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的全部故事


Part One 真实的故事

看见歌剧院,路灯与像一地碎钻一般闪耀着的积雪,我忽然想起你来。

很久很久以前,你对我说过,有歌剧院,路灯和雪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世界,我们永远踩着雪走在装置着路灯的歌剧院旁,其他那些琐碎之物,皆为虚假,是大脑胡乱臆造出来的幻像。

我环顾四周,反复确认了一下这三者的存在,很好,我在真实的世界里。

想要理解我进入真实世界的心情,就不得不谈谈我在虚假世界的生活。我有一只手机,我与世界的全部联系都靠它。我有一间房子,类似于其他生物的洞穴。我有一只猫,它永远不爱我。我有些钱,但不足够多。我总是邋里邋遢,随随便便,得过且过,永远都能为自己的懒惰、愚昧和失败找到一个绝佳的借口,对失去的东西从不留恋,还大张旗鼓地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从没认真过,在虚假世界里认真是件很蠢的事。

不过既然来到了真实的世界,虚假世界里的经历就统统不做数了,从现在起我该好好做出每一个决定,认真面对每一个选择,对真实世界中的真实自己负责。

我着手规划我前进的方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雪,隔几米有一只路灯,巨大的歌剧院横亘在面前,仿佛一条银河那么长。我向前走了500米,或许不止500米,眼前的画面没有什么变化。这里看上去哪哪都一样。

这时,脚下的地面说话了。

“你好,我是十字路口。”

“你好,十字路口。”我回应道。

“虽然雪覆盖了我的躯干,但我依然要履行一个十字路口的职责。亲爱的旅人,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如果可以,请向我指明前进的方向,让我每每想起今天的选择,就会觉得自己明智而伟大。”我说。

“亲爱的旅人,要知道,不管你朝哪个路口转弯,结果都没有任何差别,无非是环绕世界一圈,回到原点。”十字路说。

“看来在真实的世界里,方向也不复存在了,就像财富、名利、阶级固化和适婚年龄一样,都是些无中生有的概念。”我渐渐感受到,在真实世界里,有些习以为常的定义是不适用的。

“也不尽然。”十字路口说,“在真实世界中我们也没法完全消抹方向这个概念。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方向,雪朝着消融的方向,路灯朝着熄灭的方向,歌剧院朝着坍塌的方向,时间朝着沉睡的方向。”

“时间朝着沉睡的方向?”

“虚假世界的时间或许活泼又精力充沛,总是一刻不停地劳作。真实世界的时间就不一样了,它很疲惫很累,经常偷懒,动不动就要睡过去。这也怪不得它,它已经很老了。”

我只知道时间催人老,却纳闷什么使时间变老。我无法摸透真实世界的法则,绞尽脑汁也是徒劳,虚假的世界在我脑中上了几道虚假的锁,我的认知无法突破到锁外面的地方去,想到我永远理解不了这世界最本质的真实,我不禁黯然神伤。

告别了十字路口,我又随意地前进了一段无法称之为距离的距离。随后,我遇见了你。

你安静地站着,碎发粘了些冰凌,飞雪描摹着你的轮廓,你的身影看上去像像随时会寂灭的烛火,像即将消散的海市蜃楼,颤颤巍巍地接受着飞雪的反射和折射。我望向你,就像凝视时间苍老的轨迹,就像遥望所有一亿年前死去的星星。


Part Two  虚假的故事

那是在虚假世界的某年某月某日,总之是个复杂而毫无意义的日期。那时我的手机不是现在这款,我没有房子也没有猫,我的钱比现在更少。最重要的是,那时我没有遇见你。

那天,我穿过林丽的楼房,穿过呼啸而过的车流,穿过混杂着多种污染物的粘稠的空气,走进一家装潢精致的咖啡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家咖啡厅,人们总是络绎不绝的来到这里,像是完成一桩使命,或是举行一场仪式。

我一口接一口地吞咽着玛奇朵,将所有思绪都抛进脑中的黑洞。就在这时,世界出现了故障。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咖啡店忽然一片寂静,所有座位都空荡荡,顾客不见了,穿着墨绿色制服的服务员也不见了。我推开咖啡店的门来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的行人也全都隐匿无形,没有车辆的马路像一条反着光的银灰色缎带,端端正正地装点在世界的外层包装上,世界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礼物,端端正正的送到我面前。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踱步,累了就随随便便在地上一坐,全然不顾姿势是否雅观得体。我拿出手机,使劲刷着微博,最后一条微博停留在世界坏掉之前,再也没有更新。我又打开最热门的手机游戏,操作界面一切如常,只是无论等多久都等不来组队的人。

没有好友的评论和点赞,社交网络没什么意思。没有消费者,金钱宛若废纸。没有遵守和违反规章制度的人,规章制度形同虚设......这世界不再有足够的人,也就不再有足够的意义,我存在的意义也变得稀薄起来。

这时,我遇见了你。

你低着头,用指甲扣着柏油马路上凹凸不平的沟壑。你是倒映在我眼睛里的唯一人类,我甚至不确定你是真实还是幻象。我望向你的同时,你也在望向我,就像凝视时间苍老的轨迹,就像遥望所有一亿年前死去的星星。


Part Three 静止的故事

人类千辛万苦创造出的理论、定义、法则统统失效。这是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没有了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云朵也放弃了漂流,植物拒绝凋零,食物永远保持新鲜。只有我们一如往常,血液不曾冻结,心跳也没有停止。

你和我终日在世界的骨架上漫无目的的踱步,我们没有必须到达的某处,所以不需要地图。我们侵入餐厅的后厨,劫取最珍贵的食材,借用专业厨具,轻而易举的解决了饮食问题。我们抢劫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便利店。我们砸碎橱窗,换上全新的衣服,价格不菲的珠宝首饰我们随意摘取,又随意弃置。感觉疲乏我们就找一个阴暗的角落小憩,没有任何多余的噪音可以惊扰到我们。我们从来不着急,因为我们找不到时间留下的痕迹。

不知不觉间,我们穿越了许多座城,熙熙攘攘的游客早已无迹可寻,风景名胜呈现出最纯粹最动人的姿态。我们学会自己发动通往山顶的缆车,也学会了自己播放电影。我们认真研习鸡尾酒调制指南,我们在酒吧把音乐开到最大,跳又怪又丑的舞,啜饮一杯杯味道奇特的酒,永远不必担心喝醉。

我们彻底占领了世界。

人类通过事物的改变发现时间,当事物全部乖乖静止时,我们再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分不清一天与一世纪的区别,短暂与漫长渐渐成了一对近义词,是最难以辨别的概念。新闻已经太久没有更新了,我们身上发生的任何事件都是这一天最大的新闻,因为这世界不会再有其他事情发生了。

衣食无忧的日子激起了我们对意义的渴望,我们需要使命感来填充我们乏味而漫无边际的生活状态。我们列举了一系列曾经存在于人类社会的概念,在如今的情况下依然适用的,我们称其为有效概念,反之则是无效概念。我们发现,无效概念铺天盖地,有效概念凤毛麟角。吸引我们注意的是文学和艺术这两个概念,它们在世界剧变的冲刷下纹丝不动。

“文学和艺术依然具有意义。”你说。

“只要我们依然存在,依然去欣赏它们,它们就有意义。如果我们对它们置之不理,它们就不再有意义了。”我说。

于是我们敲定,当下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赋予文学和艺术意义。

书店、展览馆、电影院成了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我们读书和看电影不是为了彰显格调,也不是为了创造共同语言,更不是为了学习知识或者放松心情,人类历史上怕是找不出哪一个人,比我们的目的更加纯粹,我们欣赏它们,只是为了让它们是它们,我们是我们。

很快我就读完了整个图书馆的书,我知道世界上的书远远不止这些,但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害怕,文学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失去了创作者,总有一天,文学会迎来它的尽头。

我们需要一位创作者,将这份我们存在于世的意义传递下去。


Part Four 离别的故事

我成为了一名流浪小说家,而你是我唯一的读者。

我写了17部小说,我不知道它们是否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的传世之作,或者压根不值一读。你是唯一有资格评判它们的人,好与坏都在你一念之间。

在构思第18本小说时,我发现自己再也写不出流动的事物,我的故事里只剩下静止,汹涌澎湃的意识活动构成了全部剧情。这使我意识到,过去那个时间主宰的世界已经在我头脑中淡化,我的身体和灵魂都已经融入全新的法则之中。

也是在构思第18本小说时,我们路过了一家装潢精致的咖啡厅,我感觉这家咖啡厅分外眼熟,就仿佛前世经常光顾。我不禁恍然,原来我们已经环绕世界一周,回到了我们的出发点。世界像个巨大的螺旋,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我们在最初和最后的地方,我们在任何地方。行走与阅读,都无法赋予世界存在的实感,世界是一具空壳,一个怪诞的诅咒。

你为我调制了一杯玛奇朵,在顶端细密的泡沫上画上精致的拉花。那是一栋雄浑的哥特式建筑,旁边有一座路灯,画面上零零碎碎的白点好像雪花。

“这个我们无法赋予意义的坏掉的世界,是个虚假的世界。真正的世界,在有歌剧院、路灯和雪的地方,我们永远踩着雪走在装置着路灯的歌剧院旁。”

旋即天上的云朵开始移动,树上的叶子飘落下来。静止不动的世界终于走向了下一秒,咖啡厅里不知不觉又坐满了人。剧烈的声波像把刀子一样在耳廓中胡乱的搅动。我还没有理解你说的话的含义,你就被淹没在繁杂的人群中。我甚至没有留下你的联系方式。

关于我们的这段奇遇,唯一的证明是我完稿的17部小说和刚刚提笔的第18部,后来我将这些小说拿去投稿,无一例外遭到回绝。

“不好意思,实在读不懂你在讲什么。”他们说。


Part Five 梦境的故事

离开你的日子里,我经常做古老的梦。

有时我梦见一座漆黑的巨塔,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黑色的台阶像染色体一般环绕塔身,顶端与底端,都通向无尽荒芜。

我在这座台阶上盘旋上行,千千万万的同行者身着黑袍,手中举着鲜红的蜡烛,看不清面庞也看不清灵魂。没有人言语。

我知道你也在这浩荡的队伍里,我看见的每一个漆黑轮廓都像你。我蠕动着嘴想要与你说话,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这里是真空,声音还没出生就已夭折,绝对寂静。

这是宇宙尽头的祭坛,哀悼者纷至沓来,我们颔首沉思,祭奠所有一亿年前死去的星星。

每每登上这黑色巨塔,我变得前所未有的了解自己,随即通晓了整个世界。这时我会倏而记起,你和我的故事开始于更早之前,比宇宙还久远,比时间还绵长。

宇宙还没有形成,时间还没有流淌,不是任何人的你和我,蜷缩在混沌未开的某个角落,一个哪也不是的地方。我们在虚无中沉浮,谈论着一切从未见过、从未听说、从未存在的事物。

你第一次提出了“世界”这个我从未听过的词汇。

我专注地凝望着你,哪怕你没有形体,我也没有眼睛。

还有几次,我梦见悬浮在空中的精致高脚杯,我们在杯中斟满星辰,将宇宙一饮而尽。

更多的时候,我梦见歌剧院,路灯与像一地碎钻一般闪耀着的积雪。

我的睫毛在雪中结了冰,又融化成水掉进眼睛里。


Part Six 永恒的故事

没有你的日子里,时间是唯一愿意陪伴我的东西。昼夜交替,时间使我变得苍老,我也使时间变得苍老,这份对等的相互作用让我和时间惺惺相惜,甚至相偎相依。

我的第十八部小说依旧没有完成,也永远都不会完成,这是一个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故事,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局,随机出现的情节,就像我们在这世上的经历,不过是时间和空间上的任意一点。我尚未为它命名,我穷尽毕生所学也想不出一个适合它的词汇,或许我应该专门为它创造一个词汇,就像很久以前,你在无尽虚无中创造了“宇宙”。

在这虚假的世界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你一面。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你一面。”

我凝望着你,安静的站在飞雪中的你,碎发沾了点冰凌。你微笑着,我在你的眼眸里看见宇宙诞生之前的虚无,看见真实与虚假间的边界,看见永恒。

“我何尝不想见你,只是有些虚假的琐事横亘在面前,如果不把这些琐事一一妥善解决,我就没有办法与你见面。即便是虚假的琐事,如果不闻不问,也会惹出麻烦来。”你说。

我想起我也常常被诸多虚假的琐事所累。

你说:“放心吧,唯有在雪地里散步是长久的。一千年之后,一万年之后,我们还踩着歌剧院路灯下闪闪发光的雪散步,雪花覆盖了我们的脚印,我们又在雪花里印上新的脚印,周而复始。散步是永恒的状态,偶尔被虚假世界的事情困扰,也不过一瞬中的一瞬,转瞬即逝后,到头来还要到这里散步,有得是时间散步。”

“现在我又得回去了。”你说。

“再见。”我说。

“说再见是不妥当的,我们在真实世界一直都在见面。”你纠正道。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漫天飞雪穿过路灯的光线,像利剑穿入宇宙的胸膛。

我在一张虚假的床上睁开眼睛,目光呆滞地望着虚假的天花板,今天也有好多不得不做的事情,反正就如你说的,都是些虚假的琐事。

我知道我一直在真实世界里散步,踩着歌剧院旁路灯下碎钻一般闪耀着的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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