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不幸,父亲意外过世,原有的生活失衡变调,母亲不得已走出家门,在邻近的街道里寻些针线活干。而幼薇便常常抱着花站在巷口叫卖。
我试图询问鬼差记下完整的故事背景,他们却也记不清了过世的原因,好像这个家庭就是多余的,而唯一的意义,就是把幼薇带到这个世上。
临近街上,还住了一个长相极丑的中年男人,已是四五十岁的年纪,性情温柔,又富有才气,总喜欢跟小孩子们玩,听闻偏巷有个女孩十岁能诗文,于是好奇怎么自己不知道。“我想,即便是家道没落,飞卿也感受不到,那些寄居在人间式的家庭。”幼薇后来这么告诉我。飞卿是温庭筠的字,这个改变鱼幼薇一生的男人,就是温庭筠。
一日,温庭筠,似有意似无意,走到幼薇巷口,恰好碰见捧着花儿卖的鱼幼薇。温庭筠在巷口唤来幼薇,买下了所有花,带我到附近的茶舍,摊下一张大纸,要幼薇做首诗。研墨之间,温庭筠又递上一张手帕,原来幼薇在不知觉间留下了两行泪。而我这才注意到,复述这段回忆的玄机,也已经红润了眼眶。玄机故作镇定继续讲述。
在她后来的整段人生里,一共没留下几次眼泪,这是第一次
在那之后,温庭筠将鱼幼薇收入学堂,在班上,最留意的学生,也是鱼幼薇。接着,温庭筠又收了幼薇同巷另一个更年幼的女孩子。那时上学的都是些男孩子,他们以考取功名为目的,多是四书五经之类。关于《诗经》并不怎么教,除了对对子,一般也不怎么在课堂上教写诗。而凡是想要考取功名的,都会在课下找老师学习诗词。
有次幼薇陪同来的女孩子,去找温庭筠请教。温庭筠问幼薇想不想学习写诗,幼薇说想,于是温庭筠翻开一本书,教幼薇识韵。同样是后来,才意识到,当时的家庭是多么的拮据,而母亲还是坚持送了幼薇去上学。大概只因温庭筠对母亲说了一句,幼薇很有天赋,一定能出人头地。
平日邻家小妹由于同样无人照顾,都是两人结伴一起卖花,这下上课,就也跟了幼薇一起。
学堂在正街上,对陋巷的家庭来说,街上意味着更体面的生活,学堂、中药店、众小商贩、花布店。所有的繁华都在街上绽放,止步于巷口。再遇见温庭筠之前,幼薇从没机会大饱眼福。但街上同样是阴阳相互,另外一些让幼薇痛苦的东西,同样在街上。父亲离世,温庭筠的照顾给一众妇人,提供了闲话素材。在摊贩买纸买笔都可以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谣言,母亲勾搭飞卿,害死丈夫,种种谣传,要么是丑化母亲的闲言碎语,要么是飞卿政敌的故意诋毁。
至今我还记得,学堂的摸样,在路边有一排小篱笆,篱笆旁边种满了菊花。推开篱笆会有一只大狗跑过来大吠,学堂有一个老头这时就会紧跟出来喝止大狗。学堂的院子很宽阔。种了很多树,走过那些高大的树,才能到达学堂。跟陋巷比起来,那是很大的。二层的木楼,一层宽敞用于读书教学,二楼则堆放了很多书。从幼薇的描述里,她们住的地方,更像是今天的透天厝,一家挤着一家,没有漂亮的水磨砖,宽敞的大院子,雕刻壁画的厦子。
温庭筠的父亲同样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而其父生前的好友,总会对温家施以援手。温庭筠的母亲则跟着温庭筠在学堂里,五官清秀,总会削水果给上课的学生吃。平时都在厦子做些针线活。
学堂虽然很大,但男孩女孩是分开上课的。学生轮流上课,等候的时间就在二楼看书。那里有很多书,不仅仅是教学用书,还有很多闲书甚至禁书。
“当时我印象最深的,是诗经。”
总有人去偷偷翻看平常看不到书,而幼薇则把《诗经》反反复复看了又看。这在后来道观里,看到别人读《诗经》,她们都很惊讶,幼薇小时候就已经看过。
后来母亲要给幼薇买一套《诗经》,而幼薇在学校里把《诗经》早抄过几遍。断断续续练习写诗以直到及笄。
对我来说,去学堂的意义并不在于学诗或者音律,而是去学堂这件事本身。我只有在每一候当天才能去学堂,平时还是要去卖花理家。在日历上,不同于任何人,紧紧记下了每一个候的日子。就像是其他孩子念着放假一样。小暑,大暑,立秋,···
温庭筠的学堂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桃花源,每次去都像是进入庇护所。让我这个狼狈样子的小孩,有一个明亮的地方可以待。同来的邻家小妹,也会跟我一起安静的等候,翻看诗书,摘水果吃。
也不同于那些感着下课的孩子,我们总会带上好几个时辰,从上午到黄昏,度过悠闲的午后时光。
忽然有一天,温庭筠的母亲把我和邻家小妹领到院后的浴室,叫我帮小妹洗澡。当我们共同挤在狭小的房间时,我才注意到,小妹跟我身上的一股菜市场的腥味。我慌乱理家,母亲更忙于生计,从未关注这些。当天,我在学堂痛快洗了澡,并不是因为平时没有机会洗澡,而是没有人提醒时,我竟也意识不到,应该经常去洗澡。
那一日刚好是立秋,在没有学生的庭院里,我坐在秋千上,披散着头发,吹着算不上秋天的热风,温庭筠给我和小妹重新编了头发,顺便修理了指甲。我想起我的衣服袖口也好脏,本来浅蓝色的衣服,在袖口近乎发黑,也所以如此其他的孩子们,总会对着我捏鼻子,表示厌恶。我却没有想到,只需要勤洗澡洗衣服就可以解决。
温庭筠给帮我编着头发,一边交代着一些生活细节,比如逢候洗发,逢节洗澡。要趁着正午的阳光把头发晒干,晒透,然后用梳子梳好,最好能用篦子整齐。当时他送了我一包包好的皂荚,并给了我一张洗澡皂方。以后洗澡按照这个皂方按比洗用。还送了我一张手帕,彷佛他知道我没有手帕擦汗被人嘲笑似的,可他却不知道我家里根本没有机会用皂方洗澡。
幼薇虽然自幼好强,父亲还在时,将整个家庭照顾得很好,父亲一离家整个家庭崩溃,我就像小兽一样自生自灭。这段游离人间似的日子,却把字仍旧写的很好,诗书功课也还不错。现在记述起来,幼薇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唯有在学堂里,那个清新,安静,窗明几净的地方,四季才是真正的四季,节气也才有该有的模样,而幼薇也才看上去,是个真正的人类,而非游离人间的野鬼。
温庭筠喜欢粉色,说粉色象征和平,宁静致远。在他任教期间,学堂里总是各种粉色点缀。淡粉色的文人扇,土粉色的花盆,微微粉色的素帐,还有裹着正粉色布条的笔袋。
“他说,看着粉色就会心静。”
我在学诗的时候,进步很快,记性也很好,韵律敏感,别人要想很久的韵脚,我很快就能对上,当时他说,如果我是个男孩子,一定可以考中。作为女孩子,也可以找到很好的郎君。我自知家里情况,配不上什么贵族郎,自然也不抱期待。但是那段时间,好像要考试了,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新学生,学习诗词,在京城备考,气氛一时间紧张起来。
课时增加了很多,其他学生纷纷呢以各种理由给学堂交了更多“学费”而幼薇已经对学费付的很吃力了,常常时忘了交,就一直拖欠着。温庭筠还是照旧让幼薇去上课,还是坚持让幼薇带着邻家小妹,并留下她们吃饭,好像对诗词没有期待的不仅是幼薇,还有温庭筠自己,他只是把诗词当成照顾幼薇的一个理由。
渐渐的,小妹越来越认真,她认真起来的摸样,真的很可怕。肤白如凝脂,声音好听,五官秀丽。虽然她从没认真学诗词,但只是摸样,就可以让人忽略一切。她恶补诗词,进步很快,她希望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嫁掉。
温庭筠,有意无意让女孩子们跟男孩子们见面,每到中午下课,就提前把男孩子赶到院子里。等到女孩子下课,匆匆从院子走过时,院子里就会有一阵骚动。那时女孩子虽然都不会正眼去看院子,却早已把每个男孩子摸得一清二楚。谁家官职高低,考后成绩大概如何···
温庭筠为幼薇介绍了李亿,并暗中搓使两人。幼薇心里自然是百般滋味难以言喻,那时的幼薇已经董事,懂得去合适的地方洗澡洗头,懂得对自己拮据的衣服打理,更懂得妆容铅华。学堂里的紧张气氛,致使一些人干脆离开。到最后只剩下幼薇还能轻松上课,因为无关未来,无关嫁娶。有时候,看小妹,更多的是惊叹和带着好奇的喜欢,她好像成熟的更快,更在乎自己的未来。懂得在旁人的喜爱、羡慕、甚至妒忌中游刃有余,知道怎么应对那些男孩子的关注。
考前,温庭筠因为嫌疑舞弊,被逐出京城。在临行之前,幼薇嫁给了别人。
“后来,我被送去了道观,咸宜观。”
再遇到温庭筠,已是在道观过了很久。他问我为什么来了道观,我只说命运如此,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他那日在观前显得落寞,不知是否有段时日,把幼薇两个字常挂在嘴边,而此刻再见,已没了那个少女,面前只有一个会写诗的道女,法名鱼玄机。
一向温和的温庭筠,发了疯似的大骂,不知道他在骂谁。失了心一般,出嫁时不见他如此,今日却见他如此。当日鱼玄机也暗自落泪,她人生里,第二次流泪。
此后的一段时间,温庭筠不停的往道观来。直到流言蜚语淹没了他的官职。
在幼薇去了道观不久,那邻家小妹也跟了来,她当时选中的人,没有考上。遂没了下文,可家里完全破落,再无去处,当了两年歌姬听说幼薇来了道观,就也跟了来。小妹这种人,走到哪里都引人注意。道观一时间又燥动起来。
可她的美是一种存粹到无法形容,以至于任何一个访客,都能在她身上找到自己的映照。
她来之初,道观的老尼,就去世了。本来唐朝道观的风气就是各方名士结交的好去处。由于老尼生性清静,不与世人谈,咸宜观至始都未曾被世人沾染。小妹来后,在观门留下四个字【诗文候教】于是引了公子名流前来访问。咸宜观,热闹起来。
“失去他的庇护,没有生计来源的我们,只能走上这条路。”
玄机并不漂亮,声音也没有小妹更撩人,唯一的生存技能就是写诗。好强的玄机迟迟不肯拿诗去卖,随写岁丢,仍在了江里。小妹来了后,收其那些诗,当是自己写的,与闻名而来的各路公子对坐闲谈。而对中意者便留下过夜。以此赚取整个小观的开销。
最后的最后,还是有人看穿了把戏,觊觎玄机的身子。以为又一个更貌美更俊秀的女人,在小妹背后指使小妹。
一日,玄机不在观,观里来了人,对诗书文,发现小妹笔风与往日略有不同,更猜透了把戏,强行关了门闭了帐,羞辱小妹根本就没有文采,不过也是寻常村妇。小妹受辱。
当日夜,玄机回来后,震惊之余,由本来的安慰,不知觉间,小妹不领情,两人吵了一架。
平日,小妹凭玄机的诗,攀附富贵,用沉稳而婉转的语气,缓缓读出那一个个字,被人夸赞羡慕之余,玄机心里并无一点波澜。这一切对玄机来讲,都没有意义。即便是悲伤的词句,让座下之人泪流满面,玄机也只是最旁边暗暗的点香收茶。玄机只是想着,什么时候温庭筠会来这里。
在诗文与人不一致的真相被揭发后,曾经温文尔雅的那些人,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禽兽。报复式的整夜整夜让小妹受辱,小妹不忍,自尽而亡。皆是权贵,罪名自然被转移到玄机头上,一时间了了结案。
“你生命里有那么多人,李亿···”
“生命的意义,是去之前在你这约定的,还是回来后在你这总结的”
“回来后总结的”
“他们没必要被我总结”
“好。”
“这一生里,最美好的东西,大概只有学诗文的那段时间,想起皂荚,想起立秋的秋千,风中的头发在他指尖重新编排。每次带着小妹去学堂,在后院秋千架上听到的那些诗文吟诵,才是最美好的回忆。关于轮流上课,其实就是所有孩子都走后我们走到里面小心翼翼看,关于二楼的书库,我只有幸看过一次,关于禁书闲书都是在教室墙外听到的传言,属于我的只有一本诗经,和一把皂荚。
有时候稍加的幻想,比真实更值得,回忆不是吗?”
“如果你的记述是为了写史,那应该去找鬼差,不是吗?我说的就是我说的。”
鱼玄机案终
书人间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