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女

正月未半,冬雪还没有开始融化的迹象,贾宅后院里却似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几个裹得甚为严实的头插银钗、足穿厚绒雪靴的小姐模样的少女正互相嬉笑着站在水边,不时指挥着站在河中央正费力凿冰的男丁。

在那七八个男丁身后,河面已被砸出了四个大洞,冰面看似牢固,却随时都有碎裂的危险。

此时刚过卯时四刻,贾宅西北角将将升起几缕炊烟。

这时,后院门口传来阵阵呼唤,由远及近,“春儿,春儿在哪?春儿!”

正玩得开心的那几个少女突然噤了声,其中一个低声说道:“嘘,你们听,好像是沈妈妈的声音……”

“好像是在叫春儿你呢!”

“哎呀,糟了……”另一名模样稚嫩、眼角有颗痣的少女一跺脚,轻咬嘴唇低声嗔道,赶忙提着裙摆向高处桥边跑去。

那叫着“春儿”的声音愈发靠近,声儿也变得越来越高。

“沈妈妈,春儿在这呢!”

“你这死丫头,大清早地竟跑到这里来玩,你家小姐醒了也不知!”只见一位体态丰盈,容貌虽见老却更显稳重的妇人脚步匆匆,身后跟着两名亦是小跑着来寻人的丫鬟。

“春儿知错了,请妈妈责罚。”那叫春儿的丫鬟头上吃了妇人一记,急急拜了下去,眼角已被泪水充盈。

沈妈妈只说声“快走”,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春儿也起身跟上,始终与妇人保持两步远,小心翼翼地问道:“妈妈,春儿以为小姐昨晚吃了药,今早会晚起些,那……”

“药熬了没?”沈妈妈打断春儿的话。

“没……”

“哼,”沈妈妈的话既快又短,听不出语气:“今天这事我先替你拦着,以后莫再犯。”

“谢妈妈!”春儿连声道谢,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贾宅不小,说话间四人左转右绕地到了一座单独的院子门前。

沈妈妈叮嘱道:“待会晴儿会带着药领二少奶奶过来,你且先进去给你家小姐揉揉身子,屋里还有些冷,炉子没烧暖不要让小姐下床,二少奶奶来了你也在床边伺候着。”

“记着没?”见春儿不答话,沈妈妈眉头微皱。

“啊,嗯嗯,春儿记着了。”

沈妈妈摇摇头,想再嘱咐两句,却还是打住了,向身后另外两名丫鬟一摆手,向东边走开。

春儿眼角一挑,长长地舒了口气,也赶忙向内院走去,推开门,只听见一声咳嗽伴着暖风吹来。

“小姐,小姐!”

“春儿?”说话的人声音颇小,再低些怕是连炉火的声音都盖不过。

春儿走到床边,看见小姐正披着一件绒衣、半裹着被子靠在床栏上,似在闭目养神。

看见小姐这副模样,春儿再止不住泪水,一边替小姐捏着身子,一边抽泣。

小姐替她擦了擦眼泪,笑着安慰道:“是不是沈妈妈训了你一顿?你不要在意,今儿个怪我,原来这时是不会醒的,只是觉着有些口渴,药我已让晴儿去煎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春儿双手已搓揉热了,便开始替小姐抚摩后背,抽噎道:“小姐,你责罚春儿怎么都好,可千万别不要春儿了……”

“净说傻话,这点小事就不要你了,那日后谁敢跟在我身边?”

小姐似是被按到了地方,忍不住“啊”的一声喊出来,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大笑,“哎呦,这大白天的,我们嫁姑在屋里做些什么羞羞的事呢?”


在屋内的小姐听了这大嗓门的调侃话,便知是二嫂过来了,轻笑了一声,说道:“二嫂别在门口偷听了,快进来吧,外面冷,可别冻着了。”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顿时一股冷风吹进来。

“哎呦,我的嫁姑妹妹,怎么今儿个身子骨愈发见弱了,”二少奶奶快步走到床边,支使着手下丫鬟把饭盒打开,亲手把一碗热乎乎的汤药端出,舀了半勺,放在嘴边轻吹两下,送到嫁姑嘴边。

小姐名叫嫁姑,似是习惯了这般喂法,张嘴喝下,说道:“又劳烦二嫂了。”

“你呀,不知珍惜自个儿的身子也就罢了,也要珍惜珍惜嫂嫂我的荷包啊!得亏年前我打牌赢了不少,不然这回不知怎么补这个无底洞呢,哼。”

“二嫂莫怕,等二哥回来,我让他双倍还你。”

二少奶奶手上不停喂着汤药,忽然冷眼看向同坐在床边正在给小姐捏肩的春儿,冷声道:“春儿,听说你今早儿去了清溪阁指挥凿冰去了,好威风啊!”

春儿一直在一旁战战兢兢,她素来便怕与小姐要好的二少奶奶,听了这声责难,顿时便呆住了,一句话说不出。

嫁姑半回头地对春儿说道:“手别停,肩膀酸着呢。”接着又回头接过二嫂手中的碗勺,说道:“二嫂,今早我本来好好睡着的,却被一阵吵闹给闹醒了,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是梦还是真的。”

二少奶奶复又瞪了一眼春儿,然后掏出手帕,轻捂嘴角,似是笑了一声,“不是做梦,梦哪有那么真的,不过今早确实热闹着呢!”

嫁姑一口将剩下的汤药喝完,春儿顺势把碗勺接过递给一边的晴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能吵到我这边来?我好像还听到了爹爹的声音。”嫁姑也掏出手绢,轻轻擦了擦嘴角。

二少奶奶身子向前挪了挪,抓着嫁姑的右手,笑道:“这事儿可值得乐呢,就是,呵呵,就是两月前家里护送的一批宝贝被人给劫了!”

“啊!”嫁姑轻呼一声,她不懂家里的生意,只大概知道是做镖局之类的,“这事该是挺严重的,怎么二嫂你却这么开心?”

二少奶奶已是兀自笑得有些肚子痛了,说道:“哈哈……我,我笑的不是这个,哈哈,你可知一个叫贾楛的家丁?”

“好像,听过……”嫁姑眉头微锁,但很快又恢复了。

“我笑得正是他,哈哈哈,这回咱家是被劫了宝贝,可贾楛他,噗,他也被截了宝贝!”二少奶奶说到,再也忍不住笑意,弯着腰捂着肚子使劲地拍着床沿。

她手下的两名丫鬟纷纷别过脸去,尽力忍着笑,嫁姑和自己的两个丫鬟见了这一幕却仍是不解,互相看了看,满脸疑惑。

“宝贝?他被劫了什么宝贝?”嫁姑天真地问道。

二少奶奶捂着嘴,眼睛却写满戏谑之意,说道:“男人能有什么宝贝,我的好妹妹,你还未嫁,不懂那些脏东西。”

话已说到这份上,嫁姑身旁的春儿和晴儿先后惊呼一声,也各自别过脸去,红透了面庞,这时嫁姑才恍然大悟,原来二嫂说的是那话儿。

“二嫂你!你怎能说这些东西!”嫁姑羞着嗔怪她,身体不自觉地缩了缩。

二少奶奶这时也止住了笑声,硬是拉着嫁姑的手,说道:“怕什么,这里都是我们女人家,再说了,这些东西迟早你也要懂的,不如今日,借着贾楛的宝贝,嫂嫂我帮你……哈哈。”


二少奶奶赵氏在众人眼里一直是个颇为开放的妇人,除了在家中长辈前稍有收敛,私底下和小姐们、妈妈们、丫鬟们什么话都敢说。

嫁姑知她性格,倒也不见怪,几个女人在闺房之中一聊便是一个上午。

用过午膳,赵氏似还意犹未尽,嫁姑哪还经得住她的挑逗,便借口身子乏了匆匆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待回到屋中,晴儿烧了热水,春儿又替她按摩一阵,嫁姑舒服地泡了个澡便再也忍不住困意,在香薰缭绕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嫁姑只觉头昏脑涨,忍不住咳嗽几声,唤了几声春儿、晴儿,却无人回应。

“这两个丫头,又没影了!”

嫁姑披上绒衣下床,只见屋中已点上蜡烛,心念“难道已经到了晚上”,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一阵冷风吹进。

月色显得格外亮眼。

屋外虽是几重积雪,但仍有淅淅索索的生音在顽强地抗争着。嫁姑忍不住深吸几口气,虽然鼻腔被冷风灌得有些疼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意。

“啊……”嫁姑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呢?”

嫁姑的父亲,也是这座贾宅的主人,是峦山府的巨富。而嫁姑对父亲的印象,抑或对这个家族的印象,除了富庶之外,几乎一片空白。

嫁姑的母亲,是父亲的十四姨太,生下嫁姑以后又怀了一胎,可惜难产死了,因此,除了年幼时随母亲出过几次宅子,记事之后的嫁姑从未踏出过贾宅半步。

虽然衣食无忧,但嫁姑对于外面的世界,记忆模糊,所有的想象几乎全是从身边人的话中拼贴而成。

似乎,嫁姑也不曾想着要出去。

对于自己日后的命运,嫁姑也有所耳闻。大娘手下的沈妈妈早就知会过她,等她十八岁那年,贾家就会把她嫁到同是峦山府巨富的沙家,不是沙家的十六公子,就是十八公子。嫁姑或许在某次家族宴席上见过未来的夫君,又或许能够通过沙家送来的公子的画像想象出夫君的真实模样。

“应该会跟二哥很像吧。”嫁姑心里常这么想,从小到大,最照顾她的就是二哥,每逢节日二哥就会给她买回一堆奇珍异宝,没有节日的时候也会变着法地来逗她开心。

嫁姑内心孤寂的时候,一想到二哥就能一扫烦恼。

这段日子二哥好像是出去做一单生意,幸亏不是贾楛的那趟,不然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想到二嫂今日不知羞耻地说起那方面的事,嫁姑就感到一阵炽热,“春儿,晴儿,你们在哪?”

嫁姑心中有些烦闷,又喊了几声丫鬟,却仍不得回应,“这两个臭丫头,这回再不会饶过她们了!”

关上窗户,嫁姑心中不断坚定这个念头。

突然,房门被打开,一个声影在月光下照入屋内。

“是春儿吗?你又混去哪里玩了?这回我要……”嫁姑不见对方答话,生气地向门口走去,可等她看见进来屋内的人,惊愕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小姐……”门口哆哆嗦嗦地站着的是春儿,一张娇小的脸蛋上,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化开来,“我怕……”

然而春儿并不是一个人站在门口,她的身后,一个瘦削的男子正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拿着一把匕首抵在她的喉咙处。

“你……你是什么人!”嫁姑从没遇到这种情况,从来没有一个陌生男子进到过她的闺房,她本能地感觉到害怕,却又没有恐惧之意,更多的是出自对于陌生男子的抵触。

男子抵着春儿,示意她向前走,春儿毫无抵抗能力,只能抽泣着往前走。

待走到烛光照亮的地方,嫁姑这才看清男子的面容:一张瘦削的长脸,眉宇间透露着凶悍,可却又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柔,头发有些杂乱,可嘴边、下巴处却异常的干净。

“小姐,您不记得我了?”男子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又有些艰涩。

嫁姑双手紧握,疑惑道:“我怎会记得你?我们又从未见过……”

男子苦笑一声,说道:“也难怪……我就是贾楛。”

“啊!”嫁姑忍不住惊呼一声,捂着嘴巴,等她再仔细看了看这名男子,下意识地说道:“原来你就是贾楛……”

“可你,你今夜来我这里做什么?”

贾楛说道:“小姐,我今夜来是带你走的!”

“啊?”嫁姑被接二连三的冲击震惊住,说道:“你在胡说什么!”

贾楛有些激动,可他越激动,被他用匕首抵着脖子的春儿就越恐慌,“贾楛,你,你不要害我,难道你忘了之前都是谁在帮你了吗?”

“你闭嘴!”贾楛低声喝到,“要不是今夜你阻我,我怎么冒险做这样的事?”

春儿见他毫无收手的意思,干脆也横起来,说道:“我先前还怜你一片痴情,所以帮你向小姐传书,想不到现在你走投无路了,就干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事!”

贾楛说道:“我怎么见不得人了?我今夜来就是要带小姐走的,可你偏要拦我!”

春儿说道:“呸,若你之前就愿带小姐走,我岂会拦你?可你如今连……连那话儿都没了,我怎会让你毁了小姐一辈子!”

“你!”

“住手!”嫁姑生怕贾楛一激动杀了春儿,说道:“贾楛,你别伤害春儿。”

贾楛看向嫁姑,眼中充满悲戚,问道:“小姐,如今连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这阉人了?”

嫁姑心乱如麻。

一年多前,春儿神秘地给了她一封书信,落款便是贾楛。其中写满了爱慕之词,看得她忍不住将春儿怒骂一顿。

但春儿一反往常,静静地等她骂完,却又笑嘻嘻的好似毫不在意。

嫁姑深处闺阁之中,虽读过不少诗词,却从未有男子向她表露过心迹,冷不防有人向她写一封如此直白的信,她竟有如坠入梦境一般,生怕梦醒后发现不过是些自言自语。

春儿也好似看透她一般,初时每隔三四天便偷偷给她一封书信,后来渐次日子隔着长了,有时竟一个月才有一封。嫁姑从初时的不在意,到后来变得急不可耐,隐隐有了催促的意思。

起初,嫁姑也有回信的意思,但春儿坚决否定了,她说在对方未曾长久坚持之际,千万不可回信,因而嫁姑每每写了回信便烧掉,以慰愁思。

一年多来,嫁姑从未与这位名叫贾楛的爱慕者见过面,或许是春儿刻意为之,或许其实她心里也并不真正期待,又或许他们早已相识。直到今早,二嫂冷不防提到贾楛的名字,说了他的遭遇,嫁姑心中一惊,竟是说不出的滋味。

此刻,活生生的贾楛站在了嫁姑的面前,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我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我们……”

贾楛问道:“小姐,你心中可曾有过我?”

“我……我不知。”

“那如果今夜我要你跟我走,你可愿意?”

“啊?”嫁姑完全慌了神,忍不住后退两步,“我……”

贾楛冷哼一声,说道:“我就知道会是如此,你们这些该死的女人!”

嫁姑知他心中必有怨恨,便想出口安慰他,不料突然间,贾楛握着刀的右手在春儿脖颈处划了个一字,一声清脆的“滋”的声音,春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嫁姑想大声尖叫,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来,她低头看向满地的鲜血,只觉头晕目眩,接着眼前便一片漆黑。


像是睡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梦中,嫁姑和春儿还有晴儿在开满海棠花的后院中嬉笑玩闹,春儿像是得胜将军般地举着一封封书信,高声念着其中令嫁姑羞红脸的情话。嫁姑追上前去,害怕书信被旁人看到,便拽着春儿的肩膀,猛地一使劲,春儿的头掉了……

“啊!”

嫁姑大喊着从梦中惊醒,只感觉浑身乏力,她努力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周身,又感觉身体寒冷,忍不住咳嗽几声,接着便听到不断的回音。

此时,嫁姑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堆干草上,身上裹着一层厚厚的有些酸臭的棉被,她本能地将被子厌弃地蹬开,顿时一股寒意袭便全身。

“盖上吧,会冻死的。”一个声音冷冷地传来。

嫁姑借着昏暗的灯光,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慢慢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同时也渐渐看清周围好似是一遭石壁。

“别看了,这里是我的密洞,没人会找到的。”

说话的正是贾楛,他坐在一座石案旁,好似在打磨一把刀。

忽然间,嫁姑像是疯了似的,腾起身子冲向贾楛,同时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杀了春儿!你杀了春儿!”

可是,没等到嫁姑冲到贾楛身边,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她脚腕处传来,嫁姑的整个身子腾空而起,接着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砰”!嫁姑的脸砸在地上,额头撞击地面产生的剧烈的疼痛感袭便全身,鼻子似乎开始流血,嘴巴里好像嚼到一颗断齿,一股血腥被吞下肚子。

“嗯……”嫁姑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贾楛轻蔑地哼了一声,缓缓起身,走到嫁姑身旁,拿出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粗鲁地替她擦去脸上的血迹。

嫁姑感受到贾楛的体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胡乱地开始在贾楛身上乱打乱抓。

贾楛原不想理她,可不知嫁姑为何力道出奇的大,在他脸上身上抓出数道血口,心中一恼,“啪”的一巴掌便把嫁姑抽倒在地。

“你给我老实点!”

贾楛怏怏地把棉被捡起来扔到嫁姑身上,威胁道:“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嫁姑呆呆地坐在地上,嘴中不停地念叨:“你杀了春儿……你杀了春儿……你杀了春儿……”

贾楛回到石案旁,继续磨起刀来,不屑地说道:“我杀了她又怎样,那臭娘们,老子早就想干掉她了。”

嫁姑哭喊道:“你不是贾楛!我们家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家丁!你肯定不是贾楛!”

“哈哈哈哈!”贾楛突然大笑,说道:“我确实不是贾楛,我原来叫张麻子,只不过后来到了你家做家丁后,别人嫌贾麻子忒粗俗,让一个姓杨的老神棍替我取了这名儿。”

“不,不,你不是贾楛,我爹怎么会收你这样的人?”嫁姑仍是摇头不信。

“你爹?你以为你爹是什么好人?”贾楛切了一声,说道:“你爹可比我狠多了,嘁,你又怎么会知道你爹是个怎样的人,哼哼。”

嫁姑无话可说,她确实不知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可你杀了春儿,你怎么能杀了她?我原以为你是个,是个……”

“是个温润公子?”贾楛调笑道:“实话告诉你吧,老子最讨厌打情骂俏你侬我侬的了,你收的那些信啊,都是那臭娘们代我写的,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你,你说谎!”嫁姑突然感到一股恶寒。

贾楛说道:“事到如今我还骗你作甚?那臭娘们去年勾引我,还跟我说有一套发财之计,你猜是什么?嘿嘿,就是让我勾引你,然后绑了你敲诈你们贾家一笔,即便不成也能把你卖到妓院,你这姿色,确实能卖个好价钱,嘿嘿。”

贾楛见嫁姑不说话,继续说道:“可她也不潵泡骚尿照照自己,放着你这么个大美人我要她?还冒险毁了自个儿前途?真是个蠢货!”

“我原打算时候到了,就把那臭娘们给卖了,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你给弄到手,反正你爹的女儿多得是,也不差你一个,我好歹也替他卖了这么多年的命,我要了你也不过分。”

“但是,他妈的,一个月前办货不知从哪里冒出另一伙搭子,妈的!”说到这里,贾楛举起刀狠狠地砍向石案,刀身瞬间断裂成两段。

“居然割了老子的屌!”

“操你奶奶的!”贾楛仰天大骂:“千万不要让老子找到是谁指使的,老子到时干翻你家祖宗十八辈!”

一阵阵回音传荡开来,这里应该是一处山洞。

良久,贾楛似是平静了下来,不知从哪儿又拿出一把刀开始磨了起来,继续说道:“你恐怕还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吧?”

嫁姑茫然地摇头。

贾楛似有些开心,说道:“看在你以后离不开我的份上,我也不能让你不明不白的,你记住,今天我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日后你我就是一人,不然的话,我干不了你,天底下有的是人能干你。”


接下来的几天,或者是十几天——因为在洞中,嫁姑分不清时间到底过了多久——贾楛断断续续给嫁姑讲了很多事,这些事在她听来,仿佛是一个个很假很遥远,同时很真又很近的故事。

嫁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有趣的故事,有趣到她竟不得不相信。

贾楛原是峦山府周边的一名流寇。本来占山为王确实过得很滋润,有货出货,没货打猎。可惜后来当地官府经不住压力,开始剿匪。贾楛带着略微的忏悔把自个儿老大及一票兄弟出卖给官府,在官府的暗中关照下,发了血誓后投奔了峦山府巨商之一的贾翁。

没人知道贾翁的真名,又或者贾翁就是他的真名。

之后贾楛便成了贾宅的一名家丁,随着日头的渐长,加上贾楛本就是流寇出身,贾翁开始让贾楛成为自己生意的一名伙计。

在一般人眼里,贾家是开镖局的,但实际上,镖局只是贾翁巨大生意门路的一条,贾楛没有资格知道其他还有什么门路,他只知道仅镖局这一门路贾翁就玩出了花。

就比如两个月前的那趟镖,明面上是贾家接了一趟镖,实际上护送的东西全是贾楛带的一伙人冒充山贼抢了另一家的货,然后把货伪装成商家托镖,贾楛等一众贾家的伙计再摇身一变成为镖局的人,无本万利,把东西自然洗成贾家的东西。

当然,官府绿林贾翁事先事后都是打点好的,被劫的那家若没有太大靠山,只能打烂牙吞进肚子里。

可惜,那趟镖出了问题,对方很有可能事后报复,砸了贾家的生意,贾楛不仅因此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在回到贾宅后,贾翁也根本不打算再用他这么个废人,草草将他打发。贾楛本想发飙劫持贾翁,可哪只贾翁居然还会武功,即使出其不意,曾经刀口舔血的贾楛却分毫伤不到对方。

贾楛被关到贾宅地牢以后,原以为会被杀了,谁知仅半天就又被放了出来。贾楛心中恨不过,临走前突然想到春儿此前和他设计的贾家小姐,因而半夜冒险通过春儿摸进嫁姑闺房,想把嫁姑当做从贾翁那里拿走自己最后的报酬。

嫁姑起初想拿父亲出来威压贾楛,哪知贾楛听了,不惧反怒,对着嫁姑就是一顿殴打,边打边嘲笑道:“你当真以为你爹会把你当回事吗?我呸,我告诉你吧大小姐,你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个商品,只是价格稍微贵了点罢了。我猜猜,他会把你卖给峦山府的哪家呢?嗯……屠家?沙家?还是宜家?哈哈哈……”

贾楛后来又讲到二少奶奶,嫁姑的二嫂,二哥的正室。他说道:

“我听说你跟二少奶奶走得很近啊,是不是?你知道她叫什么吗?你知道她原来又是干什么的吗?”

“我说了你可以惊讶,但别不信,我不会骗你。”

“贾家的二少奶奶是真的骚,她原先是哪个府的名妓来着,嗯……我忘了,不过我清楚记得她做妓的时候,还取了个倭人的名字,叫林夕金月,为此我做大王的时候还特地去嫖过她,啧啧,那手段……”

“后来我听说贾正金迷上她了,说什么都要给她赎身,居然他妈的还娶回去做了正室,想想我就他妈的想笑。”

“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哦对,那时候你还小,不懂事,你爹隔三差五地也嫖她一把,不对,不能说嫖了,哈哈哈,反正又不用给钱。”

嫁姑向来和二嫂交好,平日在贾宅里能多说话的除了春儿和晴儿,也就只有二嫂了。听到贾楛如此侮辱二嫂,嫁姑又要和贾楛拼命,可结果不过又换回一顿殴打。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嫁姑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旧伤来不及愈合,新伤又添。可不知为何,嫁姑明知只会招来毒打,但一听到贾楛讲贾家不堪的事,她仍会与其拼命。

贾楛见自己的殴打不仅制不住嫁姑,还让她愈发凶狠,于是内心的邪火也随之涌上,他想用尽言语刺激嫁姑,哪怕将她逼疯。

于是贾楛继续讲道:“我知道你和你二哥做了什么,嘿嘿,春儿那娘们全告诉我了。”

“你闭嘴!”嫁姑听到这话,变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狂躁,“你给我闭嘴!”

贾楛像是影子一般,并不管她,只离她够不着地方静静地注视着她,嘴中说道:“其实,我也挺可怜你的,当初春儿提出计划的时候,我很大程度上也是想救你,我虽然做过流寇杀过人,可那也是被逼无奈不是?所以在你们贾家做事,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挺好的。”

“如果你们都跟二少奶奶一个样,我也就不可怜你们了。你知道贾翁有多少个像你一样的女儿吗?嘿嘿,说出来吓死你。你们啊,虽然身处琼楼玉宇,穿金戴玉,吃喝不愁,但在那深宅大院里,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

“更悲哀的是,你们可能自己并不知道,你知道你在哪里吗?你知道你为什么出生吗?你知道你这辈子到底为什么而活着吗?哈哈哈,我就知道我为什么活着,老子生来就是为了吃喝嫖赌,可惜以后不能嫖了,罢了,老子就拼了命地吃喝赌吧!”

“哎呀,讲偏了讲偏了,还没说完你跟你二哥的事呢。”

“其实,你是知道你跟贾正金做了什么事情的吧?哎,别生气别生气,这种事虽然少见,但也不新鲜,反正你跟他又不是同一个娘,我还见过,对,沙家,你本来可能要嫁的那家,他妈的亲哥亲妹啊,想想我就恶心,我呸!”

“我觉得贾正金对你也蛮好的,实力也够,虽然以后说不定能执掌贾家,可惜应该撑不到你出嫁。唉,巨商之家的女儿啊,真他妈不能算是人……不对,不对,不对。”

“巨商家没一个是人。老子被朝廷那帮狗官害得家破人亡,老子还能旗子一举占山为王,看哪个狗官不爽老子人多上去就是一刀,但是他妈的这帮巨商,老子,老子,老……”

不知贾楛后来又说了多少,讲了多少故事,嫁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嫁姑醒来的时候,山洞内只剩下一盏半指高的蜡烛还在奋力燃烧,嫁姑环顾四周,不见一个身影。

不知贾楛是不是又出去打猎了,这几日好似官府贴出告示,正在悬赏捉拿贾楛,也同时在寻找嫁姑。贾楛只得在山上打猎。

洞内残留了一地动物尸骸。

干坐了半晌,嫁姑感觉肚内饥饿难耐,可贾楛还不见回来,嫁姑艰难地起身,想寻找周身是否有能拿得到的吃的东西。

远处好似有一块兔肉,但应该在脚链范围之外。嫁姑苦笑地抬了抬脚,忽然愣住了。

她低头,先抬左脚,再抬右脚,发现并无铁链,她诧异地坐下,反反复复地摸着自己的双脚,甚至摸便全身……

没有任何铁链。

嫁姑小心翼翼地向兔肉一步一步走去,等她抓到兔肉,还没有被铁链困住。

只一瞬间的迟疑,嫁姑抓起兔脚,发疯似地向洞口跑去,全然不顾山洞里是否有阻挡物,仅凭着一点点烛光,向洞口奔去,然后一点点看见洞口的光,幸亏,是白天。

洞外,是一片森林,厚厚的积雪压着高高的树木直不起腰来。嫁姑贪婪地吸食着洞外的空气,虽然夹杂着自己身体散发的一股酸臭,但,她竟从不知,外面的世界是如此新鲜。

她像疯了一样向着一个方向狂奔,一点也不在乎是向外,还是向森林更深处奔跑。然而在嫁姑心中,从来不知森林是何物,她既没有见过,也没有深处其中过。所以,当嫁姑真真切切地看到一片森林,不论她是奔向森林外,还是奔向森林内,她终究还是脱离了曾经的山洞,她的脚上再无铁链。


峦山府贾家小姐失踪案历时半年终于告破,贾家小姐在峦山西峰脚下被山民发现送交官府,那几位山民因此获得了贾翁一万两的巨额奖赏。之后,绑架者也即原贾宅家丁贾楛被发现横尸山头,貌似是在捕猎时遇到了罴,据说仵作验尸时已拼不齐尸体。

同一时期,贾宅里曾被议论纷纷的失踪的名叫“春儿”的丫鬟,突然间成了禁语,无人再敢提起。嫁姑的另一名丫鬟晴儿也在嫁姑回来后被悄悄辞退了,有传闻说她身携千金离开了峦山府。

嫁姑被绑架时正月的积雪还未开始融化,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后,暑气尚在节节攀升。

嫁姑再次睁开迷糊的双眼,猛然看见贾楛的脸映入眼帘,吓得她失声高喊,缩到床的一角。

“小妹!小妹!别怕,是我,是二哥!”贾正金爱怜地将嫁姑紧紧搂入怀中,温柔地抚摩着嫁姑的脑袋,“二哥回来了,二哥再也不会让人伤害你了!”

屋外听到声响的二少奶奶赵氏悄悄走了进来,站在床沿边,拉着嫁姑的手心疼地说道:“唉,瞧这些日子把你苦的,早知……”

“嗯哼!”贾正金打断妻子的话,使劲给她打眼色,“小妹身子还虚,说话也费神。”

赵氏知趣地点点头,在贾正金耳后低语,“公公催你去呢,沙家那边也来人了,这事儿怎么解决还难定呢……”

贾正金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嗯了一声,然后拍拍怀中的嫁姑,轻声说:“小妹,二哥先离开一会儿,你先睡着,有事就叫门口的丫鬟,她们一通知我,我就立马赶回来,好吗?”

嫁姑乖巧地躺下,看着二哥离开,忽然对上了赵氏的眼睛,似是妩媚,似是慈祥……

赵氏紧跟在贾正金身后,二人身边并没有一个丫鬟家丁跟着。

赵氏低声说道:“相公,嫁姑这病可还能治好吗?”

“杨神医说了,只要再依此治一年,便可痊愈!”贾正金低声呵斥。

赵氏似有些抽泣,说道:“我也希望如此……可,可六年来这都死了五个丫鬟了,头两年还有见好的迹象,这下却更加频繁了……”

“嘘!这些话不要再随便说了!”贾正金停下脚步,警惕地环顾四周。

“不!这回我再也忍不住了,”赵氏尽管仍在拭泪,声音却变得异常坚定:“我知你是疼嫁姑,可不能再这么疼下去了,峦山的洞你挖得再多,迟早会被发现的,这样下去只会更害了她。”

“她当这一切是梦还好,可万一,万一终有一天她知道那些都不是梦,她发现自己真的杀了人,你有想过那时她会变成什么样吗?”

“够了,你给我住口!”贾正金再也压制不住怒火,“啪”地一声打了赵氏一记耳光。

他怒不可遏:“小妹她没有杀人,人是贾楛杀的,之前的那些丫鬟也是没好命自己死的,小妹她只是病了!如此而已!”

“呜呜……”赵氏看着远去的丈夫,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嫁姑又想起春儿,还有晴儿,似乎还有夏儿、秋儿和冬儿。

爹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还有二嫂?还有,贾家……

贾楛这混蛋说他们的坏话,死有余辜!

嫁姑想着想着又倦了,闭上眼睛,这回她梦见了久违的母亲。

母亲牵着她的小手,好像走在南市的街上,那是她为数不多在贾宅外的记忆。

“嫁姑啊,嫁姑,我的宝贝女儿,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嫁姑’吗?”

嫁姑把稚嫩的脑袋摇成拨浪鼓,眼睛却停留在花花绿绿的世界上。

母亲弯下腰,捏着她的脸,笑着说道:“嫁姑嫁姑,待嫁姑娘,待价而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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