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暴雨中的诊断单
暴雨砸在唐家岭斑驳的外墙上时,沈知夏正蹲在厨房补漏。
搪瓷盆接水的叮咚声混着女儿在里屋的咳嗽,像台走调的钢琴。她把保鲜膜缠在开裂的水管上,忽然听见顶楼传来闷响——是林向北又在捅排水口。这个月第三次了,六楼的胶囊房每逢暴雨天就像漏底的锅,上周社区刚发了《老旧小区应急避险通知》,可通知最底下那行“维修基金需业主均摊”,像根刺扎在她眼底。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下来?”五岁的糖糖抱着熊猫玩偶站在厨房门口,睡衣领口洇着汗渍。沈知夏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体温还是烫的,柜子里的布洛芬早吃完了。她掏出手机想给林向北打电话,屏幕却在这时亮起——顾沉舟的消息跳出来:“明天上午十点,金融街丽思卡尔顿酒店,关于学区房的事我让律师整理了资料。”
指尖悬在键盘上,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转头的瞬间,她看见林向北像片破抹布般从梯子上摔下来,右肩重重磕在生锈的晾衣架上,铝合金窗框被撞得哐当摇晃。搪瓷盆翻倒在地,混着泥沙的雨水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暗红的河。
“向北!”
她冲过去时,看见丈夫蜷缩着捂住肩膀,冷汗从下巴滴落,砸在她去年在五道口买的仿皮拖鞋上。他左手指缝间渗出的血,比她抽屉里那张逾期三个月的信用卡账单还要红。
“别碰......”林向北咬着牙推开她的手,却在看见女儿跑过来时,硬生生把呻吟咽回去,“糖糖乖,爸爸没事,就是滑了一跤。”小女孩被吓呆的样子让沈知夏心口发紧,她猛地掀开丈夫的衬衫——右肩已经肿得发紫,锁骨下方凸起一块异样的骨节。
“必须去医院。”她抓起沙发上的帆布包,里面还装着今早没来得及交的社区医保材料。林向北却挣扎着站起来:“去什么医院,明天还要赶项目上线......”话音未落,他忽然踉跄着扶住墙,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沈知夏盯着他额角暴起的青筋,忽然想起七年前在北大操场,他也是这样倔强地说“我能行”。那时他们挤在图书馆看《北京故事》影展,他说以后要在金融街给她买间带飘窗的公寓,飘窗要朝西,这样每天傍晚都能看见永定河的落日。
救护车的鸣笛划破雨幕时,糖糖已经在邻居王姨怀里睡着了。沈知夏攥着林向北的病历本坐在急诊室走廊,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手机在掌心震动,顾沉舟发来一张照片:永定河的雨幕中,他撑着黑伞站在中国尊下,身后的国贸三期在闪电中若隐若现。
“资料已备妥,随时可签。”消息附了个定位,正是她上周陪社区老人参观过的金融街峰会会场。那天她穿着穿了三年的ZARA西装,袖口的线头被她用透明指甲油反复粘过,却在接过顾沉舟递来的热咖啡时,还是被他目光扫过的瞬间烫到般缩回手。
“林向北家属。”
护士叫号声打断思绪。她冲进诊室时,医生正在看CT片:“锁骨骨折,需要手术固定,你们家属先去办住院手续吧。”
“手术?”林向北猛地抬头,“能不能保守治疗?我下周还要......”
“先生,”医生摘下眼镜,“如果耽误治疗导致错位,以后可能会影响手臂功能。”
沈知夏看见丈夫喉结滚动,像吞了枚带刺的鱼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上个月他刚把攒了两年的五万块投进所谓的“元宇宙项目”,说是同事介绍的稳赚机会。此刻她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些催债短信里提到的“刷单平台”,和他说的“元宇宙”,发音竟如此相似。
“我来缴费。”她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余额宝里的数字刺得眼睛生疼。结婚时她爸塞给她的那张银行卡,里面还有十万块陪嫁,原本说好用作糖糖上幼儿园的赞助费。林向北忽然按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她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他们在雍和宫求的“姻缘绳”,当时他说等买房了就给她换卡地亚。
“用我的医保卡。”他低声说,“里面还有一万多......”
“可医保卡不能用于外伤......”
“能行。”他避开她的眼神,从裤兜深处摸出皱巴巴的医保卡,边缘磨得发毛,像他那件穿了五年的优衣库衬衫。沈知夏忽然想起社区里那些为了省药费而“伪装慢性病”的老人,此刻她竟成了自己曾经 pity的那种人。
缴费窗口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身后穿羊绒大衣的老太太正在打电话:“小李啊,我家那套四合院的修缮方案......”沈知夏低头看手里的缴费单,手术费加上住院押金,刚好是她三个月的工资。手机在这时震动,工作群里弹出消息:“全体注意,明天上午九点在街道办召开防汛紧急会议,不得缺席。”
她给王姨发了条微信,拜托再照看糖糖一晚。消息刚发出去,就看见林向北被护士推着经过走廊,他冲她摆摆手,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忽然注意到他鬓角竟添了几缕白发,想起上个月社区体检,他的年龄栏已经悄悄跨过“35”这个坎——在互联网行业,这是公认的“高危年龄”。
凌晨三点,雨终于小了些。沈知夏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啃着冷掉的便利店饭团。手机屏幕亮起,是大学室友群发的消息:“今晚中国尊W酒店,单身派对走起!@沈知夏你最爱的江景房哦~”配图里,金融街的夜景璀璨如碎钻,倒映在香槟杯里晃得人头晕。
她退出群聊,点开相册里的老照片。2010年的夏天,她站在北大博雅塔前,林向北举着自拍杆,身后是他用奖学金买的二手单反。那天她穿着白裙,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们身后的中国尊正在维修,塔身缠着绿色防护网,像个未拆封的巨型礼物。
“沈小姐?”
熟悉的声音从电梯口传来。顾沉舟穿着深色风衣,手里提着纸袋,在廊灯下投下修长的影子。她慌忙擦掉嘴角的饭团碎屑,下意识把帆布包往身后藏——包带处的破洞,今早她用同色线勉强缝了几针。
“听林先生说糖糖病了,”他掏出纸袋里的退烧药和儿童绘本,“这是我让助理买的,退烧药是进口的,副作用小些。”
沈知夏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药品,忽然想起上周在社区医院,医生说国产退烧药断货,建议她去私立诊所看看。她攥紧帆布包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谢谢,不过太破费了......”
“举手之劳。”他目光扫过她泛青的黑眼圈,“学区房的事我让律师加急了,其实还有另一个方案——”他顿了顿,“我名下有套西城区的学区房,空置了两年,你可以先以‘租客’身份落户,等糖糖入学后......”
“不用了。”她打断他,声音比预想中更尖锐,“我们会想办法的。”
顾沉舟挑眉,没再说话。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丝晨光,他的腕表在阴影中闪过冷光,那是她在SKP见过的百达翡丽,价格足够付半年的房租。
“我先走了,”他递来一张名片,“律所电话在背面,需要法律咨询随时找我。”经过她身边时,他忽然低声说,“知夏,你比谁都清楚,在北京,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沈知夏捏着名片的手微微发抖。退烧药的包装上印着外文,她想起糖糖昨天在幼儿园画的画——画里有三个人,站在一栋有红色屋顶的房子前,房子旁边有棵大树,树上结满了彩虹色的糖果。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林向北在病房里发消息:“我没事,你别担心。等我好了,我们就去看房子,最近看中了一套昌平的二手房,虽然远点,但首付只要......”
她删掉输入框里的“好”,站起身走向消防通道。雨又下起来了,打在玻璃窗上沙沙作响。远处的中国尊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像根被水汽模糊的银针,扎在这座城市的胸口。
沈知夏摸出包里的镜子,镜中的女人眼角有淡淡的细纹,睫毛膏晕开在眼下,像两抹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想起七年前那个夏夜,林向北在宿舍楼下弹着吉他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银杏叶落在他的琴弦上,她以为那是浪漫的开始,却不知道,那只是秋天到来前的最后一片绿荫。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社区主任发来的消息:“小沈,明天的防汛会议记得重点提老小区排水问题,对了,你上次交的入党申请书......”
她删掉消息,推开安全出口的门。暴雨扑面而来,淋湿了手里的名片,“顾沉舟”三个字在水痕中渐渐模糊。远处的永定河波涛汹涌,河面上的货轮正拉响汽笛,那声音穿过雨幕,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又像某个时代的齿轮,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缓缓转动。
第二章破碎的齿轮
清晨七点的街道办走廊飘着隔夜茉莉花茶的味道。沈知夏攥着湿透的雨伞冲进会议室时,投影仪正播放着去年暴雨季的积水录像。社区主任敲了敲保温杯:“小沈,防汛物资调配方案准备好了吗?”她的帆布包还在滴水,笔记本里夹着半片退烧药——凌晨给糖糖喂药时撕剩下的。
“准备好了。”她翻开笔记本,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字迹。昨天在医院走廊草拟的方案里,原本用红笔标了“申请维修基金”的条目,此刻被她用黑笔涂得看不出痕迹。手机在包里震动,是林向北发来的消息:“我办了出院,正在坐地铁回家。”她心口一紧,想起今早护士说的“至少静养两周”。
会议室突然响起嗤笑。副主任老张指着屏幕:“唐家岭那片胶囊房,就该学人家西城区,直接纳入旧改计划。咱们在这修修补补,不如给居民发救生圈实在。”几个年轻干事低头偷笑,她看见他们脚上的新款运动鞋,想起女儿昨天说想要双带灯的公主鞋,价格是她半月的通勤费。
“老张这话不对,”社区主任敲了敲桌子,“旧改得按批次来,今年先解决顶楼漏雨......”话音未落,沈知夏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儿科医院的号码。她冲出门接电话时,听见老张在身后嘀咕:“听说小沈老公是程序员,年薪好几十万呢,怎么还住唐家岭......”
“糖糖妈妈吗?您女儿的入园体检报告出来了,”医生的声音带着不耐,“缺少房产证原件,明天再不补交,名额就要顺延了。”听筒里传来其他家长的交谈声,有人在说“我们家买的学区房带双阳台”,有人在抱怨“中介说现在入手四合院正是时候”。沈知夏靠着墙滑坐在地,眼前浮现出顾沉舟昨晚递来的名片,背面的律所地址烫着金字,像根细针扎进视网膜。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顾沉舟的微信:“考虑得如何?我的律师上午十点会在丽思卡尔顿等你。”附带的定位精准到星巴克的具体座位,仿佛算准了她此刻的狼狈。她想起七年前在北大,他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掌控着一切——比如在她生日时,让人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摆遍整个未名湖畔,却在她拒绝后,第二天就把花捐给了养老院。
“小沈?”社区主任的声音从会议室门口传来,“区里刚下了文件,今年旧改名单里没有唐家岭。你下午去趟物业,让他们把居民签名表收齐,该走的流程还是得走。”老人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对了,你上次交的入党申请书,党组讨论过了......”
“主任,”沈知夏突然开口,声音比想象中镇定,“我下午想请半天假,家里有点事。”她没等对方回答,抓起雨伞冲进雨里。永定河上的雾气漫进街道,远处的中国尊只剩模糊的轮廓,像枚被岁月磨去棱角的图钉。
林向北到家时,右肩还缠着渗血的绷带。他用牙齿咬开泡面包装时,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沈知夏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什么?”她把纸拍在桌上。那是从他工具箱里翻出的刷单平台合同,甲方签名处赫然写着“林向北”,乙方盖章是“北京速达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泡面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他盯着包装上的老坛酸菜图案,像在研究一行复杂的代码。
“就是个兼职。”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刷单赚点外快,谁知道是诈骗......”
“十万块!”她的声音在发抖,“你说投了元宇宙,结果是给骗子刷单?糖糖的入园赞助费......”
“我会还的!”他突然提高嗓门,右肩因激动扯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不就十万块吗?大不了我去送外卖,去开网约车......”
“林向北,”她打断他,“你今年三十五了,互联网公司裁掉你这样的‘优化对象’,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送外卖?你知道金融街的外卖员每天工作多少小时吗?你以为自己还能像二十岁那样熬夜?”
空气里弥漫着泡面的咸腥味。糖糖的熊猫玩偶掉在沙发下,露出半只被踩扁的耳朵。林向北忽然想起上周在公司茶水间,听见两个实习生议论“35岁以上的程序员该去送外卖”,他当时笑着插了句“我还能再写十年代码”,此刻却觉得那笑声像把生锈的刀,剜着自己的喉咙。
“知夏,”他伸手想碰她的手,却被她躲开,“我保证,等这次项目上线,我就能拿奖金......”
“项目?”她冷笑,“你昨天在医院昏迷时,手机一直在响。我接了,是你们公司HR,说你的岗位暂时由实习生接管。”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雨棚被砸得咚咚作响。林向北的脸在阴影中忽明忽暗,像段即将卡顿的视频。他想起今早挤地铁时,旁边的年轻人都在看《算法导论》,而他的手机里还存着上个月被产品经理驳回的第27版方案。
沈知夏转身走进卧室,从衣柜最深处掏出个铁盒。里面装着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一张工资条,还有林向北当年折的纸鹤——如今鹤翼已经泛黄,像被岁月风干的蝴蝶。最底下是那张泛黄的银行卡,她盯着卡面上的“北京银行”字样,想起父亲把卡塞进她手里时说:“丫头,在北京立足难,这钱留着应急。”
“下午我要去见顾沉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可以借我们学区房落户。”
“然后呢?”林向北的声音里带着某种绝望的平静,“他会要什么?钱?还是......”
“不知道。”她把银行卡塞进帆布包,“但我必须去试。”
金融街丽思卡尔顿酒店的星巴克飘着焦糖玛奇朵的甜腻气息。沈知夏进门时,顾沉舟正在看文件,袖口露出的腕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面前摆着两杯咖啡,一杯美式,一杯香草拿铁——她大学时最爱喝的口味。
“坐。”他推过拿铁,“加了双倍糖浆,记得你以前说苦咖啡像人生。”
她没接,从包里掏出笔记本:“说正事吧。学区房的事,你需要什么条件?”
他挑眉,翻开文件夹:“法律意义上的租赁关系,年租金十万,押一付三。”见她脸色骤变,又补充道,“当然,租金可以分期支付,或者......”他指尖敲了敲文件,“用其他方式抵扣。”
沈知夏盯着“年租金十万”的字样,想起林向北被骗的十万块,像个荒诞的循环。窗外的金融街白领行色匆匆,有人举着手机争论几千万的项目,有人蹲在台阶上吃便利店饭团。她忽然想起社区里那位每天捡废品的老太太,据说年轻时是纺织厂的劳动模范,现在靠退休金和拾荒供孙子上私立小学。
“除了钱,还有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顾沉舟沉默片刻,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张纸:“这是我母亲列的‘相亲对象评估表’,上周家庭聚会,她又在催我结婚。”表格上列着“户籍”“学历”“职业”“生育意愿”等条目,右下角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十年前他们在北大校庆上的合影,她穿着学士服,他站在旁边微笑。
“你需要我......假扮你的女朋友?”她难以置信。
“准确来说,是未婚妻。”他修正道,“三个月,配合出席三次家庭聚会,以及一次校友会。结束后,学区房免费给你用,租金全免。”他顿了顿,“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合适......”
“我答应。”她打断他,在表格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生育意愿”那一栏时,她想起糖糖在画里的彩虹房子,想起林向北摔断的锁骨,想起社区主任欲言又止的入党申请书。钢笔在纸上洇开小团墨渍,像朵迅速枯萎的花。
傍晚的唐家岭笼罩在暮色中。沈知夏推开单元门,听见二楼的夫妻又在吵架,内容还是关于“男方老家要盖房”。她摸出钥匙,发现门锁上贴着张字条:“林向北先生,您的快递已放至物业。”字迹是歪歪扭扭的圆珠笔,像小学生的作业。
客厅里亮着台灯,林向北坐在电脑前,右肩缠着新换的绷带。屏幕上是某外卖平台的注册页面,“健康证”一栏还空着。他听见脚步声,慌忙关掉页面,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泼在地板上,倒映出他眼底的血丝。
“下午去医院复查了吗?”沈知夏放下帆布包,里面装着顾沉舟给的“未婚妻须知”,第一页写着“每周至少一次共同用餐”。
“去了。”他撒谎,盯着她泛白的领口,那里露出半截红绳,是他送的姻缘绳,已经褪成浅粉色。
她转身走进厨房,看见水槽里堆着今早的泡面碗,还有糖糖没喝完的退烧药。窗外的雨停了,远处的中国尊亮起点点灯光,像撒在夜空中的碎钻。她摸出手机,给顾沉舟发消息:“周末的家庭聚会,我需要件像样的衣服。”
消息刚发出去,就听见林向北在客厅压抑的咳嗽。她想起社区医院的国产退烧药,想起金融街橱窗里的高定西装,想起永定河上那些载着观光客的游轮——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在离金融街三公里的城中村,有对夫妻正在用尊严做筹码,交换女儿的一张入园通知书。
手机震动,顾沉舟回复:“明天下班后,我在SKP等你。”附带一个定位,精确到某家奢侈品店的试衣间。沈知夏看着消息,忽然想起七年前在五道口夜市,林向北蹲在地上给她挑发夹,摊主说“小姑娘真幸福,男朋友肯花三十块买水晶发夹”。那时她觉得三十块是巨款,却不知道,三十块在SKP,连一只袖扣都买不到。
林向北的咳嗽声越来越急,她冲进客厅时,看见他正捂着嘴,指缝间有血丝。“我送你去医院!”她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却被他按住手腕。
“别去了,”他摇头,汗水顺着下巴滴落,“明天还要陪你去见顾沉舟......”
她愣住:“你怎么知道?”
他苦笑:“早上在医院,我看见你们发消息了。”他从抽屉里拿出张纸,是她签过字的“学区房租赁协议”,“知夏,其实我......”
“别说了。”她打断他,把协议塞进抽屉最深处,“先去医院。”
凌晨的急诊室比昨夜更冷清。林向北躺在病床上打点滴,手腕上戴着蓝色的患者手环,像条冰冷的锁链。沈知夏坐在旁边,盯着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药水,想起顾沉舟说过的话:“在北京,面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手机屏幕亮起,是社区工作群的消息:“小沈,老张说你今天下午翘班去见男人?是不是和那个投行的富二代旧情复燃了?”消息后面跟着几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符号。她关掉手机,摸出包里的镜子——镜中的女人眼神空洞,口红已经掉色,像具被生活抽干的躯壳。
林向北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她一颤。“对不起,”他低声说,“我没用,让你吃苦了。”
她看着他鬓角的白发,想起七年前那个在操场弹吉他的少年,想起他第一次带她去永定河边时,指着中国尊说“以后我们的家要能看见河景”。此刻透过急诊室的窗户,只能看见对面的老式居民楼,某扇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只疲惫的眼睛。
“向北,”她轻声说,“等糖糖上了幼儿园,我就去考CPA,然后换份高薪的工作。”她不知道自己在安慰谁,“我们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
他闭上眼睛,没说话。输液管里的药水继续滴落,像时间的沙漏,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微弱的声响。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雨雾中。
沈知夏靠在椅背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窗外的永定河在夜色中沉默流淌,河面上的货轮依旧亮着灯,载着不知去向的货物,缓缓驶向黎明前的黑暗。她忽然想起大学时看过的《霸王别姬》,里面说“北京是片苦海”,那时她以为是文人的矫情,此刻却觉得,这苦海深不可测,而他们,不过是两枚随波逐流的贝壳,在浪潮中撞得头破血流,却依然盼着能被冲上某片温暖的沙滩。
手机再次震动,顾沉舟发来消息:“明晚七点,SKP L3,我让导购备好了衣服。”她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最终回复:“好。”
林向北在睡梦中呓语,她凑近听见他在说“代码”“bug”“上线”。她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头发,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细纹,像道永远无法修复的程序漏洞。远处的中国尊闪烁着七彩灯光,照亮了他苍白的脸,却照不亮他们被困在城中村的人生。
输液管里的药水即将滴完,沈知夏按下呼叫铃。护士进来时,她看见对方胸前的工作牌,上面写着“王海燕,从业五年”。五年前,她刚结婚,以为自己会是幸福的新娘;五年后,她在急诊室计算着每一分医疗费,生怕超过医保报销范围。
“家属去换下药吧。”护士的声音打断思绪。沈知夏起身时,看见林向北的手机从枕边滑落,屏幕亮起——是条未发送的消息,收件人是“知夏”,内容写着:“对不起,其实刷单的钱......是给你买钻戒的。”
她猛地转身,假装没看见。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永定河上的雾气更浓了,中国尊的灯光在雾中变得朦胧,像枚被泪水模糊的婚戒,悬在这座城市的上空,见证着无数破碎的梦想,和即将开始的,另一场交易。
第三章雾中的假面舞会
周六傍晚的SKP像座玻璃宫殿。沈知夏站在Valentino试衣间里,盯着镜中穿着酒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腰线收得极窄,衬得她锁骨突出,耳垂上的珍珠耳钉是顾沉舟让人送来的,价值相当于她半年的物业费。
“沈小姐,顾先生说这件配您的气质。”导购笑容职业化,手指划过裙摆的真丝褶皱,“这是今年秋冬新款,全北京只有两件。”
她想起上周在五道口给糖糖买的打折毛衣,线头还没剪干净。手机在此时震动,林向北发来消息:“糖糖说想妈妈,问你什么时候回家。”附带一张照片:女儿趴在桌上,面前摆着没吃完的西红柿炒蛋,熊猫玩偶被塞进餐椅,胸前别着朵用蜡笔涂的“玫瑰花”。
试衣间的门被敲响,顾沉舟的声音传来:“好了吗?”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男人穿着深灰西装,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半秒,抬手替她调整歪掉的耳钉:“珍珠应该对着下颌线。”他指尖的温度让她想起林向北给她别胸针的样子,那时他们在五道口的出租屋,他笨手笨脚地说“我老婆穿什么都好看”。
“晚上的慈善晚宴,”顾沉舟递来手包,里面装着他准备的“人设备忘录”,“记住,我们是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重逢的,你现在是‘独立艺术品经纪人’。”
沈知夏摸着包上的鳄鱼皮纹路,想起社区档案里自己的职业栏:“社区服务中心干事”。备忘录第三页写着“忌食大蒜、拒绝饮酒”,她忽然想起昨晚林向北煮的大蒜水——为了给糖糖治咳嗽,他在厨房熬了半小时,满屋子都是辛辣的味道。
金融街四季酒店的宴会厅悬着水晶吊灯,香槟杯碰撞声混着小提琴曲。沈知夏跟着顾沉舟穿梭在宾客间,听他用英文介绍“这是我未婚妻,佳士得亚洲区的新顾问”。有人问起他们的恋爱细节,他揽住她的腰,指尖轻轻按在她后腰的蝴蝶骨上:“知夏当时在看莫奈特展,我在她身后站了三个小时,她都没发现。”
周围响起艳羡的笑声。沈知夏盯着他领带上的袖扣——是她在SKP看见的那款,价格能买糖糖一整年的绘本。她想起林向北去年生日,她用社区发的购物卡给他买了条领带,他宝贝似的收在衣柜最上层,说“等见客户时戴”,却直到今天,也没机会系上。
“顾太太好雅兴,”某地产商夫人端着香槟走近,“听说你们要在懋源璟玺置产?”
“还在挑,”顾沉舟替沈知夏接过酒杯,“知夏喜欢带河景的书房,最好能看到中国尊三件套。”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懋源璟玺的房价她上周刚查过,最小的户型也要五千万,相当于林向北不吃不喝工作八百年。手机在手包里震动,她趁机躲进洗手间,屏幕上跳出三条消息:
1.林向北:“我接了晚上的外卖单,糖糖睡了,你别担心。”
2.社区主任:“小沈,老张说看见你和富二代在金融街吃饭?明天来办公室谈谈。”
3.物业:“林先生的快递已签收,是张‘健康证’。”
镜子里的女人眼妆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青黑。她打开水龙头,冷水冲刷着手背,忽然想起今早出门前,糖糖抱着她的腿问:“妈妈是不是去当公主了?”她低头看着女儿用蜡笔在她手背上画的星星,此刻被水冲得模糊,像场荒诞的梦。
“叮——”
洗手间隔间传来手机掉落的声音。沈知夏看见从门缝里露出的香奈儿高跟鞋,听见里面的人在打电话:“那个社区干事算什么?顾沉舟不过是玩玩,他妈妈早给他订了霍家的女儿......”
她猛地推开洗手间门,高跟鞋的主人慌忙挂断电话,是顾沉舟的表妹周珊——上周在家庭聚会上见过,现在正用涂着Dior甲油的手指整理爱马仕丝巾。
“表嫂?”周珊挑眉,“原来你真的在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沈知夏盯着她脖子上的卡地亚项链,那是顾沉舟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以为我是冒牌货?”
周珊冷笑:“不然呢?你以为舟哥会真的娶一个住在唐家岭的女人?他不过是看你可怜,施舍点学区房的恩惠......”
“够了!”沈知夏打断她,声音比想象中镇定,“就算是施舍,也比你靠男人养着强。”她转身要走,周珊突然叫住她:“对了,你老公的事,我很遗憾。”
“什么事?”
周珊掏出手机,点开段视频:暴雨中的十字路口,一个外卖员栽倒在积水里,电动车上的餐盒散落一地,旁边围满了拍照的路人。视频右下角的配文是:“海淀某程序员转行送外卖,雨天路滑出洋相#北京生存实录”。
沈知夏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画面里的蓝色工作服她再熟悉不过——是林向北昨天刚领的外卖装备,胸前还别着她用旧发卡改的“平安符”。她想起今早出门时,他站在玄关处欲言又止,右肩的绷带藏在卫衣下,像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表嫂,”周珊凑近她,香水味盖过了消毒水的气息,“劝你识相点,顾家门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慈善拍卖开始时,沈知夏的指甲已在掌心掐出四道血痕。顾沉舟替她拍下一幅赵无极的小品画,转头对她说:“挂在书房应该不错。”她看着落槌价——两百万,足够在昌平买半套二手房。
“现在插播一条特别拍品,”主持人举起个丝绒盒,“由顾沉舟先生捐赠的——梵克雅宝‘情人桥’腕表,起拍价三百万。”
会场响起低低的惊叹。沈知夏看见腕表在灯光下流转的宝石,想起林向北摔断的锁骨,想起糖糖没交的入园赞助费,想起社区主任办公室里积灰的入党申请书。她忽然站起身,裙摆扫过桌脚的香槟杯,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抱歉,”她对愣住的顾沉舟说,“我要回家。”
男人皱眉:“宴会才进行到一半......”
“我女儿生病了。”她扯出个谎,却在说出“女儿”二字时,喉咙发紧。手机在此时震动,是幼儿园老师发来的消息:“糖糖妈妈,刚才看见您先生在送外卖,他是不是......”
她没看完,抓起手包冲进雨里。永定河的风裹挟着河水的腥气,远处的中国尊在雾中闪烁,像座永远无法抵达的灯塔。她拦了辆出租车,司机转头时,她看见计价器上的数字——从金融街到唐家岭,不过三十块,却像横跨了两个世界。
凌晨一点的城中村静得可怕。沈知夏推开单元门,看见楼梯间的声控灯又坏了,只能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往上爬。三楼的阿婆在门口放了双童鞋,四楼的晾衣绳上滴着水珠,像谁的眼泪。
“向北?”她推开门,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电脑屏幕亮着微光。林向北趴在桌上,右肩的绷带渗出暗红,旁边堆着十几个空餐盒,最上面那张订单备注写着:“不要辣,孕妇吃”。
“糖糖睡了?”她轻声问,摸到女儿房间的门把手时,听见床上传来抽泣声。
“妈妈......”糖糖扑进她怀里,脸上还挂着泪痕,“爸爸流血了,他不让我告诉你......”
沈知夏转身看向林向北,他正用左手笨拙地换药,绷带掉在地上,露出锁骨处狰狞的伤口——那里本该贴着医用敷贴,此刻却缠着半卷过期的创可贴。
“你疯了?”她冲过去扯开他的手,“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没事,”他别过脸,“送外卖时摔了一跤,擦破点皮......”
“擦破点皮?”她抓起桌上的碘伏瓶,生产日期是2021年,“你用过期两年的药?”
林向北沉默。电脑屏幕上跳出新订单:“西城区金融街1234号,麻辣烫,要求45分钟送达。”他伸手想关掉页面,却被她按住鼠标——用户备注栏写着:“听说送餐员是程序员,不如帮我写段代码?”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在发抖,“为什么要打肿脸充胖子?”
“因为我是男人!”他突然吼道,右肩因用力扯到伤口,疼得闷哼一声,“我不能让你觉得,我连自己老婆孩子都养不起!”
空气里弥漫着碘伏的气味。糖糖蜷缩在墙角,熊猫玩偶的耳朵被她咬得发湿。沈知夏看见林向北手腕上的红绳——那是他们的姻缘绳,她上周刚换了新的,而他的已经磨得快断了。
“向北,”她蹲下来,握住他粗糙的手掌,“我们离婚吧。”
男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震惊、愤怒、绝望,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打在生锈的晾衣架上,像谁在敲门。糖糖听不懂大人的话,捡起地上的创可贴,奶声奶气地说:“爸爸疼,糖糖给贴贴......”
沈知夏抱住女儿,眼泪滴在她发间。远处的永定河传来低沉的汽笛声,像这座城市的呜咽。她想起顾沉舟说的“等价交换”,想起周珊的冷笑,想起慈善晚宴上那枚三百万的腕表——原来在北京,爱情可以标价,婚姻可以演戏,连尊严都能明码实价地出售。
天亮时,林向北不见了。
沈知夏在餐桌上发现他留的字条:“我回了老家,房子留给你们。别找我,我会按月寄钱。”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团墨渍,像滴干涸的血。糖糖攥着字条问:“爸爸去哪了?是不是去给我买带灯的鞋了?”
她摸出手机,想给林向北打电话,却发现他已经拉黑了自己。社区工作群里弹出消息:“小沈,听说你离婚了?果然傍上大款了......”她关掉手机,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睫毛膏晕在眼下,像两抹挥之不去的阴影,连衣裙上沾着糖糖的饼干屑,珍珠耳钉掉了一只,歪歪扭扭地挂在耳垂上。
门铃突然响起。她开门看见顾沉舟,他手里提着爱马仕购物袋,里面装着成对的珍珠耳钉:“昨晚看你丢了一只,让助理去配了......”
“不用了。”她打断他,把租赁协议塞进他怀里,“学区房的事,我再想别的办法。”
男人挑眉:“你以为全北京的学区房都像我这么好说话?再说了,”他扫过她凌乱的头发,“你觉得糖糖还能等多久?”
沈知夏闭上眼。糖糖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她的心。她想起社区医院的医生说:“再不入园体检,孩子的哮喘拖成慢性......”想起林向北摔断的锁骨,想起他消失前发的最后一条消息:“对不起,我没本事让你当公主。”
“协议我会重新拟,”顾沉舟的声音像块冰,“这次加上一条:禁止私下联系前夫。”他掏出钢笔,在“未婚妻”条款下加了行小字,“毕竟,我不喜欢次品。”
钢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让沈知夏想起手术刀。她接过协议,在“乙方”处签下名字,笔尖刺破纸面,在背面留下个突兀的洞。糖糖跑出来,看见顾沉舟手里的爱马仕袋子,眼睛亮起来:“叔叔是给我送礼物的吗?”
“是啊,”顾沉舟弯腰递给她一盒巧克力,包装上印着法文,“糖糖喜欢吗?”
小女孩点头,忽然指着他的腕表:“叔叔的手表会发光,像爸爸的电瓶车灯!”
沈知夏猛地转身,假装整理窗帘。窗外的雨停了,唐家岭的老房子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破旧,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红砖,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远处的中国尊清晰可见,塔身缠着新的防护网,正在进行新一轮修缮——原来有些东西,无论修多少次,都回不到最初的样子。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林向北站在老家的田地里,右肩缠着粗布条,手里握着锄头,身后是低矮的土坯房。消息附了行字:“你老公在我这儿打工,放心,管吃管住。”
她攥紧手机,指甲掐进掌心。糖糖拆开巧克力,递到她嘴边:“妈妈吃,甜。”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永定河上的波光。沈知夏咬了口巧克力,却只尝到苦味——原来所有甜蜜,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顾沉舟走到她身边,指尖轻轻拂过她肩头:“今晚去见我母亲,记得穿那件Valentino连衣裙。”他的语气像在安排一场商业会议,“她问起我们的未来规划,你就说想先在西城区买套学区房,最好带双阳台。”
沈知夏看着镜中的自己,珍珠耳钉重新戴上了,连衣裙熨得平平整整,只是眼底的青黑更重了。她想起七年前在北大,林向北给她画的未来——租一间带飘窗的小公寓,养一只猫,每天傍晚一起看永定河的落日。此刻她终于有机会住进带河景的房子,却只剩自己一个人,和镜中那个陌生的女人。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可怕。糖糖在旁边哼起儿歌,歌词含混不清,却格外欢快。窗外的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在唐家岭的屋顶上,照在远处的永定河上,照在中国尊的玻璃幕墙上——那些光芒如此璀璨,却始终照不进这条狭窄的城中村,照不进她心里的暗角。
顾沉舟拿起西装外套,忽然回头:“对了,你的新名片明天会寄到,职位是‘顾氏集团行政总监’。”他顿了顿,“毕竟,未婚妻总得有个体面的工作。”
房门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像座大山压下来。沈知夏瘫坐在沙发上,糖糖爬上她的膝盖,指着窗外的中国尊:“妈妈,那是什么?”
“那是......”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是星星!”糖糖兴奋地喊,“爸爸说,等我长大了,就能摘星星了!”
小女孩的笑声像把刀,剜着沈知夏的心。她望向窗外,中国尊的灯光在阳光下淡得几乎看不见,像个脆弱的泡沫,轻轻一戳就会碎掉。永定河上的货轮又在拉响汽笛,那声音穿过雾霭,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呼唤,却永远无法唤醒困在现实里的人。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林向北的微信——他换了新号,发来一张照片:糖糖三岁时拍的全家福,背景是五道口的夜市,他穿着褪色的T恤,她抱着女儿笑得灿烂。消息写着:“对不起,我没能成为你的星星。”
沈知夏盯着照片,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糖糖慌了,伸手替她擦泪:“妈妈别哭,糖糖把星星送给你。”小女孩从兜里掏出颗玻璃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你看,和电视里的一样亮!”
窗外的风卷起一片银杏叶,落在晾衣绳上。沈知夏接过玻璃珠,想起林向北折的纸鹤,想起顾沉舟的百达翡丽,想起永定河上的雾。她忽然明白,在这座城市里,有人用真心换面包,有人用尊严换体面,而她,不过是万千齿轮中最普通的一枚,在生活的巨轮里被迫转动,哪怕遍体鳞伤,也停不下来。
糖糖的儿歌还在继续,玻璃珠在她掌心发烫。远处的中国尊终于亮起了灯,一颗,两颗,三颗......像被点亮的希望,却又如此遥不可及。沈知夏抱紧女儿,在心底轻轻说:“宝贝,妈妈一定会让你摘到星星,哪怕要踩碎所有的尊严。”
雨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笼罩着唐家岭,笼罩着永定河,笼罩着整座城市。在这场永不停止的雨里,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坠落,有人在微笑,有人在哭泣。而所有的故事,都将在这雾蒙蒙的雨幕中,继续上演。
第四章雾散时分
西城区四合院的雕花圆桌旁,沈知夏盯着面前的京味点心。顾沉舟母亲用银匙拨弄着杏仁茶,碟子里的驴打滚泛着油光:“听说你前夫是程序员?”她的语气像在谈论一块沾了灰的绸缎,“这种吃青春饭的职业,难怪会......”
“妈。”顾沉舟打断她,给沈知夏递来茉莉花茶,“知夏现在是集团行政总监,对社区公益项目很有想法。”
沈知夏摸着杯壁上的缠枝莲纹,想起今早收到的假名片——烫金字体下印着“GU GROUP”,而她真正的工牌还躺在社区办公室的抽屉里,沾着糖糖的饼干渣。顾母忽然放下汤匙,侍从呈上一只檀木盒:“这是顾家的传家宝,你试试。”
翡翠手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内侧刻着“1921”——那是顾沉舟祖父创办商行的年份。沈知夏想起唐家岭的胶囊房,墙上的涂鸦斑驳处也写着“1998”,是楼栋建成的年份。她刚要戴上,顾母忽然开口:“先别急,等签了婚前协议再说。”
侍从递来的文件上,“财产归属”“子女姓氏”“违约责任”等条目用楷体字标出。沈知夏扫过第八条:“若乙方婚前隐瞒重大疾病或婚姻史,需赔偿甲方精神损失费五百万元。”她的指尖划过“婚姻史”三个字,想起林向北藏在老家抽屉的离婚证——上周他托同乡捎来的,盖章处还带着乡下派出所的墨印。
“伯母,”她微笑着放下手镯,“我去补个妆。”
洗手间的落地窗外,永定河在暮色中流淌。沈知夏摸出手机,点开林向北的新号——他刚发了条朋友圈:“工地的夕阳,像极了五道口的晚霞。”配图里,他站在脚手架上,右肩缠着的绷带被汗水浸透,身后是片正在建设的商品房,楼体上挂着“首付五十万,安家北京”的巨幅广告。
她想起七年前,他们在五道口的出租屋看《北京故事》重播,林向北说:“以后我们的房子也要有这样的落地窗,能看见永定河。”此刻她身后的洗手台价值百万,却照不见记忆里的那张上下铺铁床。手机在此时震动,幼儿园老师发来消息:“糖糖又犯哮喘了,您能来一趟吗?”
镜中的女人忽然摘下珍珠耳钉,扔进垃圾桶。她扯掉假睫毛,露出下面的红血丝,然后掏出包里的妊娠证明——那是她花两千块在私立诊所办的假证,照片上的“孕12周”字样被她反复核对过三遍。顾沉舟要的是“能生养的未婚妻”,而她要的,是糖糖的入园名额。
“沈小姐?”顾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沉舟说你身体不适?”
沈知夏迅速藏好证明,打开水龙头:“没事,可能吃错了东西。”她看着镜子里重新戴上耳钉的自己,想起周珊说的“次品”,想起林向北的字条,想起糖糖在电话里的咳嗽——原来最锋利的刀,永远扎在最柔软的地方。
深夜的儿科急诊室,糖糖吸着雾化器,小手攥着沈知夏的衣角:“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的指尖蹭过女儿发烫的额头,想起顾沉舟在晚宴上的话:“明天把糖糖送到私立幼儿园吧,我母亲说那里有双语教学。”
手机在护士站亮起来,是顾沉舟的消息:“睡前喝了杏仁茶,想起你对花生过敏,下次让厨房换绿豆糕。”附带一张照片:他的床头柜上摆着两杯茶,其中一杯用小旗标注“无花生”。沈知夏盯着照片,忽然想起林向北在工地吃的馒头就榨菜,想起他拉黑她前发的最后一条消息:“别太累,记得吃饭。”
“糖糖妈妈,”医生摘下口罩,“孩子的哮喘不能再拖了,必须尽快入院治疗。”
她摸出银行卡,想起里面剩下的九万八千块——那是父亲的陪嫁,原本要给糖糖报钢琴班的。缴费窗口的队伍里,有个父亲在抹泪:“求你先救人,我马上凑钱......”沈知夏别过脸,却在这时看见走廊尽头的林向北——他穿着沾满水泥的工装,右肩缠着渗血的绷带,正攥着挂号单发呆。
“向北!”她冲过去,抓住他冰凉的手。男人像见了鬼般后退,工装口袋里掉出张诊断单:“陈旧性骨折,建议立即手术。”
“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沙哑,想藏起诊断单,“不是让你别找我......”
“先别说这个,”她按住他的肩膀,“你的伤必须做手术,不然会残废!”
林向北摇头:“工地给了赔偿金,够糖糖治病......”
“什么赔偿金?”
“今天在脚手架上摔下来,”他苦笑,“还好没砸到下面的人。”
沈知夏觉得天旋地转。急诊室的广播响起:“3床患儿家属,请到护士站缴费。”糖糖在远处喊“妈妈”,林向北的诊断单飘落在地,被路过的推车碾出褶皱。她忽然想起顾沉舟的婚前协议,想起那串价值百万的翡翠手镯,想起永定河上的雾——原来所有命运馈赠的“捷径”,都早已在暗处标好了价码,而她,即将输掉最后一张底牌。
凌晨三点,糖糖终于睡着了。沈知夏坐在病床边,看着林向北在走廊里给老家打电话借钱。他的声音很低,却还是飘进病房:“爸,别告诉知夏,我在北京混得挺好......”她摸出手机,给顾沉舟发消息:“我们结束吧,学区房我不要了。”
消息刚发出去,就被拒收了——对方已将她拉黑。与此同时,顾家的律师发来邮件:“因乙方违反‘禁止联系前夫’条款,根据协议第15条,需赔偿甲方违约金五百万元。”附件里是她和林向北在急诊室拥抱的照片,拍摄时间是今晚八点零七分,正是顾家晚宴进行到主菜的时刻。
沈知夏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糖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手里还攥着那枚玻璃珠。她想起女儿画的彩虹房子,想起林向北折的纸鹤,想起顾沉舟的百达翡丽——原来在北京,真心比鸿毛还轻,契约比泰山还重,而她,终究是个玩不起的局外人。
“知夏?”林向北走进病房,手里攥着皱巴巴的银行卡,“我借到钱了,先给糖糖治病......”
“不用了。”她握住他的手,触感粗糙却温暖,像七年前在五道口散步时那样,“我们回家吧,回唐家岭。”
男人愣住:“那糖糖的幼儿园......”
“我辞职了,”她撒谎,“明天就带她回你老家,那里空气好,对哮喘有好处。”她摸出离婚证,轻轻放在他掌心,“以后,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林向北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离婚证上。糖糖在这时醒来,看见父母流泪,慌忙举起玻璃珠:“爸爸妈妈别哭,糖糖把星星给你们!”小女孩的声音像天使,沈知夏抱住她,闻到她头发上残留的退烧药味道——那是顾沉舟送的进口药,现在想来,竟比黄连还苦。
清晨的阳光透过急诊室的窗户,照在糖糖的熊猫玩偶上。沈知夏收拾好东西,看见林向北正在给女儿编花环——用护士给的输液管和纸折的银杏叶。小女孩咯咯笑起来,笑声像银铃,盖过了远处的救护车鸣笛。
“妈妈,”糖糖忽然指着窗外,“你看,星星!”
沈知夏转头,看见中国尊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塔顶的灯光还未完全熄灭,像颗坠落人间的星星。林向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握住她的手:“知夏,等我伤好了,我们一起去修房子吧,把漏雨的地方都补上。”
她点头,指尖触到他手腕上的红绳——不知何时,他又偷偷换上了新的。远处的永定河上,货轮正缓缓驶过,汽笛声穿过雾霭,像一声温柔的问候,又像某个时代的谢幕曲。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社区主任发来的消息:“小沈,旧改名单下来了!唐家岭明年就拆,你赶紧把户口迁过来......”
沈知夏看着消息,忽然笑了。糖糖的花环戴在头上,输液管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像极了她画里的彩虹。林向北替她理了理乱发,指尖划过她耳后:“你看,雾散了。”
抬眼望去,永定河的雾果然在渐渐消散,中国尊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阳光洒在河面上,像撒了把碎钻。沈知夏忽然明白,原来真正的星星从来不在远方,而在身边——在林向北粗糙的手掌里,在糖糖的玻璃珠里,在唐家岭的胶囊房里,在每一个彼此相依的清晨与黄昏里。
她握住两人的手,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窗外的汽笛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沉重,而是带着某种新生的喜悦。雾散了,阳光铺满整个城市,照亮了急诊室的窗台,照亮了糖糖的笑脸,照亮了永定河上的货轮——它们正载着希望,驶向新的黎明。
一年后
唐家岭的拆迁房分到了昌平回龙观。沈知夏在社区开了间绘本馆,名字叫“糖糖的星空”。林向北伤愈后在附近的科技公司做运维,每天下班都会带束路边的野花回家。
某个周末,一家三口坐在新公寓的飘窗上,远处的中国尊清晰可见。糖糖指着河面上的货轮:“爸爸妈妈,那些船要去哪里呀?”
“去很远的地方,”林向北搂住妻子,“但它们总会回家。”
沈知夏望着永定河的落日,想起七年前那个在五道口弹吉他的少年,想起雾中的假面舞会,想起所有的疼痛与挣扎。此刻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童话。
糖糖忽然举起玻璃珠,对着阳光大喊:“星星亮了!”
是的,星星亮了。
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他们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星光——不是金融街的霓虹,不是中国尊的河景,而是彼此眼中的光芒,是柴米油盐里的温暖,是历经风雨后依然紧握的双手。
雾散了,天亮了。
而爱,永远不会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