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过,满是绿色的大地就复活了,从冬季的世界里活过来的春显得像个孩子般,活蹦乱跳的,把罩在大地上朦胧的白给掀翻了,急忙穿上了葱绿的新衣后,它一想到不短的时间就会被夏给赶走,于是小脸绷不住了。哭哭啼啼的,连下了好几场大雨。它是多想多停留一阵儿啊,让人们沐浴在春天,是一件多高兴的事。
我从北京回到家乡,这个儿时热闹的小镇。在西北地区的角落里,像一颗世界遗落在深山里的明珠,光跑不出去,水淌不出去,鸟飞不出去,一切事物暗自在这片黄土上沉默地咀嚼着。
镇子上有颗老槐树,硬生生立在进出这座镇子的岔路口。离开或回来的人都要从老槐树这经过。从我出生的时候,它便在那了,那时已是枝繁叶茂,好像镇子上其他树都是它延伸出去的枝干。浓密的树杈遮天蔽日般把通向小镇的光线给稀释得稀稀拉拉,等光落到镇子上时,只有零星碎点的斑点打在各家各户瓦房上,路面上。树下昏暗无比,听大一点的孩子讲,这树成了精,每年要吞不少娃娃,才能保证养分充足。于是孩子们都不敢往那去,生怕被树吞了进去。
我回来无大事,只是简单的看望父母,春节工作繁忙,年假攒到现在才被公司放走,沿途几百公里的火车折腾的身子到处酸痛,我到家歇了一日,正好父亲说明日轮到九号,可以到镇子上去赶集。这里每个月轮到三,六,九和十一的数便是赶集的日子,这样的传统已经流传甚远。我不知由来,但记得儿时最喜爱跟着父亲上街赶集的日子,会有各种新鲜的玩意和美食摆出来,周围的几十个村子的人都会来看着买一些家用物什,镇子上那仅有的几条街顿时会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孩子们哭着叫着要跟父母去,只为了凑这样的热闹。赶集无疑对所有的孩子都富有吸引力。
次日,我跟父亲吃了午饭,便去了镇上,正午时分的镇子散发出浓郁的花香飘散到各个村子,吸引着大人孩子的到来。柏油路上到处都是人,时不时就能碰见熟悉的人,碰到了就聚在一起唠唠家常,接着欢笑离去。与其说是赶集,不如说是“碰熟”。
在集上逛了一阵,那股子兴趣就淡了下来,儿时赶集时从人海里穿梭来去的喜悦已被时间冲洗的藕断丝连。我很难再回味那种气氛,也许是记性差了。在欢愉且温水般生活之中,一些某个当时的感受已经逝去,唯有再次回到那个时间,我想是可以重温此种感受。但是当我的年纪越来越大,我发现好多事物再次遇见都不是当初年轻时一样的感触。真的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一种。我只能将这种浅浅的感受,用键盘敲击出来,留在人世间某个地方,偶尔翻看一看,那个时候,居然我是这样的自己。
我跟父亲说了我先回家,让他自己逛着。他还要置办一些东西,顺便买一些肉菜,我便和他分开,准备独自回家。街上人声鼎沸,小贩地叫卖声,行人地交谈声纷乱地缠绵在一起。我挤过拥挤的人潮时,一转眼看到了儿时的母校,镇子上那座唯一的一所初中。两座红砖砌成的高墙将它包裹起来,正中央的大门是两扇军绿色的铁门,铁门敞开着,通往教学楼的走道两边耸立着几棵高大的杨树,再看不到其他景象,我翻找着记忆,记忆立马把一副平面图展现到我脑海。学生住的宿舍楼和教师办公楼在右侧,食堂在左侧,教学楼后面是操场。操场后面应该还有座实验楼,那是我刚毕业时才开始新建的,我不知道如今它建成了什么样子。
我思绪纷飞着,试图在少时的记忆里多寻到些这座学院的蛛丝马迹。铁门两边的墙墩上挂着两片牌子,一面写着“坚持以人为本”,另一面写着“构建和谐校园”。我记得那会这种标语是直接用红漆喷在墙上的,那会整个学校的墙壁都被这些标语霸占,走到哪里都有不一样的标语。我们经常把这些标语涂鸦成搞怪的图画,学校发现后,要处理我们。但学校学生太多,那会也没有摄像头,学校不知道谁干的,只得开大会警告发现一个处分一个,最后也没挡住标语变成了各色的动物画。我走近看,两个牌子上的字大概是被风吹日晒,有些掉漆,那“和谐”两个字已被风雨刮走了几笔,变的支离破碎,勉强才能认出来。
我在记忆的深处和眼前的学校前游离,忽听见有人喊我名字,心不由提了起来,那记忆里声音扑面而来打了我一个激灵。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又像是现实的风揉杂着身边的人潮把这声音当成了一种喧嚣中的错觉。但当这声音第二次传来时,我才发现声音是从我右手边传来的。我站在学校大门口,右侧十几米有个商店,商店门口站个人向我招手,他看见我转头看他了,高兴地喊着我名字,我们互相看到了对方,时间的轨迹把过往的一切都带来了。
我看见他走过来了,他步子轻盈,就顺着我的方向来了,十年时间把他和我的距离开始抽丝剥茧地剔出清晰的回忆。瞬间他就来到我面前了,那些人也顺着记忆寻过来了,他们骄横的走到我们俩身边,把我和他拎着往学校一侧走,好退出那些走出校门大人们的视线。
满大街的土黄色漫了上来,镇子上那几座唯一的几座小楼倒塌了,小轿车慢吞吞地驶过大街,土黄色覆盖下来,立马变成自行车叮当叮当响着铃过去了。老旧的电线杆子缠绕住了蜡黄的天色,孩子们放学了,一窝蜂的从大门里涌出来。镇子上的广播里咚咚响了两声,接着传出来“丰台镇广播站今日播报,据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还有126天……”
我和刘国强被七八个人推搡着走到学校出来左手边两百多米处的一个巷子里,从巷子往里走,直到走出这条巷子,到了一个宽阔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山沟沟了,葱郁的山沟里涌动着这个季节生命般的气息,成片的绿遮盖了黄色的土地,鸟兽爬虫都发出低沉的声音,疑似在山林里掀起一场浩荡地战斗,又不敢太过于声张,以免引起天敌的注意,所以这声音便显得低沉了。林中一条溪流从中淌过,哗哗的水声即使隔着很远也能听到,它们代表春季各处装点着一切,前几日大雨过后的潮湿裹挟着山林的幽香到处飘散,我知道,这是它故意遮住了那春季底下厚重的腐木位和泥土的腥味。但我们没有精力在意这些自然万物发出的讯息。我和刘国强被撕拽到这个地方,其中一个人一拳就把刘国强打翻在地,刘国强疼的捂住肚子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幽香味转瞬而散,腥味找准空子窜出来了。
我要跑到刘国强面前扶他,旁边一个人一脚把我踹翻,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像狗啃屎一样趴在了地上。我感到浑身骨架子像要散了一样,捂着腿,疼痛从牙齿里蹦出来。但我像要保持尊严一样,不肯大声的宣泄我的疼痛,只是低沉的发出哼哼声。
“你们看他那个声音,像不像猪叫。”一个人指着我笑,其他几个人也随之笑起来,他们笑声显得那么刺耳,于是我忍受着身体上传来的痛感,嘴里连一丝声音都不发出来了,那个指着我的人看到我不叫了,上来又给了我一脚。
“妈的,给老子叫,继续学猪叫,听到了没?”我继续憋着没有出声,像是一种沉默的挑衅,他明显气上来了,连手带脚打我,他的拳头和脚像雨点一样击打在我身上,比暴雨还猛烈,比冰雹还盛大,我再也忍不住了,发出悠长地尖叫。似乎是我的叫声不是原本的猪叫,让他感到不太满意。他蹲下来,连着给了我几个耳光,嘴里骂着我走开了。
几个人站在一旁嘻嘻笑笑地抽上了烟,我和刘国强匍匐在地上,刘国强估计是疼痛感稍微开始弱下去了,要站起来,他们中的一个人看见了,窜出来一脚又把刘国强踢翻在地。这下子我们俩都不敢站起来了。我们侧身躺在绿油油的土地上。身上裹满了泥土和身下压的草的汁液。
这次被打,是因为我和刘国强上周的保护费没有上交。这几个个头比我们大一点站在一旁悠哉悠闲抽烟的都是初三的学生,初三有个飞哥,是他们的领袖,他们聚在一起俨然形成了一个王国,这个王国笼罩在整个学校。除了少部分父母身份特殊的学生,大部分学生,每周都要给他们上交二十块钱的保护费。不交的,就会在放学时被他们带走,落成刘国强和我这样的结局。我不禁想到,这个地方已经有过多少人和我身下的这片土地深切的接触过。
周六日学生放假,学校不上课,所以每周五是他们收保护费的日子。他们会派专门的人在下课的时间转到每个教室,每到这个时候,教室里都会弥漫着一股凝结的气氛。有些班级他们不用派人来,因为他们的某些“兄弟”也在这些班级里,他们会负责收本班的保护费。每到周五这天,平静的教室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波涛汹涌,不能说是不为人知,每个人互相明白各自那表面下是怎样的情绪,但是没人敢吱一声。交钱已经成为了一件临下雨前必须带伞的事情,密密麻麻的乌云飘过来了,遮在了人的心头。每周五都会有一些人没有带伞,这次,轮到我到刘国强走进了暴雨。
他们现在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抽烟,并没有放我们走的打算。我知道,他们是在等飞哥来,等着看飞哥怎么处理我们。我只在被抓去的同学那里听过他们对待没有交保护费的学生都打个重伤或者各种折磨你到崩溃才能被放走。我心里忍不住地颤抖,人在面对恐惧的时候总喜欢胡思乱想。我想到以往那些被打的住院的学生,想到他们会用各种酷刑对待我们,想到他们会把蛇放进我的衣领里,想到让我生吃虫子。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断折磨着我的神经。反而现在身上的这些疼不算什么了,真正明白危机来临前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生理上的痛苦。很快我思想又转了一个大弯,想起几个同学给我讲述自己被怎么折磨时的表情,他们讲的时候唾沫星子乱溅,说得神采飞扬,好像他们才是飞哥和那些下面的小弟。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显出一副光荣的模样出来,好像被带去过标榜着是他们的荣誉,得意着呢。
这时候,我看见几个人从那条唯一通往外面的巷子里走出来了,为首的人个头高挑,头发染成了黄色,脖子上戴着一条骷髅头项链,他就是飞哥,这个学校里人尽皆知的“老大”。他的装扮这多像电视上那些混混的模样,谁能想到,他才是一个初三的学生。后面跟着他的几个人也都是初三的,而这些人几乎就是整个学校王国里的最高统治者了。
面前抽烟的这些人看到飞哥来了,都迎了上去。簇拥着他走向刘国强和我。走近了我才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东倒西歪的一步一个颠簸,一条腿跨出去另一条腿不立马跟上来,像是在找最好的落脚点,好可以达到一个优美的弧线才肯落下。这步伐绝不是腿脚得了毛病,这是彰显他的身份嘞,好让人觉得他本身就与众不同。他一抬腿,又一次慢悠悠的把另一条腿踏到前面去,这不紧凑协调的步子,让我联想到电视上看到的走钢丝的杂技演员,这下子我把他理解了,路在他脚下变的窄小了,他无疑是走在钢丝上,周身空无一物,就差插上一对翅膀,才能什么都不怕了,眼中就真的空无一物了。
一群人首先来到我面前,飞哥蹲下身子,那充满危险的手伸过来抬起我的下巴,我的目光锁定在他脸上,他仿佛毒蛇一般的目光里直吐着蛇信子,我胆战心惊,喉结不由紧张地滚动,不停吞咽着口水。他看出我恐惧的样子,像打量自己的猎物一样。他开口了。“为什么这周的保护费不交呢。”他的口气不像是在问我,倒像是自话自说似的。“你下周一把这周的补交上来,然后下周的保护费多加十块,一起按周一放学前交上来,能做到吗?”这句他倒像是在问我了。不知道什么原由,我看见那些小喽啰只是憎恨,而面前这个人当真正这样心平气和跟你说话时,你便感到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恐惧随着他的瞳孔直视你时,无限的放大,最后像一个吹到极致的气球一样,在内心“砰”一声炸开了。
我毫不怀疑我要是说不能,他的手会立马抓着我的头往地上砸去,又或许是拎起我不停地捶打我的肚子,直到我吐出满地的血来。这些还未发生的事在我脑子里随着恐惧一同冲撞,我不知道其实这是自己给自己的恐惧添油加醋,人在颤粟的情况下,会把内心对痛苦来临前的等待想象成一种更深的恐惧,那人便会愈加的对恐惧产生更大的恐惧。我是从来没敢想过还手的,他们的威名早已经在内心埋下了种子,无数惨状的事件已经告诉过我们,还手只会带来更多的折磨和痛苦。
我嘴巴微微张开,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说出来的,畏怯已使我心慌神乱。
“我,能,能带来。”
“好,记住,星期一如果带不来,我会让你知道想死你都死不了。”说完他在我脸上拍了拍。接着又走向刘国强身边。
刘国强被刚刚那人一脚踹到肚子上,受的疼更厉害,半天还捂着肚子在地上蜷缩着。他走过去问了刘国强同样的话,刘国强咬着牙,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理解刘国强,刘国强和其他学生家庭情况不一样。他母亲小时候跟着外乡一个人跑了,父亲因为在镇子上开饭馆最后赔了,欠了银行十几万,之后就跑到了外地打工逃债,每年春节都不敢回来。听刘国强给我说,有一年他父亲春节回来过一次,结果不知道谁泄露了消息,第二天银行的人就上门堵他父亲。辛亏他父亲机灵,跑得快,当天就又跑回城里去了。留下刘国强和他爷爷奶奶跟银行的人周旋了好几天,银行的人知道他父亲怕是跑掉了,最后也不得了之。刘国强他父亲在城里工地上干活,每个月也给家里寄点钱,但那点可怜的钱只够一家人每个月生活开支用,甚至有时候连种庄稼的化肥都买不起,一家人就去找村子里养牛鸡的人家说些好话,把人家的牛粪鸡粪挑来给地里施肥。生活的苦痛早已在刘国强童年时期埋好了命运的伏线。所以刘国强别说交生活费了,他每天带三块钱只够中午吃一顿饭的,下午放学了都是走路一个多小时回家去吃,第二天再早起匆匆往学校赶来。
以往刘国强的保护费都是我帮着给他交,我每天有十块钱的零花钱,每周攒下四十给他们。刘国强好多次告诉我别给他交了,让他们来试试,看能打死我不。但是当每一个没有交保护费被打得住院或是带着一身惨状来上课的学生的例子活生生摆在面前时,我还是不敢听他的意见。
飞哥看刘国强不说话只是瞪着他,把刘国强扶了起来,他胳膊搭在刘国强肩上,“有勇气,最近一阵子没有人像你这么敢看我的。”说完他转身要走,刚跨出一步身体忽地翻转过来,一脚蹬在刘国强肚子上,刘国强来不及闪躲,如一颗炮弹飞出好几米一头载在地上,这下子他的声音杀猪般响起来了,痛苦地嚎叫声弥漫四野,那些人笑起来了,他们的笑声和刘国强的哀鸣夹杂在一起,回荡在这片天地。
飞哥走过去,狠狠地又给了刘国强一巴掌,掌声清脆地跑出去,刚要逃出这片角落,又被他恶狠狠的眼神给瞪了回来,只有刘国强脸上的红印子,赤裸裸地显现出羊犄角的样子。我想,我的脸上也是。
“小b崽子,敢瞪我,真的是不耐活了”说着,他看见刘国强用那软弱无力的拳手往他腿上捶,但刘国强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他靠着一股不肯咽下去的劲,一下,一下往飞哥腿上打,这点力气,像水泼到飞哥身上,只能勾起飞哥的怒火。他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居然还在试图站起来,飞哥眯起眼睛,“往死里打!”话刚落,他和后面几个人合起来对刘国强拳打脚踢,他们的手像鞭子,脚如起起伏伏的锤子一样打在他身上,声音劈里啪啦鞭炮似的,炸的刘国强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他身上的衣服沾满了黄土和脚印,还有他们的唾沫,隔着衣服我看不到他的伤势,但我明白,他浑身肯定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我告诉你,下周一你带不来钱,我他妈弄死你!”飞哥说完,往刘国强身上啐了一口唾沫,接着被他的“兄弟们”簇拥在中间走了。我艰难地站起来,走到刘国强身边去扶他,他像一滩软泥一样,瘫在地上,怎么也扶不起来。对我说疼疼,别拉我。
我只好作罢,坐在他面前,心里像被石头堵住了一样难受。本来这周保护费能按时交上,我每天都专门省出八块,到了周五早上全部夹在了书里,今天中午和刘国强出去吃了个饭,等到下午回学校发现夹着那保护费的书不知被谁乱丢在地上,里面的钱已经不见了。我和刘国强找了全班同学问东问西,也没有人说见谁动过我的书,在我们着急的寻找钱被谁拿走了的时候,班里的李琅王苟就倚靠在教室的窗户沿边上看着我们笑,下午的保护费,就是他们俩负责收上来交给他们的大哥——飞哥。而我们俩在他们眼里就像两个无头苍蝇一样急地乱窜,此时他们也交谈着,口袋里的四十块钱是准备明天去县上网吧包夜呢还是再找些钱叫上飞哥去酒吧喝酒呢。
太阳已经把身子蜷缩到山下去了,大地昏暗下来,天边游荡的云被即将来临的黑暗吓的快速游走,仓促间就不见了。镇子里的喧嚣宁静下来,今日的傍晚可怜,晚霞都没有露出脸出,人们带着一天的疲劳匆匆往家赶。
刘国强勉强能站起来了,我扶着他往回走,他这个伤势肯定自己是回不去家了,我准备把他带到我家里先睡一晚,明天周六也不用去学校,到时候再送他回家。
我们刚走出几步路,晚风呼呼地吹起来了,晚风带着春季独有的凄凉拍打在我们身上,树沙沙地在周身叫唤,我回头看,几棵树在我们刚刚那个地方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躯干被吹得歪七八扭,实在弱不禁风极了。
现在该我烦恼了,周日六这两天那我去哪里搞到一百块钱去呢,我一周的生活费才五十块钱,何况周六日都在家吃饭,是没有生活费的。我家里只有爷爷奶奶两个人,父母都在外地打工,每个月会往家里寄八百块钱,家里除过我在学校的生活费,是不可能再多给我零花钱的,我一边头疼这笔钱怎么来,一边跟着我爷爷奶奶去地里干活,每年这个季节,都是春耕的时候,土地上的庄稼等着人们给它填下种子,洒上肥料,它才能在秋季的时候给予人们辛苦的回馈。干了两天活,眼看明天就要去学校了,我已经心急得没有心思在地里了,干活的时候总是出错,爷爷让我别干了,回去把上午吃剩下的饭热上,等着他和奶奶干完了回来吃。我确实不想干活了,心里只想着那件事,最后只得带着心头上的焦虑,回家热饭去。
临到家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件事,每个月父母寄回去给爷爷奶奶的钱,都被爷爷奶奶他们锁在他们房间那个柜子里,我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但是见到过他们曾拿出来盘算过一次,整沓的红钞票鲜红的如血一般,这世界上最亮丽的颜色啊,就是这抹鲜艳的红,时刻让人感受到生活的多姿多彩。能不能偷偷从柜子里拿出一百呢?我心头有把锤子咚咚地捶打我,响声回荡着整个胸腔,心脏不由加快了。这个想法一诞生,就半天环绕在心头,但却绕不过心里那道道德上的沟渠,我感到热浪穿过我的胸膛,它禁锢着我,让我不敢把这想法断然实施。脚步匆匆,我走到了家门口。这一路仿佛有人一边推搡着我,告诉我不想挨打,以后在学校的日子不必担惊受怕那就拿吧,你父母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怕什么。又有另一个人抓着我的肩膀,它只是死死地抓住我,沉默不语,早春的薄雾穿过它和我之间,看不清好多东西。
某一刻,我恍惚着打开了爷爷奶奶的房门,走到了那个柜子面前。那个抓住我肩膀的身影,倏忽化作一阵云烟,随着尘埃消散于虚无了。
周一,在整个春风沐浴过的镇子上,人人显得精神十足,刚从家里回归学校的学生们带着周末耗去的热情重新容光焕发了。我走进教室第一眼就看到了刘国强,他趴在桌子上,显得死气沉沉,和其他人的精神气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等我和他交流,我才知道,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胳膊上的淤青像平地上浑浊的泥潭一样,无声地流淌进我眼睛里,整个心头蒙了一层灰暗。
下午,当第三遍下课铃声响起,老师刚走出教室,班里那两个飞哥的兄弟李琅王苟径直走到我旁边,把手递到了我面前。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我从口袋里去掏钱,这个时候,刘国强走过来了,他阴沉个脸,拳头握得咯吱响。“上周那四十块钱,是不是你们俩拿走了!”他们俩盯着刘国强,明显有点吃惊。这小子上周刚被锤过一顿,还敢这样对他们俩这样说话,李琅刚要上去打刘国强一顿。刘国强接着说:“我已经给班主任说了丢钱这件事,而且我也给老师说了我这身伤是怎么来的,你们俩等着吧。”说完,刘国强就转头走了。留下两个人在原地互相看着对方,他们没想到刘国强敢去把这件事告老师。
在上下午最后一节课之前,班主任把我,刘国强和李琅王苟叫到了办公室。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眼镜,个头高。脸型被刀削过般,棱角分明。如啄木鸟一样,自顾自杵在那,真似在森林里啄树。他厉声问了好几遍李琅他们俩有没有拿我钱,他们俩死活不承认,接着班主任问刘国强身上的伤怎么回事,他们俩也说不知道。班主任气上来了,平时李琅两个人的表现就在他眼里,知道他俩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两个耳光上去,打得李琅两个人咬牙切齿看着他。僵持了半天,因为没有证据,班主任还是放走了他们,班主任对我说,让我以后把钱带在身上,不要再丢了。他说关于我们被打这件事,让我们联系家长,去派出所看看,我们俩嗯嗯答应着。最后他让我们俩先去上课。临出门的时候,我心想,完了,今天放学完蛋了。
下午放学后的校门如放闸的大坝,满满的人头涌出来,淹没了校门口的街,洪流顺着两端奔涌出去,大街上满是学生。他们蓝白色的校服颜色落在我眼里尽是一片暗淡,仿佛天和大海交接在一起,要夹碎我。
果然,我和刘国强还没走出校门几步,就被七八个人包夹起来,推搡着,把我们拥着往一旁走,刘国强立马咆哮起来,“救命!”刚叫出一声,被其中一个人扒着他的脸捂住了嘴巴,唯一的一声呼喊落在人潮里,立马被满街地喧嚣覆盖了。
我们被几个人抓住胳膊肩膀带走,满街的嘈杂从耳畔远去了,接着弥漫在镇子上的桂花香消失在鼻孔间,过了一会,一种腐烂腥臭的味道窜到鼻尖来,恶心的直想让人呕吐。这味道绕着鼻子转了一圈后弱下来了,虽然还能闻到,但已经很淡了。
等到他们停下来,那味道淡淡的还绕在鼻尖,但此时我已没有什么思绪在乎这味道了,刚停下来,我遭受到了窒息的一脚,接着乱拳和腿脚夹杂着洪流般洗刷着我,我的人格,屈辱,倔强,年少,爱恨被狠狠地碾压在脏兮兮的土地上,连同我眼里的光一同揉进了尘埃。打了不知多久,我满身疼痛的身体已感觉不到时间地流逝,只觉得漫长得要死。我看见了刘国强,他比我好不到哪去,他就抱着头趴在我旁边,嘴角挂着一抹鲜红,那些人还在打他,好像不肯罢休一样,打得最凶得的就是王琅李苟两个人,他们不知疲惫,在他身上倾泻着今日的情绪。他们的眼神比在班主任办公室里时还要锋利,如同刀子,要扎进刘国强身体,愤怒让他们疯狂,他们气喘吁吁的,也许打累了,张着嘴巴,伸长了舌头,但还不肯停手,他们快变成疯狗了!
有人来了,我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过来了,我和刘国强被他们按住跪在地上,上身栽下去,埋在地上,头顶着地。所以我看不到来的是谁,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只能听到噪杂的脚步声。接着我听到了一个女生一直重复着道歉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她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柔弱的哭腔,我不知道她在给谁道歉,直到这群人说话了,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丽姐,咋,这女的是怎个招惹你了?”
“这小骚蹄子妈的勾引我追的那个男的,这种货,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完,我听到她啐了一口唾液吐了出来,那个女生啊地叫了一声,我估计是吐在了那个女的身上。接着只能听见他们抽着烟交谈的声音,那个女的一直在那说着对不起。
不一会,我听见又有人来了,而身边这些人也动起来了,他们顺着那些走来的脚步方向走去,似乎是两伙人汇聚在一起了,他们说说笑笑,其中我听到了这些人对某个叫狮子哥的人说着恭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