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读到这样一句诗:“面对花开,半蹲下来。”不经意间在心底划出一道涟漪。早春中能让人半蹲下来的,似乎只有迎春花。
迎春花算不得好名花,充其量只能算玉兰旁边黄衫绿裙端茶递水的丫鬟。甚至于在大多数人心中连花也算不上,北方人干脆叫它迎春柳。迎春花是北方开得最早的花,料峭春寒中,烟柳未见黄梢,连凌寒傲雪的红叶梅都惺忪着睡眼,才要试探着鼓苞。山坡上,大门口,屋檐下,迎春花已粲然盛开。“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嫣然一笑间,便已春意盎然。不能不让人怀着激动欣喜敬畏之情,半蹲下来,面对一树花开。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初中生,寄居在四门初中附近的小院中。这是一个雅致的小院,院里有挺拔的翠竹,蓬勃的葡萄架,鲜艳的月季……尤其厅房门口两株茂盛的迎春花,屈曲盘旋的虬枝手腕般粗壮,交相缠绕,蜿蜒而上。顺着房檐交融后,又向左右两侧任意游走,流成一条绿色的河。
房东一家远在天水,我们既是客,又是主。寄居的日子是清苦难熬的,那时的冬天冷,屋内如冰窖,炕比生铁凉。被子卷一个洞,如蜇伏的虫子一样钻进去便不敢动弹。半夜时分手脚疼痒难耐,比死还难受。这样的夜晚,我总想着门前的迎春花,怎么还不开花,是冻僵了吗?
新学期刚一开学,突然之间,风柔了,水软了,门口的迎春花枝也柔软了。条条垂下的长枝微微泛着点绿意,如少女散开的长发,舒舒展展,参差披拂。发尖上,悄悄鼓胀起一个个小小的花苞,淡黄中润着红晕——春天到了!天气其实还不暖,但花一鼓苞,我们都赶忙如蝉一样褪去厚厚的冬装,满身欢欣。没几天,尖尖的苞芽接连鼓涌,一颗颗连缀在柔嫩淡绿的棱形枝条上,错落有致,如金色的铃铛,裂开春天的锵然声。先是一两朵小花怯羞羞地盛开,单薄嬴弱的花瓣弱不禁风,却又明眉皓齿,俏丽可人,六个花瓣簇拢成一个金黄的太阳,煌煌地明亮着早春的天气。没两天,整树的迎春花突然滋生出无穷无尽的活力,一齐盛开,金英翠蔓,连缀成一条金色的瀑布,在温煦的阳光下腾燃,流溢,飞溅,喧嚷,大笑……一朵朵,一条条,一串串,黄亮亮,金灿灿,明晃晃,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欢快了整个小院,也欢快了我们的心。午后温煦的阳光下,我最喜欢提把小凳子,让迎春花淡黄的影子弥漫在书页上,在淡黄的花香中消磨时日,一直消磨到临近上课,一直消磨到新绿盈目、浓绿欲滴,一直消磨到牡丹花落,葡萄散叶,秋菊绽放……
师范时一个周日下午,我从姑姑家赶回学校。挖掘机在北山上悍然牛吼了整个冬天,平田整地,折腾得天翻地覆,天黄地黄。尽管已经进入二月,本该莺飞草长,桃红柳绿,却处处狼藉,大地如灰暗的我一般颜色,看不到一点春天的影子。忽然间一抬头,我发现不远处的山坡呈现出不同的颜色,细看之下,一朵朵细碎的迎春花从巨大的土块下探出头,在细弱的枝头上放声大笑。我满心欢欣,情不能自已,摘了一大把。
到学校后,将花枝浸在洗脸盆中,藏入床底。晚上,迎春花幽幽地吐着暗香,清香袭人,连梦都是香甜的。当校园中高大的玉兰亭亭地如蝴蝶般栖落枝头时,我竟然忘记了我的迎春花。无意间一底头,床底下的情景着实惊诧了我:只见一大片蓬蓬勃勃的新绿,在狭小逼仄的空间中葳葳蕤蕤地生长,已经蔓延成一块绿色的翡翠。呵!没想到我竟如陆蠡一样,将这一捧绿色囚禁于一床之下,更没想到它仅仅吮吸着半盆清水,竟长成这般模样。怪不得人们常说:“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我的心一下子明亮起来。
如今,每到春天,看着墙头门角灿烂的迎春花,我总是想起那些花儿。坡屲间瘦弱的迎春花,想必早已长大,正骄傲地歪着头,似乎在说:“我已亭亭,无忧亦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