会跟着外婆回房里睡觉。起初的几天,外婆做好饭以后就会将饭盛在一个细瓷小碗里端到灰堆旁想喂我吃,可是我一接过来就把碗摔在地上,因此而饿了好几天。等我摔碎了四个碗的时候,外婆终于想出了让我吃饭的办法。她盛好饭以后,趁我不注意厨房时就偷偷把饭放在房子的廊阴上,再自己躲回房间里观察我的动静,等我发现廊阴上有饭且外婆不在旁边时,我就会自己过去端起来吃掉。再后来,外婆就用家里的乱头发和碎步条从货郎那里给我换了一个不知是橡皮还是塑料制成的小碗。因为她又发现了我吃饭的另一个规律,就是当我吃完一碗还想吃的话就会把空碗放回原地,而当我吃完觉得饱了的时候就会把碗顺手给摔了。后来,等到那一摞外婆专门买给我的细瓷的小花碗差不多被我摔完的时候,我终于不再抵触外婆愿意离开灰堆到房间里去玩了。
外婆的房间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舅舅、二姨、妈妈、小姨他们都在这个房子里出生、长大,而那时候,小姨都已经生下了第三个孩子。然而房子外面虽然看着陈旧,里面却干净清爽,黑色的木头桌子和柜子每天都被外婆擦得发亮。有一个很大的炕,炕的左边搭着一个床板,床板上是黑色发亮的柜子,床板是一整块石板,不知是什么石头,一年四季都是沁凉的,夏天躺在上面十分舒服,冬天冷了的时候,外婆会把炕烧得烫烫的,晚上睡热了,我总喜欢偷偷把脚伸到床板上凉一凉。窗户是木头的,白天打开窗扇以后就是一格一格的窗户,我最喜欢趴在窗台上看外面。
春夏的时候,外婆就会在院子里种上各种各样的的菜,一种既是菜又是花的东西最多,它不用种每年都会在自己长出来,没长好的时候看着跟草一样,长好了就开出红艳艳的花,等开的稍微多一些,外婆就会摘一把,放在汤里或是面条里都很漂亮,吃起来倒没有什么味。后来我回到了父母身边,外婆常常把那红花摘下来晒干送到我们家来,让妈妈给我们煲汤。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长大以后也再没有见过这种菜,当然也没有吃过。泡桐树在夏天也会开满满一树紫色的花朵,不香,味道有点怪怪的,但却使院子在最热的时候也十分清凉,每当吃过饭以后,外婆就会坐在泡桐树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给我讲故事。可是等到天气冷了,院子里就会变得光秃秃的,不能摘竹叶也不能摘菜花,舅舅家的玉米成熟了,外婆也不能只带着我玩,因为她要把玉米粒从玉米棒子上一粒一粒地剥下来。我没什么事干,就又开始玩灰了。
外婆无奈,却没有办法,只好每次除完灶里的灰以后,再用一个废弃的筛子过一遍,这样就不会有没烧尽的柴扎到我的手指了。有一天,舅舅家的大哥放寒假回到家里来了,那时候他在读初中,山里没有初中,只能到镇上去读,所以他上学的时候只有周末会回来,然而我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因为我刚到外婆家谁都不让抱连外婆都没办法的时候,唯独这个大哥抱我我就可以安静一会。他看到我滚在灰堆里满脸满身,连头发里都是灰的时候很生气。第二天,他就带给我一个泥巴做成的泥炉子,特别小,我两只手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抱起来,我惊喜地连饭都不想吃了,就一直盯着那个炉子看,希望它赶紧干透,因为大哥说是用湿泥塑的,要等到彻底干了才能玩,不然就会弄碎。就这样期盼着期盼着,终于等它干透了的时候,大哥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了一个小小的锅一样的东西,还用木头给我削了一个小小的菜刀,外婆也把一个小勺子给了我,我有了一整套的厨具。当我有了这一整套厨具的时候就十分渴望邻居家的几个小伙伴来家里,平时我是很害怕他们的,虽然他们都很友好,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怕和他们玩。现在不一样了,他们一来我就可以跟他们玩过家家,那时候叫“当亲戚”,找来一些草切碎了放在小锅里,用小勺子搅来搅去假装在做饭。大哥闲的时候,还可以帮我们点起火,小锅里的草就像模像样地滋滋作响,那时候,我的心就像飘在云端一样,又满足又高兴。
大哥后来长成了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修眉俊目,又英气又挺拔,刚去外地打工回来时穿着西装,简直可以充当杂志封面的男模,只是不知何故,又过了几年回到老家县城后,他开始酗酒赌博,成日混迹在一些杂乱的场合,妻子也带着不到一岁的孩子离他而去,于是他愈发放纵,刚到三十,曾经笔直的身姿已经弯曲猥琐,脸上也满是风霜的痕迹。唯独照片里还有曾经的风采,想必,他也定不会再记得十几岁时,他亲手做的那个小泥炉。
而我的外婆,依然是我见过活得最精致的女人,印象中她虽然永远穿着斜襟的灰色衣服,颇有些遗旧的气息,但是却永远干净整洁,衣服上的盘扣也是外婆自己做的,十分精致。每天早上都会用一个小小的篦子把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快六十的时候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娇俏的轮廓。院子和房间也被她布置得干净而温馨。我在她身边的时候,也常常被她用红绸子或黄绸子做成的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就是这样一个优雅的妇人。孰料老境颓唐,一场突如其来的病使她缠绵病榻十余年,虽然女儿孝顺,小姨数十年如一日守在外婆身边,日日好语相劝,尚不至于使外婆陷入“久病床前无孝子”的窘境中,然而终于还是没有如她所愿优雅而去。
而今,她已离开我两年有余,大哥愈加堕落,好几年见不到了,外婆的小院也莫名毁于一场大火中,记忆中的草木灰和小泥炉早就无迹可寻。只是我常常回忆起来,那些曾经让我的童年不再晦涩,让我曾经紧闭的小心没有一直孤独下去的人与事,那是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