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还未出头的年纪,恐惧于展望未来,也抗拒回首过去。这种类似矫情的尴尬存在于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里。不想被贴上“顺服”的标签,却又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成绩。
一直以来有个小小的目标,想在工作后用自己挣来的钱给爸妈买一个单反,再给他们配两辆轻便的自行车,让他们在依然年轻的时候去做最想做的事,一个爱旅行,一个爱摄影。
爸爸是个老司机,在路上的时间比在家里多,却十分热爱生活,也有很多业余爱好。在我三五岁的时候,便有着超前的意识,为我用家里最高端的设备——录音机留下了我珍贵的声音资料。那时候家里很穷,他却肯用为数不多的余钱买昂贵的胶卷,借相机来给我拍照。后来我长大了不再喜欢当他的模特,他便买了第一台卡片机,开始记录家乡的景色,谈不上拍的有多好,不过张张写实蕴含真情,所以在我看来十分可贵。
也许是秉性遗传,也许是耳濡目染,渐渐地我也喜欢上这种记录的方式,就好像照片上就是凝固的时间,透过它更容易捕捉到逝去的一切。而我们都喜欢并且拍摄最多的对象,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朗乡。
朗乡小记
在初中地方课上学习到一个很厉害的常识,伊春市是全世界占地面积最大的城市。第一次知道简直喜不自胜。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很厉害的城市里面啊!后来慢慢想明白了,这所有的山林和星星点点的小镇算在一起,可不是我们最大嘛!伊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市里很小,周围的区镇也很小,小小的聚居区被广袤的山林划分开来并紧紧包围。朗乡是伊春市下辖众多区镇中差不多最小的一个。然而这里却不负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盛名。
朗乡镇的历史也很短,不过百年。据《铁力史志》记载:“民国20年(1931年),有三五户人家在此开荒种地,秋季放山,冬季狩猎。伪康德6年(1939年),绥佳铁路通至朗乡,住户逐渐增多。镇内共分3个居住点:河北岸满铁屯(日本街),住日本人8户;河两岸朝鲜屯,住朝鲜族20户、汉族17户;距朝鲜屯不远是中国街、住汉旗5户。伪康德7年(1940年),绥佳铁路全线通车,朗乡地区的人口不断增多,民用住宅和公用建筑逐年扩大。”
朗乡镇名源于火车站名,始称“183”。绥佳线路全线通车,从绥化开始东行至此恰好是183公里,故称车站名为“183”。到1945年伪满改站名为“捞绞”,译过来是“朗乡”。到建国后也一直沿用“朗乡”作为镇名。
镇内的河流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半圆河,因其环抱整个朗乡镇形似半圆而得名。朗乡的乡土教材上记载,这半圆河是仙女下凡游玩至此,回天宫之时匆忙间落下的丝带幻化而成。这本乡土教材上记载了很多传说故事。包括很有名的景区——石猴山滑雪场。
深山里一只顽皮的小猴子偶然来到人类聚居区附近的山头玩耍,发现山下的人们载歌载舞好不热闹,看着看着竟如痴如醉忘了回去,最后化为石猴永远矗立着,观望着这一方乐土。这里后来因为山体坡度的优势修建了滑雪场,以这只顽皮的小猴子命了名。
老房子
家乡所有平房都是依山而建,十几户人家整齐排列形成一道道胡同。开春化雪和盛夏雨后,山泉水便顺着山路从每个胡同的小河沟里流出来汇聚到半圆河的若干支流中。泉水清冽掬而可饮。河沟两侧开满知名不知名的花草,春夏愈盛,至秋凋零。
我就在这样的地方出生、成长。我家的房子与大山隔着一个邻居孟姥姥家的菜园。孟姥姥待人和善,尤其喜爱小孩子。胡同里的孩子们经常疯跑到她的菜园里嬉戏打闹,她也从不生气。偶尔嗔怪我们踩坏了贴着地皮的辣椒或是黄瓜种,便罚我们帮她撕碎小菜叶喂给小鸡吃,孩子们颇喜欢这种“惩罚”,于是屡次闯祸。
我的姥姥和我家的房子连在一起,妈妈的养母我叫做大姥姥的也住在前院。大姥姥家和邻居家的山墙有一段距离,所以作为通道做了个小门,我们可以随时进出。通道窄小且有两户的房檐紧紧遮盖,所以这里简直成了我和伙伴们玩耍和避雨的天堂。我作为这个通道的小主人自然十分兴奋,兴致好的时候就串通几个孩子一起采来花花草草给这里装饰一番。
说到花草,小时候最乐此不疲的游戏也是最适合一群人玩的游戏就是“过家家”了,清澈的泉水和种类繁多的花草给想象力最丰富的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材料。大姥姥房后的这一片空地就成了我们的“家”,“锅碗瓢盆美酒佳酿山珍海味”通通被呈现出来。玩的过火之时通常不择手段不择领地,偷拔了孟姥姥真正的茄子占领胡同里人行走通过的地方也是常有的事。每当我们玩的不亦乐乎阻碍了住在山脚的朱姥姥下山,这位头发全白又十分美丽的老人就会躲在我们身后突然探出头来甚至做个鬼脸,孩子们就笑嘻嘻的散开了。年龄尚小的我们纷纷议论朱姥姥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
胡同里另外两位十分受小孩子欢迎的老人是我的大姥爷和山脚的于姥爷,这两个老顽童很会做木匠活,经常嘁嘁嚓嚓用刨子把木块刨的漫天开花,做出一样样精巧的小玩意给我们,两位老人还经常约着跑山捡柴,煞有介事的向我们介绍从山里捡来的一个个宝贝。小孩子是不被允许进山的,所以我们很爱听这些奇妙的故事。在十几年前的小兴安岭,近人的山区里也有黑熊和小的野兽出没。老人们常说,等你们长到门那么高的时候就能和我跑山啦!
我们这一代的小孩子,最终也没有等到长大去跑山的一天。
二年级有一天下午放了学,姥姥带着我去了孟姥姥的房子里,这里我常来,找梦姥姥家的小姐姐玩耍一起上学,或者被惩罚来给小鸡撕菜叶。可是那天不太一样,院子里有好多人,姥姥带着我进了里屋,孟姥姥躺在床上,干瘦了许多,她声音轻的和我姥姥说话,好像是要姥姥带我离开,我死死拽着炕沿不肯走,最后也不记得怎么回去的。只是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孟姥姥,再也没去给小鸡撕菜叶。小姐姐后来升学搬了家。我问大人们孟姥姥去了哪里,没人回答我,有的人告诉我,她去世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去世。
没过多久,头发全白美丽的朱姥姥也不见了。朱姥爷日渐消瘦到最后甚至不认识我,也不见了。
我也不再那么喜欢玩过家家。三年级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去镇里租了楼房,转学到了镇里妈妈工作的学校。而后我就只有双休日和假期会回去姥姥家。再后来,姥姥也搬到镇里住了楼房,大姥姥一家被儿子接到大连生活。
我家的房子卖给了胡同头的屠户一家,签契看房子那天,我也在,当时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卡片机。我对着房子菜园前前后后各个角落拍了个遍。重新数了数从大门到房门的石砖。对着山看来看去,买房子的叔叔好像看出了我的不舍,对我说:“丫头,想这了就回来看看,叔家给你住着,有人住肯定不会让它荒着的。
大姥姥家的房子留给我们没卖,年年种菜秋天来收,今年暑假随着妈妈回去摘菜,叔叔好像并没有履行他的诺言,前前后后的胡同里家家都上了锁,山的颜色比以前更深,远远眺望多了许多坟包和墓碑。胡同的小河沟再没有泉水流出来,倒是荒草越长越茂密,快及半人高。没有小孩子跑来跑去玩过家家,也没有需要喂菜叶的小鸡。
封山育林以后,也再没有老人或是长到房门那么高的我们去跑山了。
小镇是座小城
初一的时候,家里终于攒够了钱,在镇里算是繁华的地方买了楼房。学校就在家门口马路对面,商场菜市邮局银行火车站都在附近几步便到,很棒的位置。此时,朗乡镇也在向着旅游小镇发展了,镇政府一直很重视城镇的美化建设,在每一栋居民楼向街的一面都装上了装饰灯。若是夜晚坐火车远远望着这里,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是到了哪个大城市的边界。
每到夏季和秋冬,就会有很多旅游团前来,不仅镇内有好山好水可看,山上林场也有众多的自然景区。
朗乡为了争取“全国最美小镇”的评选在镇里的半圆河也做了相应的规划,植树造桥建了河畔公园和文化广场。文化广场内做了一个小型的音乐喷泉,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看过去,都是赏心悦目。镇内的酸菜加工厂也做成了远近闻名的品牌——翠花酸菜。在靠近镇内的东山山头上,用灯饰做出了几个大字“朗乡——翠花之乡”。东山之上有个年龄很老的公园—东山公园,这里也是人们最爱来休闲的地方。
朗乡有一个延续了好久的项目,算是约定俗成。每年端午早上,所有人都会早早起床爬东山,那一天的东山十分热闹,好久不见的同学朋友老邻居都会在山路或是公园里碰见,朗乡很小,小到几乎走几步就是熟人。大家会到山上采枫叶回去挂葫芦,那一天小商贩也会推着车来卖葫芦荷包还有各样小食。商家也会赞助一些表演,所以端午的朗乡,可能比过年都要热闹。
算下来自从高中到外地求学到如今,已经有六年没有在家里过端午节,所以已有六年没有在端午爬东山了,听家里人说最近两年似乎没有以前热闹,想也不难解释,中年人除了有工作的纷纷外出务工,青年人在外地求学,小孩子也少的可怜,老人渐老。朗乡这座曾经活力无限的小城似是也蒙上了垂老的暮色。
曾经的朗乡有四所小学,两所初中两所高中,最盛时小学里每年级有六七个班级。现如今小学合并成了两所,初中合并为一所,高中也倒闭了一所。每年的一年级招新生都成了最让人犯难的工作,目前全镇一年级只有两个班级加起来不到100个孩子,可以预想,到了六七年后,初中高中也将无法运营。
过年,一年又一年
我家至今保留着一个传统,在大年三十那天下午爬东山,因为这是一年中人最全的时候,过年前后天气也并不十分寒冷,正适合爬山。爬山的时候便有颇有趣味的一幕,我和爸爸每人拿着手机相机拍个不停,妈妈则气鼓鼓的一个人追赶着我们,怪我们只拍景色不拍人物。一路玩耍下来天色将晚,刚好去姥姥家吃下午饭。吃过饭后妈妈和姥姥就洗菜杀鸡杀鱼预备年夜饭用的食材,从春晚开始的时候一起和面剁馅包饺子。夜里11点多刚好开饭,杯盏交错间一年结束,新的一年开始。吃过饭后通常我们会从姥姥家出来,姥姥姥爷不能熬夜吃过饭就休息了,从姥姥家到我家刚好算是斜着穿过了小城,我们每年都有幸看到朗乡最美最温馨的时刻,万家灯火通明窗内其乐融融,一个地方一年的期盼和快乐尽收眼底。睁眼是大年初一,新的一年在彻夜的灯火下耀眼的开始了。
初二开始,整个小镇开始躁动起来,走亲戚串邻居,最忙的数水果店和烟酒店,一箱箱的水果从店里出来提在手上送到千家万户喜笑颜开的就着愉悦吃进肚子里。
每年初三,我们一家会去拜访一个祖亲,这家的女主人是许姓,爸爸叫她姑奶奶,我叫她姑太。这家在爸爸年轻初来朗乡闯荡时给了许多帮助。爸爸说姑太是老许家年龄最长的人了,从年轻嫁过来至今都生活在这里。几个儿子中比较出息的一个还在镇里做官。印象里姑太身体并不好,每次去她都坐在床上不曾下地走动迎接客人,每年也都会重新问一遍我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几岁了。知道我也姓许之后就神神秘秘的从被子里摸出一大把糖果塞给我,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如果问了其他来的小孩子不姓许的她就不会给糖,所以我一直是很喜欢这位老姑太的。
姑太的老伴我叫他姑太爷,他比姑太年轻八九岁,精神很好。这位姑太爷是个文化人,喜欢作诗,写得一手好字,坚持每天看新闻联播看报纸并记录他认为重要的事。他也很喜欢我,每次我一来就找家里所有的好吃的给我,然后我含着糖果看他拿一本本日记解释给我听,大一点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时要夸奖他一番,他就会很高兴。上了大学爸爸给家里人播放过我参加主持人比赛的视频,姑太爷很是兴奋,过年的时候拉着我说:“丫头,我现在就等着能在电视里看你了啊!”我相信他是认真的,我看着姑太爷笃信的眼神却有些难过,因为我并不确定,我能不能不负他真切的希望。
姑太在我初二的时候去世了,八十几岁,算是喜丧。深秋的时候下着雨,很冷。因为家里有人做官的关系,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姑太爱热闹,我想她现在一定也很开心。宴席上,她的五个儿子排成一排,对着所有的宾客鞠了一躬。我看到大儿子头上已是花白了。
从那以后过年的时候,就只有姑太爷一个人拉着我问长问短,姑太爷对我们来说是外姓人,我总觉得,这之后的看望,都带着形式主义的意思,寒暄几句即止,并不留下来吃饭。
我也有几年没见过姑太爷厚厚的日记本,不知道上面是不是记载了许多她写给姑太的诗句。
我的期望
这些年来我养成的唯一一个好习惯,就是记日记,从一年级满是拼音的日记本开始到如今,不说每天都写,也从未间断。我是个心肠挺硬的人,从不开口说想家,日记里也很少有这样的记叙。不过今年夏天回学校,火车发动的瞬间,我竟破天荒地没止住眼泪,在火车上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家乡的夏天和老学姐说再见”,配了假期拍的一些照片,我对着那条朋友圈看来看去,眼圈发红。
已经大三的我,上个暑假也许是在家里最后能安心看到的夏天,从此故乡再无春秋,冬夏已然也不能感受全貌。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一个场景,等我有了爱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要带她们回到家乡来,我要牵着我孩子稚嫩的小手,带她看我居住过的屋子、玩耍过的泉边、奔跑过的街巷,带她看我凝望过的夜空、数过的星星、念书的校园。
百年之前,祖辈们带着希望和梦想从关里闯到了关外,落户在了有着黑土地的平原和郁郁葱葱的林间,如今,我们又要为了生活离开这里,我的孩子,所有年轻人的孩子记忆里也许不再有关于这座美丽小镇的一切。每每思索至此,不免感慨万千。
我的一位补课班物理老师,是一名摄影爱好者,他的网络ID叫森林猿人,多年来他致力于用镜头捕捉家乡的美好景色,记录家乡的变化。我大致能推想他为自己起网名时候的心情,每一个老师年纪的人。对这片大山都有着难以名状的情感。包括我这个并不了解大山的年轻人,都无限热爱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
这位老师的爱好恰好也是爸爸的爱好,如今我也喜爱,尽管与老师相比逊色太多,就当是一个普通朗乡人对家乡的纪念吧。
朗乡朗乡,风清月朗,最是故乡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