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无目的,只为解相思

火车过了第三座桥,窗外的树就矮了。不是城市里那种直挺挺的梧桐,是弯着腰的老槐树,枝桠上挂着去年的干藤,风一吹,碎碎的影子落在窗玻璃上,像外婆以前剪的窗花——总剪不好喜鹊,翅膀总歪着,她就笑,说“咱的喜鹊是急着飞去找崽呢”。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是黄铜的,边缘磨得发亮。去年收拾外婆的老房子时,它从衣柜夹层掉出来,串着个红绳结,绳头都褪成粉白了。当时我攥着它蹲在地上,衣柜里还留着樟脑丸的味道,混着外婆常用的胰子香,突然就想起她总说“钥匙要收好,不然回家找不着门”。可那时候,我还没明白,有些门,不是有钥匙就能再推开的。

此行没订目的地。出发前收拾行李,只装了两件换洗衣,一本翻旧的《朝花夕拾》——外婆以前总拿它垫桌角,书页边缘沾着粥渍。手机里没设导航,只记得外婆说过,她嫁过来的那年,小镇刚通柏油路,“从车站往南走,闻着茶味就快到了”。

火车停在小站时,天刚蒙蒙亮。站台上没几个人,只有一个卖豆浆的阿姨,推着铁皮车,“哗啦哗啦”地舀豆浆。我走过去买了一碗,热乎气扑在脸上,突然就想起外婆的灶房。以前我放暑假去她那儿,每天清晨都能听见她拉风箱的声音,“呼嗒呼嗒”,像老黄牛喘气。等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灶台上已经摆好了粥,是小米粥,熬得黏糊糊的,上面卧着个荷包蛋,蛋黄永远是溏心的——她总说“小孩吃溏心蛋补脑子”。

“姑娘,往哪儿去啊?”卖豆浆的阿姨递过一根吸管,“这时候来镇上的,多半是走亲戚吧?”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其实我知道,我是来寻外婆的。不是寻她的人——她走的时候,我送她去的山上,墓碑上的字是我写的,“爱女,爱妻,爱姥”——是寻她留在这镇上的影子,寻那些能让我再想起“外婆”两个字的东西。

出了车站往南走,路果然是柏油的,只是边缘裂了缝,长着些狗尾草。走了大概十分钟,真的闻见了茶味,是那种老茶叶的陈香,混着煤炉的烟火气。抬头一看,是个老茶馆,招牌是木的,写着“老陈茶馆”,字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路。

我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没几个人,只有一个老爷爷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端着个搪瓷杯,慢悠悠地喝茶。柜台后坐着个老奶奶,头发花白,扎着个发髻,看见我进来,笑着问“姑娘,喝什么茶?”

“随便来一壶吧,您这儿常喝的。”我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能看见外面的街。

老奶奶端着茶壶过来时,我忍不住问“您知道……以前住在东边巷口的张阿婆吗?就是总穿蓝布衫的那个。”

“张阿婆啊!”老奶奶眼睛一亮,“知道知道,她以前总来我这儿喝茶,每次都要一碟瓜子,说给她外孙女留着。你是她外孙女吧?”

我点点头,鼻子突然就酸了。外婆确实总来茶馆,以前我放暑假,她每天下午都带我来,点一壶茉莉花茶,一碟瓜子。我坐在小凳子上嗑瓜子,她就和茶馆里的人聊天,聊的都是些家常,谁家的菜熟了,谁家的孙子考上大学了。有时候我嗑瓜子嗑得满地都是,她就拿出个小布巾,蹲下来慢慢擦,一边擦一边说“咱们要讲规矩,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张阿婆是个好人啊。”老奶奶坐在我对面,给我倒了杯茶,“以前我这儿煤炉灭了,她就从家里抱来柴火;我孙子小时候发烧,她半夜起来给我找退烧药。去年冬天她走的时候,我还去送了她一程,唉……”

我喝了口茶,是茉莉花茶,味道很淡,和外婆以前泡的一样。她总说“茶要淡点,不然苦”,其实我知道,她是怕浓茶水贵。那时候我不懂,总吵着要喝甜的,她就从口袋里摸出块水果糖,剥了纸递给我,说“先吃糖,茶慢慢喝,越喝越香”。

从茶馆出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雾散了些,街上开始有人走动。有卖菜的阿姨挑着担子走过,担子上的青菜沾着露水,绿油油的;有骑着自行车的大叔,车后座上绑着个竹筐,里面装着刚出炉的馒头,热气腾腾的。这些场景,和我小时候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外婆的身影。

往东走,就是外婆以前住的巷子。巷子是青石板路,下雨天会打滑,外婆以前总牵着我的手走,说“慢点,别摔着”。现在是晴天,青石板路干干净净的,缝隙里长着些青苔,踩上去软软的。

走到巷口,我停下脚步。巷子口有棵老槐树,是外婆嫁过来那年种的,现在已经长得很粗了,枝桠伸到了巷子里。以前夏天,外婆总在槐树下摆个小桌子,给我扇扇子,讲故事。她讲的故事都是老掉牙的,比如“嫦娥奔月”,可她每次讲都不一样,有时候会加一句“嫦娥也想她的妈妈吧”,有时候会说“玉兔要是饿了,就来咱们家吃胡萝卜”。

我走过去,摸了摸槐树的树干,粗糙的,带着纹路,像外婆的手。她的手总是很粗糙,因为常年做家务,洗衣服、做饭、缝衣服,指关节上有厚厚的茧。以前我总喜欢摸她的手,说“外婆的手像树皮”,她就笑着拍我的手,说“这手能给你做吃的,能给你缝衣服,不好吗?”

巷子里面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些老房子,墙是土黄色的,有些墙上画着涂鸦,是以前的小孩画的,现在已经褪色了。走到第三间房子,我停下了——这是外婆的老房子。

门上的春联还是去年的,已经破了边角,红色褪成了粉色。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黄铜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锁开了。推开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是樟脑丸的味道,混着外婆常用的胰子香,还有点淡淡的霉味。

房子里的陈设和外婆走的时候一样。堂屋里摆着一张方桌,桌子上放着一个搪瓷盘,里面还留着几个没吃完的核桃——是去年我买给外婆的,她牙不好,总说“核桃硬,得慢慢啃”。方桌旁边是一把藤椅,椅背上搭着一件蓝布衫,是外婆常穿的,衣角已经磨破了。

我走进里屋,里屋的床上铺着蓝白格子的床单,床单洗得发白,边角有些起球。床头放着一个旧相框,里面是外婆和我的合照,是我十岁那年拍的,我穿着粉色的连衣裙,外婆穿着蓝布衫,我们站在槐树下,笑得很开心。相框旁边是一个针线盒,里面放着些针线和顶针,还有几团毛线——是外婆以前织毛衣剩下的,她总说“毛线不能扔,留着能补袜子”。

我坐在床边,拿起那个针线盒,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根针还穿着线,是藏青色的线,应该是外婆最后一次缝衣服时用的。我想起去年冬天,外婆病了,躺在病床上,还说要给我织件毛衣,“明年冬天冷,你穿毛衣暖和”。可她没织完,毛衣才织了一半,放在衣柜里,现在还在那儿。

从里屋出来,我走进灶房。灶房里的煤炉还在,上面放着一个铁锅,锅里还有点水,已经干了,结着一层水垢。灶台上放着一个瓷碗,碗里还留着点粥渍——是外婆最后一次喝的粥,我喂她喝的,她只喝了两口,就说“饱了”。

我走到灶台边,摸了摸铁锅,冰凉的。以前这个时候,外婆应该在煮粥了,“呼嗒呼嗒”地拉风箱,灶膛里的火苗映着她的脸,暖暖的。我想起小时候,我总喜欢蹲在灶膛边,帮外婆添柴火,有时候会把柴火添多了,火苗窜出来,烧到我的头发,外婆就赶紧把我拉开,说“小心点,别烧着了”,然后用手给我捋头发,她的手暖暖的,带着柴火的味道。

从房子里出来,已经是中午了,太阳照在巷子里,暖暖的。我走到槐树下,坐在外婆以前常坐的小凳子上,掏出那本翻旧的《朝花夕拾》,翻开一看,里面夹着一张干花,是槐花,已经黄了——是去年夏天我和外婆一起摘的,她说“槐花能泡水喝,还能做槐花糕”。

我把书放在腿上,看着巷子口来来往往的人,突然就觉得,外婆好像还在这儿。她可能在茶馆里喝茶,可能在巷口买青菜,可能在槐树下给我扇扇子。我好像能听见她的声音,“囡囡,过来吃瓜子”“囡囡,慢点走”“囡囡,外婆给你煮粥”。

下午的时候,我去了镇上的集市。集市上很热闹,卖什么的都有。有卖水果的,苹果、梨、橘子,堆得像小山;有卖衣服的,五颜六色的衣服挂在架子上,随风飘动;有卖小吃的,油条、包子、糖葫芦,香味飘得很远。

我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买了一串。糖葫芦很甜,酸中带甜,和我小时候吃的一样。以前外婆总带我来集市,每次都给我买一串糖葫芦,说“糖葫芦酸,能开胃口”。我吃糖葫芦的时候,总把糖渣掉在衣服上,外婆就拿出小布巾,给我擦衣服,一边擦一边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从集市出来,我去了镇上的河边。河边有很多柳树,枝条垂在水面上,风一吹,轻轻摆动。河边有几个老人在钓鱼,坐在小马扎上,慢悠悠地等着鱼上钩。我找了个石头坐下,看着河水,河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

我想起小时候,外婆总带我来河边玩。春天的时候,我们在河边摘野花,外婆会把野花插在我的头发上,说“囡囡真好看”;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河边乘凉,外婆给我讲故事,讲“小鱼的家在水里,小鸟的家在树上”;秋天的时候,我们在河边捡落叶,外婆把落叶夹在书里,说“落叶能当书签”;冬天的时候,河边结冰了,外婆牵着我的手,在冰上慢慢走,说“冰滑,要小心”。

天黑的时候,我回到了外婆的老房子。我生了煤炉,把锅里的水垢洗干净,煮了一锅小米粥。粥煮得黏糊糊的,和外婆以前煮的一样。我盛了一碗,放在方桌上,又拿了个搪瓷盘,放了几个核桃,还有一串糖葫芦。

我坐在藤椅上,看着方桌上的粥和核桃,突然就觉得,外婆好像坐在我对面,笑着说“囡囡,粥要趁热喝”。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粥,慢慢咽下去,暖暖的,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晚上,我躺在外婆的床上,盖着她的被子,被子上有她的味道,是樟脑丸的味道,混着胰子香。我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照在槐树上,影子落在地上,像外婆剪的窗花。

我想起外婆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月亮。她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说“囡囡,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想家”。我点点头,说“外婆,我会的”。可我知道,我会想她,一直想她。

此行没有目的,我只是想来外婆的小镇,走她走过的路,看她看过的风景,吃她吃过的东西。我知道,外婆不在了,但她的影子还在这镇上,在茶馆里,在巷子里,在槐树下,在河边。我能找到她的影子,就能解我的相思。

第二天早上,我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推开门,看见槐树上有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唱歌。我走到巷口,卖豆浆的阿姨已经来了,看见我,笑着说“姑娘,又来买豆浆啊?”

“嗯,”我点点头,“再来一碗。”

喝着热乎的豆浆,我看着镇上的人,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很平静,很幸福。我突然就觉得,外婆希望我也这样,平静地生活,幸福地生活。

我可能会在镇上住几天,也可能住很久。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也不需要知道。此行无目的,只为解相思。现在,我的相思有了地方安放,不管去哪里,都好。

外婆,我在你的小镇上,很好。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常来看你。你的影子,我会一直记着,你的爱,我会一直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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