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姑娘

樵子溪,是一座地处偏僻的小山村,青翠的山林四周围绕,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以务农为业。这里既贫穷又落后,交通闭塞,只有一条曲直的小路,连接外面的世界。那年二狗十二岁,是一个正处于热爱幻想而又天真热情的年龄,更是一个叛逆的年龄。他在只有几张破桌子、烂板凳和一张坑坑洼洼的黑板的私塾里念四年级,私塾设在村里一栋破木房子里,地上坑坑洼洼,布满泥土,墙壁的红漆已经剥落,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

夏日的一天,从这条小路外面来了一位莫约八九岁光景的小姑娘,由瞎子领着,她紧紧地靠着瞎子走路,见二狗和几个同伴光着膀子,围在一起打牌,出于害羞和害怕,深深地埋着扎着两根小辫子的脑袋。她的头发和皮肤由于缺乏营养而腊黄,蓝汪汪的眼睛里噙满泪水,小脸哭得红肿,两颊沾满鼻涕,瘦弱的身体裹着一身破旧的衣服,鞋子破了几个洞。这个小姑娘,来自于一个更贫穷的家庭。   

瞎子是个孤独的人,皮肤黝黑,丑得出奇;左眼不好使,常常眯着左眼看世界。他今年四十岁,过度劳累的缘故,使得容貌与年龄相去甚远,膝下无一儿半女,他抱养了这个女孩。   

二狗等人从河沟里游泳回来,在楠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玩纸牌。看到这个小姑娘,大家好奇地围过去,可怜的小姑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瞎子气急败坏,过来揪他们的小耳朵,他们像松鼠那样,麻利地爬上楠木树。   

“ 爬楠木树,要遭雷劈!”瞎子眯着眼睛,一边故意地做出吓人的样子朝他们投泥团,一边大声嚷道。   

楠木树在距村口百来米的稻田的一角,这棵伞形的古树,像一顶巨大的华盖。据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这棵楠木树,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大;慈祥的老人们常常揪住小调皮的面颊嘱咐,楠木树是村里的风水树,不要掰折它的枝桠,不然会给家庭带来灾难和厄运。这棵楠木树扮演着守护神的角色,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当这群小调皮要进行某些约定或或证明自己清白无辜时,便到楠木树底下,对着神圣的楠木树,举起右手发誓。   

瞎子抱着小姑娘走远,这群小调皮像猴子那样,灵巧地从楠木树上下来,坐在裸露的树根上。

“怎么办?我们爬楠木树了,楠木树爬不得,要烂屁股和脚丫子的……”大胖子说着,哭了起来。他爷爷管教得严,这是他第一次爬楠木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不怕,没事的,我们又没有弄断枝桠。”   

“你要是怕,晚上悄悄来给它烧几张纸。你一定老来,对神灵的诺言一旦说出口,就必须说道做到,不然它半夜三更要来找你麻烦。”   

二狗机灵地从树根上跳起来,扔下牌,故意作出害怕的样子,飞快跑开,大家会意,纷纷争先恐后跑开,活像被惊扰的山鸡。大胖子两脚发软,被顶在那里,跑也跑不动,居然大声哭了起来。   

晚上,瞎子抱着养女来二狗家。因为这个小姑娘很固执,一口饭也不吃。瞎子束手无策,拿她没得办法,只好来找二狗的母亲帮忙。母亲拿出二狗穿过的干净的旧衣服给她换上,她才勉强喝几口米汤。二狗的母亲拿出藏在箱底的糖果,才哄她吃了满满一碗饭。   

二狗在一旁嫉妒不已,如同饿狗干瞪着碗里的骨头。这几颗糖果,二狗低声下气向母亲讨要过好几次,母亲都是冷冷地对他说:“早吃完了,没有了。”   

“我讨厌你,我不和你玩,我要和别人一起欺负你,哼,野丫头!”二狗凶狠地看着她,心里这样盘算。这个小精明却得意洋洋,吃糖时故意发出诱人的声音,还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二狗。瞎子抱着养女走后,二狗狠狠把门摔上,那样子像是在说:再也不要来我家。   

“瞎子,你一天吃多了,没地方消化!还是老糊涂了,一大把年纪了,还带个拖油瓶。”村里尖酸刻薄的长舌妇,见缝插针,不放过一个可以取笑别人的机会,就像台阶上的 蚂蚁,不放过一粒掉落的米饭。   

“没得办法,人老了总要有个依靠”。瞎子抽了两口烟卷儿,无奈说道     

“这孩子已经记事了,怕是养不熟。给麻雀再多的谷粒,它还是要飞走。” 

“管它哩!长大了,有良心就给我养老送终,没良心就算了。她自己有脑筋,长大后她自己知道该怎么想。”   

“计生股的人,要是来找你麻烦,罚几百块钱,你就完哩!” 饶舌妇幸灾乐祸,肯定说道。那年头,搞计划生育,农民娃生得多,计生股的人到处抓人罚款,农村东躲西藏。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甚至有人在荒郊野岭修房建屋,全家人搬到荒郊野岭去住。   

“我又没有孩子,抱养一个,不算超生。”瞎子有点心虚,没有底气,弱弱说道。   

“计生股的人,是什么样的种,你还不清楚吗?那就是田里的蚂蝗,专吸人血的。”长舌妇义愤填膺,深恶痛绝说道。       

“这孩子可怜,罚款我也要养。她爹妈一直想要个男丁,简直不拿姑娘当人看,打算把她……”瞎子把脑袋凑过去,对长舌妇咬了一阵耳朵,然后低沉地摆了摆头,又低声说了几句话。 

长舌妇知了底细,眼里闪着泪花,嘴巴软了下来。小女孩可怜的身世触动了她的母性,瞎子倾吐的秘密打动了那女人的心扉。女人往往容易被男人的秘密打动,因为她们常常把男人的秘密当成甜言蜜语来听。 

第二天晚上,瞎子又抱着养女来到二狗家串门。屋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二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过去把门闩好,然后背靠着门。 

“开门,是我,瞎子。” 瞎子家和二狗家紧挨着,所以是他家的常客。这个丑鬼,进他家如同进自己的家。

二狗的举动在家人看来,十分难以理解。   

“他又没有得罪你,把门开开。”母亲命令道,二狗像一根木头,死死杵在门后,母亲见他无动于衷,生拉硬拽把二狗挪开,不由分说,在他的屁股上拍打两下。二狗委屈地哭了起来,然后在地上打滚。   

昨晚,二狗的糖被野丫头吃了,因此他心里十分委屈。这个精明的野丫头两眼泪汪汪,见二狗身上全是泥巴,冲他笑嘻嘻地做了一个鬼脸。二狗愤怒不已,走过去把他们从板凳上挤走。二狗要赶他们走,却反被赶出家。 

“吃我的糖,不要脸。”二狗在门外大声嚷道,捡起一团泥巴,恶狠狠地朝门扔去,然后转身就跑……他知道,今晚别想回家睡觉了,说不定明天还会挨打。二狗不甘心,又跑到瞎子家,在他家牛栏上撒了一泡尿,然后来到楠木树下。   

明亮的月光透过楠木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远处的丛林影影绰绰,传来子规的啼叫声。二狗爬上树捎,躺在平坦结实的大树窝里。他把头枕在手臂上,出神地凝视着那一轮弯月。一束手电筒暗黄的强光,如同跳动的火焰,一会儿在柴堆,一会儿在草垛。二狗知道那是父亲在找他,但是他没有打算回家睡觉。   

二狗不醒来的时候,天空渐现鱼肚白。一阵冷风吹来,他冷不丁打一个激灵。他挪了挪身子,发现全身僵硬,四肢发麻,脖子酸痛。他不得不慢慢活动筋骨,舒张手臂和双腿,扭动脖子和腰,让身体恢复原本协调的状态。   

村民陆陆续续上山下地,有人从楠木树底下经过,二狗小心翼翼把自己隐藏起来,好不让被人发现,不然会被嘲笑戏弄,以他的脾气,要是别胆敢人嘲笑戏弄他,他非得把他家房顶的瓦片砸得稀巴烂。小孩子是有仇必报的,吃不得一丁点儿亏,农村孩子的野性是与生俱来的。 

“是瞎子,这个老混蛋。”二狗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暗自骂道。”没错,是他,”瞎子肩上抗一把锄头,腰间别一把镰刀,养女抱在怀里,向楠木树走来,养女身上的衣服是二狗穿过的。他常常占二狗的便宜,用食指刮他鼻子,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撕他的嘴巴,如此等等。如今他养女又来吃二狗的糖果,穿二狗的衣服。一想到这些,二狗怒上心头,气不打一处来。他想捉弄他们,就像猫捉弄老鼠那样,又是投鼠忌器,因为又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向楠木树移来。        来到私塾,二狗坐在破烂不堪暗红漆完全剥落的板凳上,心情糟糕透顶,仿佛所有同学都看穿了他的心事,他们在嘲笑他又被赶出家门。而他偏僻对这种嘲笑看成奇耻大辱,是对他的自尊心极大的藐视。晨曦中杂乱无张飞舞的尘埃,扰乱他的心扉,女先生的手在黑板上划来划去,看得他眼花缭乱;周围同学的窃窃私语,让他心烦意乱。二狗已经走神了,进入甜蜜的梦乡。   

女先生停了下来,双手插在腰间,作出十分气愤的姿势,眼间里射出两道怒火。周围的小机灵鬼,一个个睁大眼睛,面挂微笑,他们在等待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二狗,给我站起来!”女先生尖声尖气喊道,手指头大的粉笔准确无误地在二狗的太阳穴上留下一个白点,沿着一道弧线抛进灰尘。他活像被惊吓的鸭子,把头高高抬起,打探四周。坐在旁边的坏蛋,纷纷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这笑声既低沉又欢快,既严肃又戏谑。 

二狗脑子一发热,像野蛮人受到刺激一样冲上去,和女先生厮打起来。结果女先生揪着他的小耳朵,在小操场上转圈。作为报复,二狗把老师发的书本全给撕了,还把她祖上十八代乱骂了一通;把私塾的外墙壁糊满泥巴。晚上,二狗又挨了一顿好打,纤细的枝桠,抽得他皮开肉绽,那种钻心的疼痛,如同皮肤在烈日的暴晒下脱了一层皮。 

这一切都因这个野丫头而起,二狗恨死她了。

“冉芳,把镰刀递给我”。在菜园子打猪草,二狗指着远去地上的镰刀对冉芳说道。冉芳蹲在那里,正在扯猪草。二狗和这个不共戴天的小精明,竟然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形影不离的玩伴,患难与共的兄妹;二狗再也不叫她野丫头了,也不许别人叫她野丫头。这是因为二狗一次把牛放到别人家玉米地后,冉芳没有举报他,还替他圆了慌。他们总是一起放牛,到了山上,冉芳一个人负责放牛,二狗和同伴满山跑,捉山鸡啊,追兔子啊。在二狗面前,冉芳学会了顺从和讨好。

这个小精明鬼,在二狗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她一天比一天长得结实,好看。她变得非常听话,干活能顶上男孩。瞎子脸上浮现久违的笑容,那张被岁月和苦难侵蚀的脸,因为在心灵上得到亲情的抚慰而出现鲜活的生气。瞎子感激不尽,农忙时常帮二狗家犁地。

“瞎子老爹,你闺女真懂事。”一天,村里来了个补锅匠,在瞎子家歇脚,冉芳给年过半百的补锅匠搬来板凳,让他坐着补锅;还生火烧茶水给他。补锅匠走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这样夸奖一番。瞎子嘻嘻大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黑的脏兮兮的牙齿,像树皮粗糙的面颊竟会出现红晕,眼角还挂着几滴浑浊的泪珠。

二狗已经在念初中了,村里的马路已经修通,这条简单的马路从楠木树下过,和乡里的柏油马路道相连。现在又开始拉电线,准备年底通电,彻底告别煤油灯时代。

和女先生打架,让二狗臭名远扬,成了父老乡亲嘴里经久不衰的笑话,但这并不妨碍他考进高中。在众人的嫉妒和羡慕的眼光中,二狗骄傲地踏上去县城求学的客车;而冉芳继续留在乡下。她来城里看过二狗几次,给他背来蔬菜和米。他见识了城里女孩的优雅文静,心里对冉芳产生了鄙夷,认为她始终是个乡下姑娘。

二狗租的房间在一条幽深的巷子中,这种廉租房专门出租给学生住;狭窄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两张桌子和几条板凳外,没有任何其他家具。冉芳居然哭了,城里的生活,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光鲜。住在这种幽暗狭窄的房间,还比不上住在农村的牛栏。二狗趁机给她上课:“城里不比乡下,在城里寸土寸金。农村的娃儿,只配住这种房间,谁叫我们贫穷呢?这就是命。”二狗低了低头,心情沉重,这番话触痛了他内心的痛。   

“不管怎样,在我眼里, “大哥哥是最了不起的。大哥哥将来最有出息。”冉芳极力安慰道,眼里闪着泪花。二狗苦笑了两下。

幽暗的房间里,那张方型的桌子上,书本胡乱堆放着,笔头横七竖八躺着;床头堆着一堆下午要洗的脏衣服,二狗没有理床的习惯,被褥乱成一团,极像农村的鸡窝;锅碗瓢盆随意摆着,像遭滔天大浪袭击似的。冉芳看不下去了,她一边数落二狗,一边去收拾乱糟糟的房间;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床铺整理得井井有条,把窗子上的油污擦掉了,房间里变得比平时明亮;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隐盖了房间里那股恶心的味道,但是阴暗的房间依旧潮湿。脏衣服也洗了,凉在阴暗狭窄的过道里。

楠木树还是那样,看不出有多少变化,人却不断在长。今年夏天,冉芳来到樵子溪已经七八个年头了。她已经十八岁了。当初那个瘦小的黄毛丫头,已经变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落落大方,亭亭玉立;一头浓密的黑发垂到肩下,额角明亮,面颊清秀;整张脸轮廓分明,线条明亮;皮肤呈现古铜色,这是健康的标志;身体和大腿,既有农村女人的结实,又有城市女人的灵巧;胸脯微微隆起,散发出少女迷人的魅力。她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在她身上,生命的鲜活、灵动,淋漓尽致地表露无遗;她身上独特的美,宛如灌木丛中一株含苞欲放的野百合,兼而原始美的野性和粗放,现代美的鲜明和灵巧。不了解她身世的人,又怎能猜到她过去的样子呢? 

临近高考,她来到城里服侍二狗。给他做饭,洗衣服。她更懂事了,在二狗面前,竟一副羞答答的样子。二狗已经搬住处了,搬到一处采光好,环境清静的地方。房东是一个开明年轻的阿姨,丰满结实,略几分姿色,要是长在城里,绝对是个美人胚子;阿姨长在农村,两年前嫁到城里,现在是全职母亲。阿姨心地善良,跟人合得来,和二狗关系处得也好。

在这半个月中,好心的阿姨倾囊相授,传授冉芳持家之道。冉芳像遇到知心姐姐一样,专心跟阿姨学习家务,顺便帮阿姨带孩子。女人之间的友谊,是难说清楚的。在城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比较冷漠的,可她们俩形影不离,宛如两对亲姐妹,连二狗都很惊讶,她们之间竟然这样亲密无间。高考结束后,二狗和冉芳要回到乡下,阿姨把他们送到车站,依依不舍地告别。

“我会来看你的,”乡下姑娘眼里闪着纯真的泪花。女人细腻的感情,在男人眼里,会被看成的麻烦和懦弱。二狗实在是受不了这种在他看来很平常,而在女人眼里却是生离死别的场面。他自顾走上车去。

“一定要来哦,有空就来城里看我。”善良的阿姨,轻声细语地说道。

冉芳乖巧地点了点头。客车发动后,乡下姑娘滴下两行滚烫的泪珠。二狗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这女人啊,就是容易动感情!如果他考上大学,他走那天,冉芳会是什么样子呢? 

六月份的乡下,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河沟里涨的端阳水,清澈见底;左岸的树林,郁郁葱葱,翡翠绿的新叶娇嫩欲滴;右岸是成片的稻田和包谷地,后山,种满了包谷和烟草。乡下没有城里那么闷热,和煦的光线照在河面上和树林间,河面波光粼粼,地面上的色彩错杂灿烂;在二狗眼里,乡下景物如诗如画,美中不足的是乡下冷清。白天,村子里空荡荡的,很难见到活物。晚上,整个村子陷入夜色中,没有一丝光亮。

“二狗的变化真大哩!都长变样了哩!白白净净的大伙子,衣服穿得也好,真是长出息哩!”

“是哩!这娃满月的时候,一放在床上就哭,一抱在怀里就不哭了,见他可怜兮兮,我还抱过他三天三夜哩!如今出息了,这个恩情可不能忘。”村里鼎鼎大名的长舌妇祝大嫂开腔了。她家穷得锅儿响叮当,就剩这一张不饶人的嘴了。

太阳晒到屁股,二狗才起床。为了打发等待高考结果的漫长的时光,他来到楠木树下,通常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看书,有时长久地仰望碧空。冉芳一有时间就来楠木树下陪他,减少他的烦恼和孤独。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魅力,有时也会让他蠢蠢欲动,可是她始终是个乡下姑娘。如果是个城里女孩,二狗肯定会追求她,因为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农村版的玛丽莲梦露。在冉芳对二狗的感情之中,除了亲情意外,还有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一种爱意,是出于报答和感恩的爱意。冉芳总是羞答答地凝视着二狗那张坚毅孩子气的面孔,少女的脸上带有一种说不出微妙的情感,这种油然而生的情感被她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心底。

乡下人总是爱大惊小怪。祝大嫂的大嘴巴闲不住了,说二狗和冉芳之间的关系不明不白,二狗将来非得娶冉芳不可。这种共识,因祝大嫂的信口开河而深入人心。二狗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要不是顾及体面,他准会给长舌妇一记响亮的大耳刮子。当他金榜题名后,他更是觉得一个堂堂大学生,他怎么会娶一个乡下姑娘呢?他要娶一个城里姑娘。

二狗的母亲却是高兴极了,她难以启齿的想法被那个大嘴巴说了出来。她顺水推舟,极力地撮合这门亲事,瞎子暗中支持。两家都贫穷,门当户对,又是和睦的邻居,办一场婚礼,能省不少麻烦事。乡里乡亲都认为这合情合理,天作之合的一桩美事。而二狗认为这是个甜蜜的陷阱,因为他考上大学招来不少人暗中的嫉妒。他怎么甘心娶个乡下姑娘呢?他要娶个城里女孩,叫那些妒忌他的泥腿子见识见识一个大学生的能耐。

冉芳心里完全愿意服从大人的安排,她愿意以身相许,嫁给她大哥哥。为了大哥哥,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在这个少女纤尘不染的心底,她早就对二狗心里就萌生了强烈的爱意,这种强烈的爱意,表现在对二狗的关心和照顾上。以往,二狗的母亲有意无意地向冉芳灌输一起些思想,仿佛她本来就是把她当媳妇来待的。精明的姑娘心领神会,她将来肯定是要做二狗的媳妇的。事实上,二狗的母亲心里确实打着这样的算盘。

“这个姑娘多好啊!又漂亮,又精明。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要把这门亲事说定,她就能会出去找钱供你读大学,这多好啊!两全齐美。你家的家庭环境,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穷得锅儿叮当响;就你父母那点本事,哪有钱供你上大学?这些话只能关起门来说,要不然把人家冉芳看成什么人了。你要是不答应,别怪三叔我无情,我一分钱也不借你,我看你光着屁股去读大学。”

“哈哈,三叔!你难不到我,我可以拿通知书去银行贷款,还不要利息。”二狗笑嘻嘻地说道。

“哈哈,小子,你家户口簿在我那里。没有户口簿,没有家长的签字,我看哪家银行贷款给你。”二狗的三叔,城里的高中老师,为人老实稳重。高中这三年,二狗虽然不在他的班级里,却处处受他的管制。在学校里,二狗的行为稍微有点出格,三叔就会找他谈话,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从不给他留面子。可以说二狗能够考上那么好的大学,离不开他三叔的高压政策。

“三叔,你放过我吧,我将来肯定能出息,我加倍还你钱的,”二狗祈求道。“我是大学生,我有远大的前途,我一定要娶个城里女孩。”二狗信誓旦旦地道。

“小子,你听好了!如果三叔心甘情愿借钱给你,就没有打算要你还。名义上是借,实际上就是白白地给。三叔相信你有本事,有前途,有理想,有志向,可是你得想想眼前,想想你的家庭情况,想想你的父母,他们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们有能力送你读完四年大学吗?现在娶一个城里女孩,得有多大的家底。除了不识字,冉芳哪点不好?再说了,你是大学生,以后你可以慢慢教她,她那么聪明伶俐,肯定一学就会。”三叔语重心长地规劝道。

“三叔,你这是赶鸭子上架啊,强扭的瓜不甜。现在都自由恋爱了,哪里还有包办婚姻这种老说法。你思想太落后了,你严重落伍了。”

“你别扯这些没用的,在这件事上由不得你,小子,这事就这样定了。三叔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好,是为这个家庭考虑。你出身在这种家庭,你没有多余的选择。”

“我坚决反对,我不会幸福的。”二狗长叹道,如同被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他的梦想被无奈的现实狠狠地击得稀碎。

离家那天,母亲恶狠狠地说道:“在我眼里,我只有一个媳妇,那就是冉芳,别的媳妇,我不认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想领一个姑娘进门。” 二狗头也不回地走了。冉芳低头着,红着眼,隔着远远的一段距离,羞答答地跟在二狗后面。她要送他的男人到城里的火车站。

在火车站,冉芳掏钱给二狗买了火车票。二狗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放在包里,一句话也不说。冉芳的一只手紧紧地攥在衣袋里,脸色通红,眼睛不敢直视她的男人,小鹿乱撞,心脏急剧地跳动;仿佛做了一件对不气她男人的坏事似的。好在有三叔在旁边鼓励她,不然她会崩溃的。

在火车上,二狗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他心里快活极了,他终于摆脱了,他终于自由了。他甚至在心里大声呼喊:我要娶个城里女孩,而不是乡下姑娘。他高兴地睡了过去,当他醒来时,他傻眼了。冉芳不安地坐在他旁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火车票。二狗目光如剑,逼视着冉芳,要她作出解释;可怜的乡下姑娘“哇”的一生扑倒在二狗怀里,哽咽地解释道:

“这都是三叔的主意,也是你母亲的意思。大哥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你要娶个城里女孩。我可以等你四年,在大学,你可以自由地谈恋爱,我不干涉你的个人生活;三叔给了你两万块钱,这是银行卡,你好好地收好。到了学校,你给我找份工作,我找钱供你读书,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愿意为你作出任何牺牲。大学毕业后,你娶不娶我,完全取决于你……

锈迹斑斑的火车沿着铁轨向前疾驰地驶着,穿过山川,越过江河。二狗眼睛湿润了,鼻子酸酸的,紧紧地搂着冉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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