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大红的花轿在茫茫荒野穿行,像一束微弱的火焰在跳跃,很快就被四周黑蒙蒙的夜色淹没了。严冬凛冽,寒风阵阵,天还没有亮,几颗残星在夜空散发着清冷的光彩。
我——李湘灵,头盖大红的喜帕,独自端坐在花轿里,灵魂仿佛也脱离了身体,随着轿身起落,晃晃悠悠。四名轿夫也如没嘴的葫芦,齐齐缄默,闷声不响。一早起来到现在,我水米未沾牙,偏偏寒风又一阵阵从帘子空隙处袭来,我又冷又饿,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做声。临行前夜,娘泪痕满面,叮嘱我切勿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以免节外生枝。若不是黄河决堤,良田万顷,画栋雕梁一夜之间尽付汪洋,出门逃亡又遭劫匪,财物散尽,年方二八,自小就是爹娘掌上明珠的李家二小姐的我又何苦走上这条不归路?我不敢去细想,我若不做出牺牲,家里还有缺衣少食,饥寒交迫的娘和病得奄奄一息的大哥。爹已过世,他们怎么办?我又想起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丫环红玉,她长我五岁,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怎么也不见她的人影?
“师傅,到了何处啊?”我不无焦急的问道。
“黄泉路。”为首的一人瓮声瓮气地答道。“还早着哪,小姐,先要过青枫林,翻过无端崖,渡碧落湖,走黄泉路,跨过叹息桥,临日暮里,最后抵达大荒村,就到吴家花园了。才一半路程哪,小姐切勿焦躁。”
我心里一惊,轿夫一席话让我如同身坠冰窟窿,全身都凉透了。满头珠翠沉甸甸的,压得我脖子好生酸痛,我忍不住略微耸动双肩,却不料头上钗环叮当作响,打破了夜色沉寂。自小就在爹娘羽翼下长大,未识人间甘苦,也从未经历这种长途跋涉。闭上双眼,朦胧中,娘红肿的眼泡又浮现在眼前,“湘灵啊,若不是你哥突发重疾,急需救治,也不至于为了五百两银子,让你这么仓促就嫁给吴家少爷冲喜。娘对不起你啊,更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啊!”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我不敢擦拭,怕弄花了妆容,只能抬起头,让眼泪流进心里,胃也开始隐隐作痛,耳边传来轿夫粗重的喘气声,快上桥了罢。哗哗哗,水声撞击桥墩,坐在轿内都能清晰感知到水势湍急,混合着杂沓的脚步声,低沉的叹息,痛苦的呻吟,仿佛水下有另一个幽灵聚集的世界。我不自觉抓紧了帘子边缘,手心全是冷汗。紧接着,轿身前倾,快下桥了,一声长一声短的嘶吼如影随形,我弯曲身体,轿夫走得很急,下桥了,很快轿身恢复平稳。轰鸣的水声渐行渐远也听不到了。我长长松了一口气。
路程近半,灰蒙蒙的雾气还未消散。我觉得心口闷得难受,透过帘隙,我悄悄扯过红盖头,一片荒芜的平野,渺无人烟,除了几座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丝活气。轿夫步履蹒跚,呼哧呼哧直喘气。脚下发出叭噼叭噼的响声,原来正在穿过一片沼泽地。我不敢睁眼再看,也不敢发出声响,真害怕被底下突然窜出的怪兽吞噬掉。
还好,有惊无险。远远的,“日暮里”的白色石牌出现了,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总之快到目的地了。
“小姐,过了日暮里,前面就是大荒村,吴家花园就不远了。”轿夫停了片刻,语气沉重。,“遭孽呀,吴氏一脉将近百年的基业,也曾赫赫扬扬,威名远闻,只可惜人丁不济,这九公子吴家少爷刚刚而立之年,就要不久于人世了!”说罢,长长叹了一囗气。
我顾不得伤感,反倒起了一种舍身取义的气概,“师傅不必难过,古有缇萦救父,木兰代父从军,巾帼不让须眉,我有何德何能,只不过尽了我女儿应尽的孝心罢了,今日路途险阻,多亏您一路照拂,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夜幕降临,混浊的雾气依然没有消散,一轮血红的圆月在黑魆魆的丛林间出现,傲睨人间,发射着森然寒气。丛林间,哇的一声,月光惊动了寒鸦,转瞬间,鸦群纷纷逃散,只有那枯枝败叶纷纷坠落。四周静寂,声音显得越发凄厉异常,让人心魂俱裂。许久,大荒村还未到。然而,沿途所见,无不凄凉萧索,了无生意。平沙漫漫,灰雾笼罩。海浪声声,拍打着嶙峋的堤岸,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响。原来这大荒村是被荒原和大海隔绝的孤村。我不禁心生怯意,不自觉直打寒颤。
终于,穿过大荒村那片古树盘根错节的幽径之后,吴家花园赫然在目。高大的拱门,突兀森郁,可以想见昔日的排场。“吱呀”一声,沉重的朱漆大门徐徐打开,一位花白头发,面目严肃的老人垂手恭立一旁。轿夫连连问好,从他们的对话,我也明白过来,这位想必就是吴家花园的丁管家了。
“今晚,过了十二点,该来的都会来的,生死就看你的造化了。”管家嗫嚅着,连连摇头,“大厦将倾,在劫难逃呵!”我木然地听着他的哀叹,一步步捱着,走在又湿又滑,遍布青苔的石径上。
古宅内绝无人烟,似乎很久无人来访,除了门囗两个对峙的石狮,似乎要腾空而起,血红的眼睛似手要吞噬接近的一切生灵,让人心生颤粟。
穿过重重曲折的回廓,亭台楼亭,迤逦绵延,依稀有旧时繁华。正在惶恐之际,门,在身后终于阕上了,发岀沉重的咣当声,轿夫都散了。我将独自一人踏入未知的路程。忽然,我感觉被一双温暖的手牵引着,跨过炽热的火盆,声调醇厚又不失坚定,听来好像似曾相识。我稍觉心安。经过一道又一道极其繁琐的礼节和流程,我终于可以在新房的床沿上坐下来稍做休整了。烛影摇红,将四周全部笼在一片飘忽的红晕之中。夜风拍打着窗棂,衾枕冷硬如铁。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低沉温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门在身后也掩上了。
“小姐,我是红玉,不要怕,我是来暗中保护你的,”
我目瞪口呆,眼前这个两鬓斑白,满面沧桑的中年老妪真的是红玉吗?她怎会变成这副模样?今晚发生的一切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记住,待会不要喝酒,也不要吃任何东西,切勿离开这间房半步,这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她没有向我过多的解释,脚步消失在门外走廊深处。
我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头晕脑涨,眼皮沉重得直耷拉,又不敢闭上眼睛。直到深夜,我感觉一阵寒风袭来,帐幔飘起,烛光也摇曳不定。头顶的红盖头被轻轻掀开,一个浑身缟素的男人站在我身旁,手上还握着一柄玉如意,他想必就是吴家九少爷吴家明了,我穿过重重险阻,未来将要依靠终身的夫君。如果不是面色太过苍白,身材过于削瘦的话,他应该也称得上是一个英俊的男子。“只可惜沉疴难医,回天无力!”丁管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他面容苍白异常,神情如槁木死灰,嘴唇却是鲜红鲜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烛光的原因。我忽然害怕起来,手也抖抖索索,像风中飘摇的秋叶。
“不必紧张,来,喝下这杯酒,今晚你将会忘掉一切忧愁。”他面无表情,脚下的地板发出沉重的咯吱咯吱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余下的一杯不容分说放在我的唇边。我想起红玉的话,死活不肯喝。见我不听话,他的眼光顿时变得狰狞起来,像是攫取小动物的苍鹰,“我,自己,来,”我艰难地接过酒杯,,红色的液体荡漾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就在我束手无策之时,一只黑猫忽然跳上膝盖,我吓得一激灵,酒全泼在了地上,一阵白烟袅袅升起,居然全无痕迹。吴家明冷哼一声,摇摇晃晃往外走,“你不喝是吧,今晚十二点一过,我将不久于人世,你也别想活着走出这座古宅!”
我惊异地望着他的身影,他周围散发着暴戾,面容扭曲,忽然他转过身来,握住我的手腕。手好凉啊,眼中凛冽的寒气让人不敢逼视。
“来,过来,坐在这菱花镜旁。你的妆也该补一补了。”我忽然领悟过来,原来再美的妆,到了深夜,也会残的。
他冰冷的指端划过我的眉心,全无张敞“画眉深浅入时无”的韵致,我只感到彻骨的寒意。他居然在为我画眉,一缕凉意蜿蜒,像有小蛇在游走。我苦笑道,“夜已深,画了给谁看呢?”他全然没有应答,递给我一小管物什,我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口红,这种西洋的舶来物,是很稀罕的物品。他很仔细地帮我涂抹。我微微有点晕眩,长这么大,我从未与哪位男子这样接近过。菱花镜內,我凝望自己面目全非的面庞,残夜未尽,面上居然有了沧桑的痕迹。长眉入画,朱唇鲜艳欲滴,像怒放的玫瑰,我端详一番,不由窃喜,我不得不承认,确实好看多了。看来我误解他了,他也并无恶意。何况我们同病相怜,我不禁对他起了同情之意。
我正在沉醉之际,忽然一阵急风席卷,几乎将飘摇的残烛吹灭。我起身循着风向,准备将窗户关好。
“不要管,”家明厉声喝道,忽然他弯下腰,这一声断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携了一管玉箫,宽大的白袍下瘦骨支离,摇摇晃晃消失在黑暗中。我眼睁睁看着他岀去了,心里有点难过,不知道招惹了他什么?或者这座老宅内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放我进来,放我进来,”有女子的呼喊传来,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在窗棂上摸索,差一点抓住我的衣襟。我吓得半死,拼尽全力将虚掩的窗隙关死,心扑嗵嗵狂跳不止,只外面听见咕咚的声响,像有一颗碎石投进黑暗的古井,很快,房内又恢复了死寂。
“这不是真的,这一定不是真的,这是幻觉,”我喃喃自语,转过身来,恐惧到了极点。忽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菱花镜里凸现,像辽远的海面上隐现的船桅,唇色如血,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咧开的唇角流淌,直至七窍流血,整个镜面鲜血淋漓。我不自觉的摸了自己的脸,手上全是一片鲜红,滴滴嗒嗒,血流如注。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家明救我!”我惊恐不安,像只没头苍蝇四处乱窜。无数只蝙蝠循着血腥味飞来,团团将我围住,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臊气。我拼命用手帕拍打着,只是徒劳无功,更多的聚拢来,将我团团围住。我用宽大的衣袖掩住脸,只感觉到它们尖利的爪子步步刺入我的血管。
外面有凄凉的笛声响起,大红的灯笼高高挂在回廊的高处,昏惨惨的映照着每个角落。
我不顾一切打开了门,忘了红玉的劝诫。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彻底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我知道家明在外面吹笛,我要找他,他一定会救我,他不会抛下我的,不会不管我的。
黑森森的屋脊上,一袭白衣,耀人眼目,寒风阵阵,衣带翩然,仿若谪仙。我呆呆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那里,更不明白以他病弱之躯如何爬上去的。如泣如诉的笛音破空而来,月色清寒,我好像起了幻觉,眼前,脚下好似在晃动。莫非是海啸?这些古宅全部都是坚不可摧的巨石砌成,怎会轻易坍塌?可是,谁知道呢,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哈哈哈!”忽然,家明好似醉酒的人,起了颠狂,他发出阵阵狂笑,扔掉笛子,从屋檐纵身跳了下去,一声沉闷的巨响,像礁石撞击船头,又落进深海,转瞬杳无声息,我奔过去,什么都没有,像水泡一样消失了。莫非四面全是海?我听见一种摧古拉朽的巨响正在逼近,像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对峙,厮杀着,战鼓声,金锣声,呐喊声,一阵阵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我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小姐,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急促的声音,是红玉,她拉住我的手,连拖带攥,“你不走,想留在这里为吴家少爷陪葬吗?这是一个阴谋,你是第十三个嫁入吴家古宅的新娘,前面的十二个没一个活下来。丁管家让我带你走,没空细说,我带你走,跑得越远越好,”红玉灰白的头发在夜风中瑟瑟抖动。我跟在她后面,穿过曲折的四廊,拨开缠绕的古藤,只感到风在耳呼呼作响。终于,来时那扇朱漆大门出现在了眼前。
红玉拼命将我往门外推,我死死不松开她的手。“走吧,小姐,走得越远越好,切记不要回头。”她眼内有一种勇士断腕的悲壮,“这串珊瑚灵珠,是我以耗尽二十年青春代价换取的,里边封存着我的鲜血,你带上它,可保你一路无虞,平安到家。”
“那你怎么办,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我抓住她的衣襟不肯松开。
红玉忽然转过身,“我走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的,除非……”她举起火把,夜风中,荧荧的火光闪动着。“我就与这古宅玉石俱焚吧!记得,前面海边有船,坐船可以直达对岸,翻过无端崖就没事了!记住湖面会有先前殉葬的十二位新娘幽魂出没,别在意。灵珠可保你安全。你若再晚一点,十二点一过,你头顶天灵盖会被揭开,注入水银拖入棺材,活生生为死去的吴家少爷陪葬。”
我眼睁睁看着她举起手中的火把,微弱的红光刚一靠近干枯的荒草,星星之火顿成燎原之势,大火熊熊跃起,灼人的热浪舔噬着一切。“不可以,不要!”我拚命拍打着大门,最后一道缝也合拢了,火光熊熊,门把上滚烫滚烫的。我含泪转过身,循着月光赶路。
前面果然有船,木船兀直飘荡,没有人,却有哗哗的水声和划桨声。我惊惧不已,不敢上去。四面无数面目模糊的白衣女子聚拢来,将我往海里拉,水响如雷,船身即将倾覆。她们齐齐将手探入我的心口,忽然,红光一闪,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是珊瑚灵珠!我上了船,拚命划桨,对岸灯塔指引着我的方向。
终于,可见望见无端崖青黑的岩壁了。我用尽全力往上爬,尖利的碎石划伤了手脚,全然不顾,我能活下来已是上天的眷顾,可是红玉却……,想到这,我心如刀割。翻过山头,我望见远处大荒村一片红光,赤焰腾空,将天际染成一片血红,漫天的火炭灰随着咸涩的海风飘过来。
我站在山巅一块平整的巨石上,远处是青黑的天际,灰黯的云朵低低压着海面,一轮血红的月亮照在大海上,海水咆哮着,一阵阵的将饱含着血腥的浪花泼溅在我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