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前几天写过一篇文章《这个女人不寻常, 一篇短文将北宋名家一网打尽 ,批评苏轼不会写词》,说的是宋朝才女李清照在《词论》中,把北宋的一众大佬揶揄了一番。
对于几位文坛盟主晏殊、欧阳修、苏轼的词,易安居士的评价是”皆句读不葺之诗尔“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
评价另两位唐宋八大家的人物王安石、曾巩的时候,李清照也毫不客气: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对于两人的文章,李清照评价甚高:”文章似西汉“。但是紧接着说,他们如果作词的话,就会被笑死,写出来的东西没法读。 并且定了性:词别是一家,你们俩根本就不懂,知道的太少。
一、梁启超的不同意见
其实,对于李清照的这一番言论,前人早有点评。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就说,你李清照大概自认为擅长于填词,对于其他人的评价未免不公平不公正,不足为凭。原话是:
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事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 ]
宋人赵彦卫在《云麓漫钞》说:
李氏自号易字居士……有才思,文章落纸,人争传之。 ……《词论》一书多有妄评诸公…
李清照对那些不熟悉声韵的人提出了批评,这一类就是欧阳修、晏殊、苏轼、王安石、曾巩等人,另外对于婉约词派的秦观、欧阳修、贺铸、柳永等人先提出表扬,然后也分门别类地批评了一番。古往今来可能也没有几个像李清照这么大胆的人,所以引起后人非议也属正常。
梁启超在《饮冰室评词》中就说得不太客气:
〈桂枝香〉登临送目,李易安谓介甫文章似西汉,然以作歌词,则人必绝倒。但此作却颉颃清真、稼轩,未可谩诋也。
梁启超说王安石的《桂枝香·登临送目》这一篇可不亚于周邦彦、辛弃疾,你李易安怎么能这样”谩诋“人家呢?”诋 : 毁谤、诋毁;谩 :欺骗、欺诳。”谩诋“这个词口气就有点重了。那么《桂枝香·登临送目》是怎样一首词呢?
二、王安石为何因《桂枝香·登临送目》被苏轼称为野狐精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读过这首词,再想想李清照批评苏轼王安石的话,这不是很像李清照认为的“皆句读不葺之诗”吗?。
梁启超用“此作却颉颃清真、稼轩”来比喻,其实听起来有点矛盾,周邦彦肯定是李清照所推崇的真正词人,作为婉约派的代表诗人之一,他精通音律,自己创作了很多曲调,填词时肯定不会写出“句读不葺之诗”。而辛弃疾传承发扬了苏轼豪放一派,这正是李清照所批评的诗化之词。
梁启超把“清真、稼轩”放在一起和王安石来比较有些奇怪。周、辛二人一位是婉约派词人代表、一位是豪放派词人代表。梁启超为什么这样作呢?可见王安石的这首词必定有不同之处。
宋赵师屷在给吕谓老的《圣求词》作序言时说:
世谓少游诗似曲, 子瞻曲似诗,其然乎?至荆公《桂枝香》词,子瞻称之:‘此老真野狐精也。’诗词各一家,惟 荆公备众作,艳体虽乐府柔丽之语,亦必工緻,真一代奇材。
秦观的诗被认为柔弱,像词,苏轼的词颇多风骨,太像诗,而王安石的《桂枝香》兼诗词之长,所以被苏轼称为为野狐精。禅宗里的野狐精是指虽非正宗,但又十分精灵的人。这首词看来既有诗言志的特色,又具有词的声韵之美、语言之丽,所以王安石被认为是填词的“一代奇材”。
梁启超把这首词与“清真、稼轩”放在一起,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三、《桂枝香·登临送目》简析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豪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上阕写景,诗人登高远望, 有似练长江(用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澄江静如练句)、如簇群峰,更有残阳征帆、西风酒旗,还点缀着翔集不定的白鹭,一幅晚秋中千里江山的壮丽图卷。
下阕抒情,叹息六朝兴废、荣华如梦,词人化用了两处杜牧的诗句。叹门外楼头,出处是杜牧的《台城曲之一》:
整整复斜斜,隋旗簇晚沙。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谁怜容足地,却羡井中蛙。
门外隋朝大将韩擒虎攻城正急,宫内后主陈叔宝与妃子张丽华还在寻欢作乐,城破后,隋军在景阳宫一口枯井里将二人抓获。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化用的是杜牧的《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王安石这首词作于何时有些争议,有一种说法是在其罢相之后。词中立意与杜牧的《泊秦淮》几乎一样。不过上阕的写景颇有气象,不亚于柳永的《八声甘州》中“对潇潇暮雨洒江天”那一段。
四、王安石的词论
宋赵令畤《侯鲭录》中记录了王安石的一段话,可以看作对于“诗化之词”的一段阐释:
古之歌者,皆先为词,后有声,故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如今先撰腔子,后填词,却是‘永依声’也。” 注:永,歌咏。
王安石说,古人唱歌,先有词然后才配曲,今天却变成先作曲,然后再依曲填词了。言下之意,是认为“腔子”束缚了“言志”的心声。
相信李清照一定读过王安石的《桂枝香·登临送目》,但是她仍旧认为王安石“作歌词,则人必绝倒”,恐怕还是对这首词不认可。苏轼以词言志的作品被李清照笑话为“句读不葺之诗尔”,估计也是如此。
结束语
靖康之难后,宋人南渡,经历了亡国之痛的李清照、朱敦儒这些人的词风也有些改变。后来的爱国词人张孝祥、李纲、张元干、辛弃疾等人继承发展了苏轼和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的这一类词风。不过豪放词、诗化之词也并不是一味地叫嚣喊口号,仍旧不能抛弃词的要眇宜修的特色。
李清照“词别是一家”的理论依然是词区别于诗的最好阐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有一段论诗词区别的名言:
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至于梁启超认为李清照对于王安石“未可谩诋也”,当然也有他的道理,估计今天的很多人也会支持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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