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到北京的两个月里,我没有找到任何工作,寄居在四环西郊的叔父家里。后来由于我的无所事事,不思温饱,整日整夜的流荡;在一个明媚阳光的清晨,叔母终于爆发了对我的不满,无奈,我只好悻悻的离开;又无奈,我只好回到双庙,找陶子姐。
陶子姐的家位于双庙的一座双层小楼里,房间很大,看得出来是两个人住。我问桃子姐。
“你有男朋友啦?”
陶子姐接过我的提包和箱子,说,“哪有,我和同事住在一起,黑龙江的,我们在一起生活快两年了。”
“真好!”我由衷的羡慕,“真的在一起两年了?”
“当然啦,看你说话怎么神经兮兮的,有问题吗?”
“哦,那倒没有,就觉得两个女人在同一屋檐下,半年,还能和睦相处,生活这么长时间,真是难能可贵!”看着陶子姐一脸疑惑,我假装解释。
“也不全是啦,有不愉快的时候。”
“不愉快,吵架吗?”
“嗯,生活习惯上难免有一些差异,偶尔拌拌嘴,不过还好,算不得什么大事,都是些鸡毛蒜皮。要是因为什么事情闹的不可开交啦,一方就会先出去走走,等心情平静了,再打算回来。”陶子姐叹口气。
“仿佛约定俗成一般?”
“就像一种默契吧。”陶子姐努努嘴,“谁也不说?但心里十分明白。不至于捅破。”
陶子姐倒给我一杯水,然后梳理一番头发,再别上发夹。“生活就是这样,你不妥协,就选择离开,想要留下来,就要舍弃一些东西。”
陶子姐对着镜子低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
“舍弃一些东西。”我心里默念。我舍弃了学校,舍弃了家人,舍弃了朋友,舍弃了安逸平静的生活,一个人飘飘荡荡,不远万里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想什么呢?”陶子姐看着我端着水杯发呆,说:
“今天晚上你先到尧山那里睡,不远,过两条街就到了。”
“嗯。”听到尧山,我惊了一下,“尧山,他不是结婚了吗,他在肖村?”
“没有,去年他们两个人回家见家长,女孩死心塌地,可女孩父母死活不同意,他们要她在尧山和他们中间选一。无奈,最后只好分开了。”陶子姐叹口气。
“他妈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种愤懑的情绪涌上心头。“现在这些势利,这些人呐……”
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稍感遗憾。我嘴里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你也知道,还不是因为钱呗?”陶子姐喷了喷香水,换掉鞋。对着镜子说,“人和人都一样。这不怨谁与谁!”
“不,不一样。”我长吸一口烟,“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我试图争辩,证明一些什么?可说出来的话却无力至极,感觉自己如此愚蠢。
“他们?不一样?。”陶子姐转过身,表情怪怪的,看着我。笑容像是在嘲讽。
我掐掉烟头,不再说话。
许久,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一下腰,感觉有些困倦。于是对陶子姐说:
“不介意我蹭一下你的床?”
“你睡吧,正好我出去买菜,想要吃什么?”陶子收拾好包裹。
“随便,有吃的就行!”我随便支吾一声,便半身倒在床上。
“瞧你说的。”陶子姐又换上低跟鞋,打开抽屉拿上钥匙,说,“那就随便看看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们都吃素的,北京这段时间闹禽流感,都吃素了。如果你想吃肉的话,我就买鱼回来烧。”
我嗯嗯噫噫支吾着,心里却乱七八糟想着其他事。翻来覆去。陶子姐最后又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了,好像是电视遥控器在音响旁边出门不要忘记关门什么之类的。我想女人真是麻烦呀,倘若我以后结到许许多多的女人,那真是不可忍受的一种生活。
翻来覆去,有些疲惫。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了晌午。太阳明晃晃的照亮屋内,我起身下床,关掉窗帘。发现柜台上摆放着许多小物件:收音机,CD,旧书籍,圆珠笔,木质相夹,化妆奁,还有两个小熊娃娃。我看见其中一张相片,是陶子姐和另一个女孩,笑着。我想她就是那位黑龙江女子吧。蓝色连衣裙,黑色长发,身材高挑;她们手挽手,开心的笑着。我看相片中的背景,很像白塔寺。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蝉鸣从槐树上不断传来。推开窗,发现窗台上放着两盆月季和海棠。八月未央,艳艳的,开的正好。
二
尧山在一家装修公司上班。经熟人介绍,我也随着进去了。刚开始工作辛苦,工资很低。为了让自己安定下来,我还是坚持了好几个月。在一百多天的时间里。从夏天到冬天,我渐渐的习惯了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
上班,下班,赶车,堵车,吃饭,周末网游,每月聚会。我已经习惯了这样安定有序的生活。虽然枯燥乏味,但它使我内心平静,感到安稳,有归属的感觉。并且我终于可以存钱养活自己了。
和尧山在一起,我学到了许多技术上的手法,磨砂,贴墙纸,窗花,订墙角线,吊灯,做防水,安装电器和水泵。还有许多处世的道理。我真感谢他。因为之前我和尧山并不相熟。(虽然同来自同一片土地)也不是因为陶子姐嘱托他,而是因为尧山真心帮助我而真拿我当朋友。
后来尧山去了怀柔。我们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他回到北京已是冬天,瘦了许多。那年冬天特别的冷,晚上脚露在外面会冻僵,早上不想起床,路面结了冰,空气干燥而寒冷。我生来畏冷,不肯碰冰的东西,我和尧山去买了旧报纸连和棉絮,把房间里所有有缝的地方密封堵住,又添了一床棉絮和几件棉衣;新添了热水器,一整天烧着热水和电炉。那时候,我们的钱还不足以支付一台家用空调和暖气。我们买来烤炉。吃饭的时候,围着它,睡觉的时候,把它搁在床边。
北方的冬天凛冽而寒冷。全然没有南方的温暖,潮湿。冬天的时候我开始想家。我已经半年没有和父母联系过,一个月里打了四次电话,无人接听。我有些伤感,一丝笑的力气也没有。心情如同天气,忽明忽暗。虽然天气寒冷,但凡事习惯了就好。早上出门的时候要戴上帽子和口罩,那时候的北京还没有现在强烈的雾霾。因为大风和空气干燥的缘故,容易得咽炎。
最终我还是感冒了。
刚开始不太在意,到药店买了药,一直不见好。 晚上一直咳嗽和盗汗,睡不着觉。最后我给尧山打电话,尧山带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是流感,我当即慌了,说绝不可能; 手抓着医生的手;医生说,放心吧,虽然是病毒性流感,但状况还算好,你配合治疗,很快就好的。
我在医院呆了一周, 仍然高烧不退。尧山急了,说不行再换一家医院!我说已经好了许多,怪自己,你去上班吧。我知道北京的医疗很贵,我们是外迁人口,没有医保,住院需附交许多钱。
第九天,我出院了。
尧山那天来接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心情特别好,一路上说说笑笑,给我讲笑话,唱歌。说最近工资又涨了,等年关了,就回家娶媳妇。他笑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真的。我终于笑了,我说那我也去。
回到家,看到熟悉的光亮。一切如旧。我心情十分愉快,一下子来了劲,和尧山聊了许多事儿:老家的,涧西的,达川的,陶子姐的,韩哥的,小六的,我的。尧山把早上就烧好的汤盛了一大碗,递给我。鸽子汤,很鲜很白,我不忍心吃,低着头泯汁。尧山又烧了一些菜,我们开始吃饭。
我预感到有一些事将要发生,但没有说出来。尧山做了许多菜,我们都只吃了一点。或许先前的话说完了,整个过程我们不发一言,只是安静地夹菜,喝汤,沉默。我刚出院,尧山一个人饮酒,喝了好几罐干啤,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像对我,又像是对自己。
吃完饭,尧山收拾好残局,从床下拿出两袋衣服递到我手里,我问他没事买衣服干嘛?这么贵?
尧山笑笑说:马上过年,没个好身体怎么回家?回家见媳妇儿也得穿新衣服,你刚出院,不要再着凉了,收好!"
尧山眼圈有些泛红,像是喝多了酒。仍旧笑着。
我听到“家”这个字,心骤然沉了下来。沉默许久,我才对尧山道了一声谢。窗外的北风凛冽。这天没有下雪,天气依旧寒冷,窗台外的枯草地映照着灰色天空,一株仙人掌在风中瑟瑟发抖。
到了傍晚,尧山终于对我说:
“兄弟,有一件事说给你,你千万别在意。我琢磨了很久,但还是要告诉你。”
尧山的眼睛绷成一条线,泛着光。我看出他有些紧张。我点燃一支烟含在嘴里,望着他:“你说吧,兄弟,我可以接受!”
“医生说你的病要有些日子见一好,因为是流感,需要隔离,说会染。我在大红门找了处房子,很宽敞,有暖气。你到那里将就一段时间,过阵子我来接你。”
“我懂了!”许久,我低下头,将烟头扔向一边。
“兄弟,你千万别介怀,有不好的说出来。是,我对不起你,我没颜面,可我也是一实在人,咱俩少一个人生病能省许多钱,这里药价高,房价高,不比老家!咱们把攒下的钱拿回家孝敬亲老,将来也好讨媳妇,不挺好的吗?”尧山激动地说着,眼睛泛红。“当初我们拼了命的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在这里扎下去吗?让别人看得起吗?......”
我有些难过,心想连累了尧山。我拍拍他的肩,说,“兄弟,别说了,我都懂!你是一一好人,我们都是一堆里出来的,来这里挣生活不容易,你的恩情我先欠了,别的就不说了,这些日子你照顾我,很辛苦,感谢了。”我给尧山递支烟,点上,“我们什么时候走?”
“明天。”尧山又说了许多劝慰的话,我全忘了,只记得他眼含泪水,目光闪闪。我知道,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我真的很感激尧山,不仅因为他是我朋友,帮助我。在北京生活不容易,这种情谊比朋友来的更珍贵。可我还是感到失落,心绪暗淡。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照顾我的人却离开了,这种心情有谁能理解呢?
尽管为现实所迫,可还是心存不甘。心怀希望。我不想尧山因为我难过。
傍晚,我带上伞。沿着有银杏树的街道走下去。一直走。陈旧的民居,破败的垃圾桶,过时的服装店,追逐的小孩,匆忙的行人,不合时宜的音像店,招聘广告,流浪汉,骑自行车的女人。……一切的一切从我身旁经过,犹如时间,穿过我的视线,不留一丝痕迹。
陌生而熟悉。
转过街角,便利店里传来《梵高先生》――
谁的父亲死了,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
谁的爱人走了,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
西去而旋转的飞鸟,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不管你拥有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不管你拥有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望着灰蒙蒙的北京天空,反复吟唱这句歌词,泪流满面。
三
有人说早熟的少年带着一股傲然的神情 。漠然,沉默,不惧一切,让人不可接近。
我想,韩哥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人,独自在一个城市生活许多年。喜欢自己独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赶车上班生病回家,如同将自己置身事外。他人的生老病死与自己无关,(只关心自己的柴米油盐和冷暖温饱)世事纷繁杂芜,做好自己就好,与他人无关痛痒。
韩哥在这座北方城市生活了多少年,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我连他的身世也不曾了解。这样一个男人,独来独往,喜欢一个人的冷冷清清和风风火火,无人打搅,也无人关心。
我喜欢这样的男人。
我初识韩哥,是在一家理发店里。那时他在一家丁字街口的理发店里做美发,我下班后到这里洗头,遇见了他。当然,韩哥年龄比我大。虽然同属于青春华年,显然他比同龄人都要成熟许多。
在那个杀马特肆虐大街小巷的年代,韩哥像一个另类,蓄起了长发。齐肩的长发扎成马尾,露出了菱角分明的脸。韩哥看起来又高又瘦,一双忧郁神秘的眼睛,好像深夜未眠的样子;略显沧桑的脸上,充满故事感。眼神漠然,显得空洞而疲乏,无处安放。韩哥给我洗头,我微微瞥见他的侧脸,像极了电影中高仓健的模样。
我在四环边上一家玩具厂工作,周末双休,每到周五下班回家时,我都会到韩哥的店里洗一次头,偶尔染发,做按摩。发店离我的出租屋大概有两条街的距离,我走过左边一条街,再转过一条小巷,就到了。韩哥的店位于路口,两间屋子的店面,生意很好。老板娘是个30岁上下的女人,安徽的。此外,还有两个年纪相左的男生,大概未成年,负责打杂和洗头。头发染成刺眼的鲜艳颜色。门口柜台还有一位负责收账的小妹,喜欢笑。
店里四周挂满了明信片和装饰品,镜子上方挂有彩灯,墙上贴着当红明星的海报。头发,汗味,洗发水香波,灰尘,化妆品,喷雾剂,头发烘干的气息。各种味道聚集在空气中,弥漫着纷繁烟火的味道。
韩哥的店里比其它的干净,每隔一小时清扫地一次。消毒。喷洒香水。橘黄色的灯光温暖明亮,昼夜闪烁。磁带里放着爵士乐和八十年代的港台流行歌曲。简洁,明亮,很有年代感。店外的橱窗里贴着一张卡通纸条:“享受生活,从头开始。”
这里的人都不喜欢与人交谈。
这也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
四
韩哥是个安静的男人,话不多,工作认真,手法娴熟。目光温柔,如流水。我想,如果我身为女人,一定会喜欢上他。
韩哥和店主负责剪发,人多的时候也会例外。比如我。我是一个喜欢听人讲故事和探寻他人秘密的人,并非小人,只是出于好奇。我想韩哥在我心中是这样一个人。那他一定经历过与我无关的一些事,不为人所知。而我是来收集这些故事和发掘故事背后原因的人。
韩哥给我洗头,总是我问一句,他回答一句。渐渐的我跟他熟了,发现他并不是一个难以接近的人,只是不太聊的开,不喜欢与陌生人交谈。韩哥来这里工作已经两年,之前他在其他地方做过服务员,前台,调酒师,跑过的,开过小酒馆,烧烤店。甚至做过财务咨询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韩哥一直不太喜欢说话。偶尔和老板娘说说笑笑,也仅仅是意思而已。看得出来,他们只是朋友关系。要是我和韩哥聊天,我的问题说完了,就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话了。韩哥一动不动,空气平静的让人感觉尴尬。
后来,我慢慢跟老板娘攀谈,渐渐的熟悉了,就问她一些关于韩哥的私事。老板娘平时大大咧咧,性情开朗,和谁都聊得开,但对于韩哥的事她总是支支吾吾,或有保留,或以其他事情带过。后来,经不住我再三硬磨,她慢慢讲给我听:
“韩哥这人吧,怎么说呢,其实谁也不太清楚,他自己的事都不跟别人讲的,我就知道他原来名叫东旭,据说还是个高材生呢,平时他的身份证我都没见过。听说他有个女朋友,对她很好,几年前出意外去世了。”老板娘停顿了一会,“大概这事带给他很大刺激,连名字也改了。”
“喏,原来如此!”我有些恍然。
“那他以前从哪里来?”
“还别说呢,你不问我还不知道。”老板娘满脸疑惑,侧过身看着我。
“看他户籍地址吧,是湖南平江一带的,但他自己说是广西,我有些怀疑,但又没好意思问,所以也不清楚!”老板娘一脸认真地说 “以他的性子,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我认识了他三年,所以你最好也别去问!”
我点头表示答应,又陷入了沉思。老板娘的嘴唇在我眼前不停跳动,但我什么也听不到。
“韩哥,东旭,女朋友,高材生,没有地址。一个谜一样的男人,为何将自己的过去隐藏的如此之深?他又经历了什么?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胡思乱想。
五
事实上,故事本身没那么复杂。
韩哥喜欢穿黑色的衣服,黑色毛衣,黑色外套,黑色夹克配牛仔裤。夏天穿白色和浅蓝色条纹寸衣,黑色T恤,戴牛仔贝雷帽。俨然一股成熟男人的味道。他有一把吉他和提琴。但从未见他弹过。孤零的悬挂在房间角落。
我住的地方离韩哥不远。
相识半年以后,韩哥带我去他的房间。韩哥的房间靠近公园,很宽敞,有些偏僻,但安静。一栋杏黄色的老式平房是朝生满杂草和灌木,韩哥在屋前种了一些花:水仙,月季,栀子,丁香,菖蒲。都是南方人喜欢的花草。
房间内有些昏暗,北面有一扇暗窗。(透射的光束中飞舞着彩色的尘埃。)木质地板,很安静。一架大钢丝床横亘中间。墙面有些脱落,画着奇奇怪怪的符号和标语。裸露的墙面露出褐色的墙体,上面贴着各色油画,人体素描,鲍勃· 迪伦,迈克尔·杰克逊,威尔·史密斯,汤姆·汉克斯,海明威,以及各类杂志的封面。靠窗有一张书桌,一台老式电视机,音箱。桌上放着未喝完的酒,水果,烟灰缸。
“吁,挺有艺术气息的嘛。”
“还好,房子以前住的两个美院的学生。后来他们毕业离开这里,就转到我手里。”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房间真宽敞!”
韩哥从衣服里掏出烟,将烟盒的给我,我抽出一支点上。
床柜上放着收音机和磁带,还有许多CD。我走过去看了一些,有港台的,英伦的。张学友,林忆莲,孙燕姿,还有王菲。英美的除了披头士,后街男孩,我一概不知。我不懂英文。
“你也喜欢音乐?”
“还好,累了的时候会听。”我一遍遍翻看CD。
“喜欢的话拿去听。有喜欢的歌手吗?这些已经买不到了。”
韩哥掐着烟头,吐出淡淡的烟雾。我摇摇头,说,我喜欢张学友和谭校长的歌,阿妹也喜欢,下次再来找你吧,我的磁带还没有听完。
韩哥坐在床头,低着头没有说话。床头的另一边放着杂志和白色相框,很奇怪,相夹是空的。床角的墙壁立着一衣橱,旁边挂着一把木吉他和小提琴。
“你会弹琴?”我指着墙角。
“会一点吉他, 小提琴不会。”
我我望着韩哥。“那把提琴挂在这里干嘛?”虽然心里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但还是说了出来。
“哦,先前那两个学生送我的。”韩哥,又点燃另一只烟。“说既然大家都喜欢音乐,就留作纪念,不过他们去做漫画了,说音乐养活不了自己。我没有什么可纪念的,拿了两盒CD给他们。”
我觉得没什么可继续聊的,但还是问。
“你会画画么?韩哥。”
“不会!”他摇摇头,“读书的时候很想学,父母不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不知不觉时间凝滞,我们恍惚都陷入了沉思,窗外的阳光闪烁着尘埃和绿色的树影。
六
我喜欢抽烟的男人和才华出众的女人,香烟和才华一样,都属于虚无缥缈的东西。
韩哥大概是我见过的抽烟男人中最特别的一类了。他一般抽三种烟,南京,兰州,还有一种日本烟。我不懂日文。我想,大概也是一个城市的名字吧。韩哥每次抽烟都会在嘴里停留很久,像是很享受的样子,然后从唇间慢慢吐出烟雾来;烟色发白,仿佛在肺里绕了一圈。韩哥每支只抽到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同滤嘴扔掉,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他说焦油都留在最后的位置,少吸一口,可以多活几分钟。
“你知道的不少呢?”
很奇怪,韩哥一个人的时候喜欢用火柴点烟,真是一个特别的男人。当时市场上已经看不到家用火柴了。千禧年之后,大陆的火柴厂基本上倒闭了,剩下的生产各式各样的打火器。我问韩哥,他的火柴在哪里买的?他说在城北郊外的一家地下市场,第几家,第几位。
我曾经去那里找过,但询问了无踪影。
韩哥用的火柴盒式样简单,古金色,正面画着一只墨马。看起来有马踏飞燕的感觉。我小时收藏各式各样的火柴和烟盒,但这种图案很少见到。大概是民国时期的吧,我想。那样也太遥远了。
我问韩哥。“你为什么拿火柴烧烟呢,很酷呢?”
“我喜欢人间烟火的味道。”
我喜欢人间烟火的味道,我默念一遍。除了硫磺和膏药,还有什么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呢,真搞不明白,香烟加火柴就会有人间烟火的味道,打火机不是一样吗?我想起英雄本色中周润发戴墨镜出场的场景,嘴角含着火柴杆,潇洒如风,真是个不一样的男人呢!
有人说抽烟是由于寂寞,我想不尽全是。我抽烟,不是为了合众,也不是因为它的味道多好,而是想要握住一些什么。手里掐着一支烟,心里觉得踏实。
起码,抽烟可以排解苦闷。对男人来说,香烟和女人一样重要。
七
一个人呆久了,难免会孤独。何况在北方这样一座深不见底的城市。虽然有朋友,但这种感觉与生俱来,不可排解。
空气中弥漫着欲望和香水的味道。城市的夜晚如同巨大的海市蜃楼,空洞。华丽。不真实。鼻息里涌动着酒精和烟火的味道。
一个人在城市,停留久了,会生出新的感情。如同故乡。可这样的夜晚,空洞无眠,夜深如水,彰显着异乡人的孤独。
所谓故乡,本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如同远方。
八
韩哥收养了一只小狗,叫柚子。
柚子是一只流浪狗。后腿有点瘸。韩哥过地下通道的时候发现了它,当时恰好买食物回来,路过,就分给它一些;不想,第二天柚子还在这里,韩哥看它腿部有伤,毛色脏兮兮的,就带了回来,准备到动物医院给柚子治伤,洗个澡;等它康复了,再送它到动物保护中心。
我十分喜爱小动物,曾经养过一只猫,但后来不见了。自从柚子来了以后,带给我生活很大改变。每隔两天,我下班就去看它,给它带些吃的,和玩具。
刚开始柚子畏人,怕见光。时常兀自躲在黑暗的角落。眼睛里掏出奇怪的光亮。我知道它受了委屈,大概受到许多伤害,所以对陌生人存有戒备之心。我将它放在怀里,象婴儿一样不停地抚摸他,蹭他的毛皮。安慰她。不久,它仿佛明白了我对他好,开始和我亲近。我进屋,它就会主动到我身边来,舔我的手指,绕着我转圈。
日久天长,柚子的腿伤渐渐痊愈;它的性格也渐渐开朗了许多。周末我们带它到公园散步,对于陌生人,柚子还是会心存戒心,用怀疑的眼光打量周围的一切。天长日久,柚子和大家有感情了,韩哥便不打算把柚子送进动物保护中心。有时候上班,忙,韩哥便把柚子带到理发店去。有时大家都没空,柚子便送到陶子姐那里。
我看出了柚子的担忧,便用手势和它交流。告诉它不必害怕,大家在你身边保护你。柚子很聪明。它好像听懂了什么,遇见熟人,它会张开牙齿摇尾巴,很讨人喜欢。只是遇到一些陌生人,它还是稍有些恐惧,眼神专注,不离开我们半步。奇怪的是,柚子尤其怕小孩子,有小孩子和其他小狗前来逗她,他都会远远的跑开,一边走,一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想,柚子大概是习惯了孤独。
柚子在遇见我们8个月后,终于,韩哥要离开了。
九
韩哥要去南方。
他把柚子交给我,照顾,我问他为什么离开。他说只想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面。我还会回来。他说。
我不便多问,也不知道韩哥具体做什么事。离开前,他将他的“菲菲”摩托车送给我,我说先替你保管一阵子,等你回来。一路保重。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韩哥是一个风一样的男人,走马南北,不知从何出来,往何处去。了无踪影。我们不知道,或许韩哥自己,也不知道。
临走之前,韩哥将他的纹佩交给我,说,替我保管好,它跟了我许多年,把他它带上吧,它会带给你好运。
“ 祝你好运!”
韩哥笑笑,我抽着烟,不知说什么好。
“你真的会回来吗?”我心中默想。
我望着身后的晚霞,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挂在天空。夕阳下,高楼把城市分成光与影两个世界,大块大块的云彩映射出紫红色的光。从四面吹来灼热的风。
“ 什么时候回来,你东西在我这里,我可不想替你保管一辈子!”我低着头,喃喃说,心情低落难抑。我想做最后的挽留,虽然明知无力,还是想。
“放心吧。叶落总要归根,我总会回来的。”韩哥拍拍我的肩,目光炯炯,“或许一个月,或许一年,或许几年,我总不想漂一辈子。总之,你想我的时候,我都在。”
我看着韩哥的眼睛,郑重的点了点头,挤出最后的笑容。
每当有人送我,或者我送走一个人,我的孤独便就加一分。黄昏下,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前路望不见尽头。微风拂过,鸽子在城市的上空飞来飞去,落到巨大的电线塔和行道树上。我站在红绿灯下,韩哥在马路的另一边,拖着黑色皮箱,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完》
感谢简友们的关心,用心表达,期待与你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