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初见,皆是少年郎,已然忘记,吟的是何诗、邻座是何人,独记得他,唯独他。
那时夜落,闲来无事,几人相约,酌酒对月光。那人姗姗来迟,信步至前,青衣长袍,霜月披身,凛凛身姿,不见柔弱书生气,别有轩昂气宇。剑眉舒展入云霄,水目含笑夺魂魄,双颊浅窝添灵动,薄唇轻抿似薄情。我只侧头一望,注定一世目光追随……
他说,“暄煜来迟,自罚一杯。”声音低沉轻缓,如凉泉口中流泻,却不觉冷。也许自心动一刹起,于我,他的所有,皆是好。
许是我目光灼灼,他寻着视线回望,我突然无措,漫不经心四望。他却一声轻笑,我气恼,为自己的慌乱。我以为,他会说,这位面生的很。但是他没有,他说,“这位公子有些面熟。”
面熟?我怎不觉。
旁边有人道:“暄煜定是记错了,这位公子是此次江南赛诗会新秀,梅千雪。”
“梅千雪……”他轻喃,仿佛把我的名姓放入口中回味咀嚼,“好风雅的名字。”
我谦虚,“暄煜公子谬赞。”
他说,“叫我暄煜便可。”后又端起酒杯,“今日初见是缘,与我干一杯如何?”
我一时愕然,自知酒量极差,一向滴酒不沾,今日来此,多是为了说地谈天,同伴欲要说情,然,我却不想拒绝,极其不想,端起酒杯,仰头而下,一时心急,竟呛于喉间,轻咳不止,我看到一抹讶异从他眸间闪过,接着,他竟嘴角轻挑,笑里带着玩味,我又是气恼,为何今日出这窘事。
他问,“千雪,感觉好些了吗?”
“嗯?嗯,已经无碍。”我惊讶于他对我的称呼,更惊讶于他语气里的关切。
他又说:“既然无碍,不如我们斗诗罚酒如何?”
我一愣,恰将他嘴边那抹还未褪去的坏笑收入眼中,我知,他是故意为之,我突然气愤,气愤他对我的捉弄,方才有的好感荡然无存。
很久很久以后,他对我说,他真的是故意的,因为看见我就想欺负。
“暄煜,他酒量不好,不如改罚别的吧。”有知我的同伴提议道。
“噢?也是,酒量不好,怕是多输几次就不省人事了。”他貌似体谅。
我又气愤了,这话是何意?什么多输几次,几度春秋寒窗苦读、如今满腹经纶,他当我怕了不成?
“斗诗便斗诗,来吧!”
如此你一句、我一言,风文从口出,琼浆入觥筹,几圈下来,我也只饮下几杯,是喝得最少的,然,我却是最晕的。
我看到他身影朦胧,也许意识尚且清醒,还知自己在做何事,但,我却难以自我控制。
“来!继续!我不怕!”我含糊不清地嚷。
我看到他起身,脸带歉意,却又分明眼带笑意,他说:“千雪果真酒量差,是我思虑不周了,我送他回去。”
同伴纷纷点头,“那就劳烦暄煜了。”
我不满,他是个坏人,他们竟然把我交托于他。我的抱怨都变成了口边的呢喃,没人理会。他将我的一条胳臂绕过他脖颈,架在右肩上,如此将我架上马车。
我伏在他肩上,心里一阵不甘,亏我刚开始觉得他那么好,我控诉:“你捉弄我,你怎么可以捉弄我。”
我感到他揉了下我的发,问我:“不能喝,怎么不一开始就拒绝我?”
我抬头,醉眼迷蒙地想要看他,奈何车内太黑,我凑到他耳边,说:“你面如冠玉,你声音好听。”
我听到他“嗤嗤”地笑,后来他说,那天,我的唇凑到了他脸颊上,一边赞他,一边吃他豆腐。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他问我,“还知道家在哪里吗?”
我说,“当然,南二巷尾,门口,大榕树。”
他说,“你喝醉的样子,真可爱。”
我说,“我再也……不要……喝酒了。”
他说,“好,不喝。”
意识重回,已然晌午。前夜的事,似一场梦。我说你捉弄我?还说面如冠玉?还说声音好听?我捂脸,太丢脸了!
“千雪。”有人轻唤,我恍然回头,他立于门前。
“你?还在?”我语气痴傻。
他挑眉一笑,“怎么,希望我走?”
“不是……”
“那就是,不希望我走?”
“啊?我……”
为何,他总能轻易让我窘然。
他说,“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很快?的确。第二次相见,煜王府,他在座上,我在堂下,四目相望,我呆立,他浅笑。
推杯换盏、乐声扰扰,我自心不在焉,只满眼是他。看他与人说笑、侃侃而谈、气度谦谦、风度翩翩、向我走来。
我蓦然惊觉,他,他正向我走来?!
一时无措,不知该话何言,“你…..你……哦不,见过皇子。”
“不是说过,叫我暄煜吗?”
“你是皇子……”
他又笑了,为何他总是笑呢?
后来?后来,看花,看雪,看月,诗词歌赋,大好河山,君子之志,往来谈笑。
再后来?
我状元高中居于庙堂,他远走异国沦为质子;
我机关算尽求他安稳,他通敌叛国兵戎相见;
归来之时,山河破碎,血溅金碧,登上九五之位。
陛上陛下,再见之时,恍如隔世。
“你觉得我是背弃祖国的奸臣,但我不过是权谋弃子,这是我唯一的选择,唯一活着回来见你的机会。”
“我不是怨你,我只是不能原谅自己。你不知道吧,我也曾暗中助你,我为了你也背弃了天下。”
权为何物?情为何物?
忠何以全?心何以全?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心未变,奈何命运弄人,天不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