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的去处都值得一再重游,但有时碍于先前的美妙回忆,恐怕失落,也只好想想,实在心中骚动时,捞出些回忆,做一做文章也就罢了。因而虽然有了重游金龙峡的念头,也终究未能成行,孤家寡人一个,去了,也难免感叹几句“物是人非”。
但同人一起游山果真是件乐事么?倒也未必然。一行人在路上说笑,说是正好可以消磨时间与漫长的山路,但在我有时却很显得窘迫。我不大能面对面地同人说许多话,即便是很愿意与他交流的对象,常常想若有一个一路上默默无语,却回过头去做了文章来交流的同伴,我一定欣然陪他去游山玩水,可惜也没有,只好独自出行。
于是某天我独自去登了南五台山。却不想,当我终于将目光从游伴转移到山水之间时,也并未体会到想象中的山水之乐。不能的原因,自然是山路,全然变游山而为登山,使人仿佛不是为了尽兴,而是专为强健身体而来了。已有文章,不必细说。西安附近的一众名山,大多是这样的情况,就我亲身有过的经历来讲,唯金龙峡是一个例。
金龙峡的名气在秦岭中小到不能再小,因此山路似未曾经过细细打理,而以土路居多,倒颇有些原始意味。或许也正因未加雕饰,它的名气才大不起来,但又有何妨?
漫步——惟其如此,才有漫步之实——其中,随山路辗转上下,有时贴山壁前行,侧望竹树横生,深谷若虚;有时便行在了平坦的空地,四望空旷,因游人不多——或许被长长的、宽阔的山路稀释,才尤其清净——大可以偏离主路,向周围去踏一踏柔软的芳草(且不论这样的行为在山中仍属不文明),去拘一把清冽的山泉。坐一坐,坐在草地或是山石上,仰头望望日光,低下头,再昏昏地大梦一场。
平坦的空地,也是人家居住的好地方。金龙峡中也有人隐居于此,虽说不上仙风道骨,却也绝非沽名钓誉之辈,也不是开一间店铺,赚来往游人口袋里的银子的。——不过这种小店在山中也有,较在其他山中所见,胜在风景尤佳,茂林在上,深谷在下,日光温柔,且在此处喝一碗茶,吹一吹山间的清风,向远处望望,十分解乏,且提升心气。
说回隐居的人家:在山腰处与路途终点各有一片棚户,风景不同。山腰处的房屋建在一片林子下,两间遥遥对立。一间已经荒废,另一间似有人家,但未肯轻易露面,这也正是其“清高”之处了。不曾上去叨扰,只远远地望了会儿。我想起辛弃疾的一首《沁园春》:“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辛翁是写松林,眼前所见大概并非松林,但不要紧。终点处的房屋并排列着,一间的主人坐在门前同游客说话,另一间,我亲眼看他从屋里出来下山去了。门前的空地与来时的山路形成落差,有些雄踞的意味,又有些遗世独立。屋子的一侧种有农田,此等细节也已写过了,不表。
朋友曾问起过这样的问题:“活在俗世里,便很羡慕山中的清闲,但果真能长久地居住此地,未必不会觉得烦闷罢?”这话听了很让人怅然,仿佛人间与山上都不是自己的温柔乡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怀疑,怕只是还有退路。在山中时舍不却红尘奢恋,正如在人间时常羡慕山中的清闲,温柔乡总在别处。若是能忘却了,再来看,山中的一切也并非十分烦闷了。看一朵云,看一只虫。看树,看草,直看得好像它从满身翠绿中生了一抹红来。彼时山中的一切也将变得有意义,这意义并非身困于此为消磨人生才强加给它的。(或者说是也罢,总之有了寄托。)“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辛翁有够苦闷了,却还说“天教多事”,要“检校长身十万松”哩。个中滋味,岂是我们这些游人浅尝辄止即能体味得到的,因为得不到验证,所以不去多想。
而反过来抱着这样的态度去看滚滚红尘,从寡淡的生活中觉出乐趣来,则更较积极,不妨实践。
闲话说得多,就此打住。
西安周边的名山在很多人眼中可以算得胜地,在我则不然;金龙峡在我是个很好的去处,在别人则未必。我常常想起它,颇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呵呵,说起来,倒好像金龙峡是我个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