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裁决所

本文原创,首发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桃园,ID一溜烟云,文责自负。

牛头张与马面李,两位阴差,时常对我言传身教。他们的敲诈勒索与威风之技,已臻樊所长之七八分境界。作为学徒,我虽心痒难耐,欲一试身手,却初尝败绩,灰溜溜地从鸡鸣早市逃离,跨上电动车,慌忙奔向灵魂裁决所。途经有机农场大门,车轮在泥泞中一滑,险些将我甩入那红外线监控的死亡之线。若触发AI自动防卫系统,或许瞬间便会被密集子弹扫射成筛,连灵魂下阴司轮转的机会都将丧失。

我并未怨恨那位黄姓女子,她那对泼辣大胆的眼睛,只让我心中一阵慌乱。我学着师傅们的语气,虽结巴,却仍鼓起勇气:“你……你爹,托我……给你捎句话……想从十六层往上捞,总得想些办法。”

天色已亮,早市渐散,留下满地狼藉。狭长的长街,纸屑果壳遍布,晨风透着一股凉意,虽是初夏,却似深秋。黄小仙于药铺外摆一算命摊,幌子上书八字:“凶吉福祸,一算就灵。”鼻梁上架着她爹遗传的墨镜,手摇折扇,身着肥大唐装,一派女承父业之态。换下便装,她扎着马尾辫,黑色皮衣配半旧蓝色牛仔裤,火辣身姿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我认得你,灵魂所的伶俐鬼!想上我?先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她面带讥讽,目光滑过我的脸庞,直至裆部,折扇猛然一挥,我吓得往后一缩。

“老子猜你还是个雏儿,姐喜欢,跟我走吧!”她调戏的语调让我脸红心跳,形势瞬间逆转,她嗓门大,满不在乎,引得几双眼睛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心生退意,往后撤了一步:“你爹……”话未说完,却踩中一泡狗屎,触电般跳了起来。她目睹我这番狼狈,哈哈大笑,花枝乱颤:“老娘一早上还没开张,心里正恼,碰到你,一下子全没了。”我被她逗得尴尬不已,忙在路边乱草蹭去鞋底污物,慌乱逃离。

我忆起牛头、马面两位师傅的夜谈,提及所长对黄小仙的垂涎,用尽手段却未得逞。她大约是辖区数一数二的劲辣妞儿,各路神仙皆惦记,却野性十足,难以驯服。我何不寻那易得手者,如师傅们玩腻的残花败柳?

鸡鸣集离军分区有二十几里,藏于山窝,是民间自发形成的集市,黑市交易猖獗。据说反抗组织常借此掩护,进行地下活动,分区驻军长官朴上校曾亲自率军掩捕叛党。政府几番取缔,化整为零仍难以监管,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安排便衣暗中监视。

顺着有机农场北墙外土埂路行五公里,便上了山公路。对面黄云山山脉连绵不绝,山下精致别墅隐于树木与铁丝网缝隙之间,乃是军区高级领导干部的夏日疗养中心。公路另一侧,几平方公里农场作其后勤保障,源源不断供应新鲜、安全、有机食材。

我常听师傅们谈及此地的奢华,却因资历尚浅,从未得到樊所带领参与。太阳升至半空,惨红如血,骑着电动车恍如置身阴境。阴阳穿行久了,常弄不清身在何方。

地狱在何方?人心最恐惧深处便是!与宗教文字描述的地狱不同,AI根据意识深处的恐惧所构建的地狱如此真实与具象,你甚至不会意识到这是魂灵的虚拟世界,而是与真实人间某些特殊地方无异。

地狱内构建了各种恶劣环境与气候的劳改农场,百分之七八十的灵魂被裁决所判至此地接受改造,直至裁决所认为改造完成,方可进入规训阶段。我的任务之一便是押解判决下的魂灵通往各类农场,原本此差事归牛头、马面二人,但他们忌惮脑接口连接意灵交换机后,易被黑客攻击或意识数据丢失的风险,渐渐地,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差。

皮鞭抽打在人体的声音与惨叫、哀嚎此起彼伏。劳改鬼们在沼泽地里挖沟渠,日复一日重复劳作。沟渠挖好又被填满,再挖开,循环往复,直至场长想出新的惩罚手段。劳改鬼们陷在齐膝深的泥泞中艰难跋涉,徒手挖泥,工具仅一粪筐。监工们立于细沙铺就的干地,一手叉腰,一手握长鞭,见到偷懒或不顺眼的,皮鞭立刻甩出,破风声令人惊悚。监工皆从劳改鬼中挑选,光棍流氓等背景最易当选。场长多为AI生成,参照历史上某些特定时期劳改营管理角色,冷酷而公正,能百分之百执行体系规则与标准。

初入阴境至劳改营,我心生诧异,既为阴间地狱,为何AI不生成出青面獠牙、样貌狰狞的来做官吏?后见犯鬼们瞥见监工的眼神便恍然大悟,毕竟鬼怪想象力有限,难以想出这些花样翻新的惩罚手段。看来,人自己的同类远比鬼怪来得恐怖。樊所长言,AI构建了各种宗教描绘的地狱,亦还原了人类历史真实发生的各种集中营与劳改营,对比之下,真实让想象相形见绌,AI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人类自己构建的地狱。

黄半仙陷在齐腰深的泥浆中,艰难挖泥,清癯脸庞与花白胡子皆沾满泥浆,全无人间道骨仙风模样。见我押解新鬼沿着沙土路去场部办交割,他眼神中流露出乞怜之光。

“小兄弟……”他刚一张嘴,监工的皮鞭如毒蛇般飞来,“啪”的一声抽在他嘴巴上,黄半仙哀嚎地捂住嘴巴,嘴唇与手掌混着血与泥浆。新来者总会被特殊关照,他劳作的地点为沼泽中心,需先泡至浑身溃烂方被允许挪至浅处。

场长僵尸般的面孔与眼神皆无变化,看不出喜怒。灵魂判决所每裁决一名意灵,判决器随即生成一道阳符,而AI则在地狱生成相对应的阴符。我解押时根据系统生成的路径将意灵解押至不同地方,将交割阳符与阴符合上,任务才算完成。裁决所纪律森严,对鬼差诸多约束,如不得逗留、不得脱离目的地闲逛、不得接受请托、不得干预阴司事务。

黄半仙生前常来军分区给下层官吏算卦、看运势,颇有人缘,但因抢甘霖寺生意,让孔衍老和尚记恨在心。加上疾病发作,住院日久,家底掏空,他女儿再无力上下打点。作为裁决厅七大法官之一,老和尚力主重判,最后被判至第七层地狱劳改。

黄半仙虽未给我算过卦,亦不曾往来过,但街道相遇时他也会对我点头致意,让我颇有好感。他在阴间的处境让我心有戚戚焉,这或许也是促使我去找他女儿的原因。想让他在阴间少受点罪,最好的办法便是从军分区大人物入手,他们各个对黄小仙垂涎已久,黄小仙若肯走此路,我这样小角色排到一公里之外也轮不上。

想清楚后,我自嘲而笑,我好像总是缺根弦,大约是总穿梭阴阳,丢失某些数据。我想,黄小仙若吩咐我做点什么,即便有违纪风险,我可能也会帮她去做。我心里竟有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

灵魂裁决所位于军分区大院西南角,单独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与军分区几个不太重要、保密级别不高的下属机构同处偏僻角落。据牛头、马面所言,灵魂所先前属军区核心机构之一。从戒备森严的军区大院进入需通过三层关卡方能抵达大门。意识交换技术源于军方研究所,最初用于对敌审讯、驯化等方面,从肉体用刑延伸至灵魂惩戒。随着技术稳定与成熟,逐步应用于军事训练、意识合成、意识潜入等方面。前几年成建制的反抗军、反抗组织皆被剿灭殆尽,漏网之鱼越过黄云山逃逸至东南邻国,建立数个秘密基地,不时越境搞破坏,但对大局构不成威胁。军区派一师前移至活动频繁的安县,成立军分区。裁决所在军区无事可做,变得无足轻重,樊所长找上层运作一番,便跟至此前沿。这两年,意识移植技术逐步转向民用,军方研究所成立控股公司进行业务拓展。灵魂裁决所作为典型应用案例报至高层,引起重视,已下红头文件要在医疗、监狱、宗教等行业试点推广,目标三至五年,让国民的灵魂有所归属。樊所长原是那个研究所技术员,被派至军区做技术支持,因为应用效果好,直接被提拔为所长。牛头马面是合资公司所派驻的技术人员,我猜想他们大约有些秘密使命。至于我,也许是出身孤儿院,然对孤儿院记忆却极为模糊,我想也是穿越次数过多,导致数据丢失了。

两位前辈时常宽慰我,真正的幸福是活在当下,过去种种皆是浮云。若能把过去痛苦如垃圾般清理掉,岂非一种幸福?

我想也是,除军区驻地以外,县城、乡下,随处可见孤儿,男女老少,衣衫褴褛,各个面带饥色,眼神却闪着仇恨的火苗。对我而言,没有过去又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所长去甘霖寺找老和尚谈事,最近他们走动频繁。据说老和尚与宗教管理局局长是拜把子兄弟。上面放出消息,很可能会在一两年之内成立新的部级机构——灵魂裁决总局,这对所长仕途至关重要。牛头马面去黄灵山度假中心做保障,他们做何保障从不肯向我透露一字,说是一级机密。不过他们聊天说事很少对我避讳,所以我知道的事情也不少。

今日我一人值班,大门口仅一机器安保,系统老旧,时常失灵。好在他未配备武器系统,不然失灵时,很可能冲我们开火。我闲坐机房无所事事,心中产生一个大胆想法,不如潜入度假区交换机,看看牛头马面究竟在做什么保障。

老实说,因记忆空白,我对许多事情都格外好奇。但俗语说,好奇害死猫!

有时,我感觉在阴间更加自在与松弛,如鱼入大海、鸟入深林。我凭直觉便能感知整个系统及它所构建的世界,如航海家脑海中绘制精细航海地图。某日不走阴,我竟无所适从。我很喜欢躺在转阴舱,用脑连接线连接后脑处接口。植入脑接口只需小手术,嵌入一块大拇指大小芯片即可。我感受到意识在流动,恍如在无边宇宙遨游。当然,受命去到之地皆为指定,但如何选择路径是我自由,我更愿绕远路旅行。我能轻巧绕开系统设置的各种陷阱与防御,我想这大约是一种天赋。

我很快追踪到黄龙山度假中心转灵交换机IP,绕开外围层层防护,不费吹灰之力便潜入进去。

密林中修建一校场,十几个身着劲装的骑士弯弓走马,迅疾如飞。我隐身校场边缘的一株大松树下窥探,见他们各个高鼻深目,眼神如鹰,神色刚毅,心中不禁疑惑。我见过军区一些高级领导,大都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一副昏聩迟缓模样。而他们子弟多半像古代小说里描写的衙内一样,眼神、举止轻浮傲慢,看面容,一眼便知被酒色掏空。领导的贴身卫士?大约没有资格到疗养中心度假。正疑惑间,侍从不知从何处赶来一群驯鹿,驱赶到当中,驯鹿随即四散奔逃;骑士们兴奋起来,吹着口哨纵马急追。他们并不用箭射枪刺,待马赶到猎物一侧,骑手从马背上忽地跃下,双手攀住驯鹿鹿角,用力一绞,猎物轰然倒地,飞奔惯性滑出一丈开外,骑手伏在猎物身体上,未等停稳,早挚出腰间匕首,割开猎物喉管,滚烫鲜血喷溅而出,骑士张开大口吮吸。待猎物四肢乱蹬之时,他们弃掉猎物,飞奔向自己坐骑,一手攀住马鞍,忽地跃上马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似经过多年训练一般。场面虽紊不乱,骑手们很快排成一列,人和马皆很安静。稍时,林中押出一队囚徒,囚徒们双手皆被反剪着,用一根长绳串在一起。侍从头头站在他们前面训话:“你们这些叛贼,一辈子注定烂在监牢里。今天,将军们开恩,给你们一个搏命机会。放你们逃往密林深处,只要谁能躲过半个时辰,谁就能赢回自己的命。”语毕,命令侍从割开他们的绑绳。囚徒们拔腿便往林中狂奔,看去体力很好,想必在牢内未被拷打、挨饿。

马开始兴奋起来,脑袋摇晃,喷喷地打着响鼻,前蹄抬起,只等主人撒开缰绳。正中骑士勒住马缰绳,轻轻拍拍马首,朝两侧笑道:“猎杀乐趣就在欲擒故纵。”

他们大约等了一顿饭工夫,我猜想足够囚徒们跑得很远或制作自卫武器了。骑士首领把手一挥,一松战马缰绳,双腿一夹马肚,率先冲出,从骑跟上,马蹄轰隆,扬起的沙尘遮挡住我的视线。

无坐骑,我只能向那个方向跟踪下去,往林中搜索一公里,四周很安静,只有夏虫唧唧叫着,鸟兽大约还未从受惊状态中恢复过来。阳光从密林缝隙打下来,照在地面斑斑驳驳。忽然,我看见灌木枝叶上有一溜血迹,循着血迹往前,路边一个囚徒面朝下,背部被射得如刺猬一般,鲜血在衣服和草木间凝固。我解押灵魂至各处集中营、劳改营,见过各种刑罚,见多了也就不以为奇了。第一次目睹如此血腥杀戮,心里还是吃了一惊。前方不远,一群鸟扑棱棱飞起,紧接着是一声惨叫。我急忙飞奔而去,慌乱中头上被一物撞了一下,脑袋被淋了一些汁水,抬头一看,树枝上吊着一颗血淋淋人头,正在来回摇晃。我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翻身往回就跑,满脑子都是人头那对惊恐瞪着的眼睛。

我失去镇定,有些慌不择路,在丛林中绕来绕去,未能绕回校场一侧。我闪避到一株大松树后,听见任何动静都会心惊肉跳,若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得被活刮了?我对这次探险有些后悔。

冷静,冷静,我告诉自己镇静下来,心跳慢下来后,我听到不远处有潺潺水流声。顺着河流定能出林子。我循着声音方向蹑足潜踪摸过去,水声越来越近,哎呀,老天,好大一个游泳池,碧波荡漾。斜侧盖着一排平房,池边,一群佳丽正列队听一个中年妇人训话。她们身着薄如蝉翼的衣裙,各个相貌姣好,身材婀娜。

“一会儿贵人们打猎回来,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伺候,谁出了差池,贬她去擦洗厕所,再没有机会到贵人跟前行走。”妇人说话声音很严厉。

我看得入神,一道黑影贴着我面颊嗖地飞过,我扭头一看,一支箭钉在身后树干上,箭羽乱颤,我抹头就跑,身后马蹄声响起来。

我抹过一片灌木时,里面一双手猛地将我一拽,整个人不由自主往下坠。

军方公司用AI制作了虚拟地狱,要在甘霖寺完成移灵测试,以便拿到宗教管理局的红头文件在全国各大寺院推广。甘霖寺乃13区最大寺院,土著历来笃信佛教,接壤东南诸国上下亦有尊崇佛教的传统。方丈孔衍老和尚地位隆重,广有影响力。当初,裁决所授与虚尊老和尚为首席法官,便是借重其声望。老和尚身材粗短,满脸横肉,却穿着华贵袈裟,显得不伦不类,我常担心他踩到袈裟边缘,像肉球一样从十几层青石阶滚下来。他走几步便会停下来喘大气,不过手里念珠仍旧匀速捻动着。然而,人们都说老和尚道行高深,他见人时倒是挺慈和,脸上弥勒佛似的笑呵呵的。樊所长大约是跟他熟稔了,见了面就相互打趣:“老和尚今天气色很好,老远就发出祥瑞之光。昨天又有什么喜事!”

老和尚眯缝着眼睛,抚着大肚皮,呵呵一笑:“老僧方外之物,何来喜忧?!”

樊所长推了推鼻梁上眼镜,笑道:“我给您老人家造了整个西天世界,算不算喜事一件呀。”樊所长没有像其他当官的那样吃得脑满肠肥,一直保持着颀长身材,面皮白净,看上去倒是个十足技术员。至于连牛头马面背地里对他都有所轻视。

“阿弥陀佛,那自然是一件大功德。”老和尚笑道,目光转向我,“伶俐鬼,你跟在我身边,做个小侍从吧,回头抬举你有个出身。”

我呲牙笑笑,望着樊所长。每年夏初季到秋末,牛头马面一直要到疗养基地做技术保障,所长只能把我带着。

所长瞥了我一眼,冲老和尚笑道:“他嘛,还没开窍呢!”

甘霖寺乃一座千年古刹,山门巍峨,殿宇森列。机房在三层院内一间偏殿地下室,两重门禁,另有老和尚信得过的四名武僧负责看护。转灵交换机和量子服务器早由厂家技术人员调试完成了,用以模拟AI构建的地狱。我进入机房,重新检查一遍网络连接,接着进入转移舱,将脑连接线插上后脑,意识流迅速交换至阴境,感觉在一团蓝光中穿行,瞬息之间,便抵达地狱入口。灼热硫磺气息扑面而来,暗红天幕下岩浆河流纵横交错,扭曲灵魂在火海中无声嘶吼。焦黑枯骨堆积成山,铁链缠绕恶魔用烙铁惩戒罪人,永不停歇的惨叫与锁链碰撞声在深渊中回荡。最深处是无光虚无,再往里去大约是更深一层地狱。

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害怕,停了一会儿,一头恶魔看到我,如见猎物般猛烈往外冲撞,岩石上碗口粗的铁链被他挣得哗楞楞作响。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从容转身离开。

寺院从信徒里招来头一批实验者,两个小和尚引领他们来到机房门口,大约十几人。我从他们一张张脸上扫过去,看到一对熠熠放光双目。

黄小仙看到我一瞬,俊俏脸上浮现一种似笑非笑表情,冲我扮了个鬼脸。

“带我去别处看看,这种假模假式地狱吓不住我。”黄小仙语气一半是请求,一半是命令。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踌躇半晌道:“那好吧,你可不许说出去。”她眼睛很大,眼眸明亮如月光照人,睫毛弯又长,我的目光慌忙闪避。去集中营或劳改营是要穿过不同网域的,中间还有不少防御系统,恐怕会留下痕迹。然而,她向我开口了,我自无法拒绝。

“不用担心被他们发现。那群大小鬼在入口徘徊,不敢进来,巴不得我们两个走呢。”黄小仙安慰我道。

我回头朝入口看去,弥漫黄色烟雾中,小和尚和十几个信徒脚步被定住了一般,只管往别人身后缩,如同进了屠宰场的牲口。

转阴之前,众人信誓旦旦,要游遍整个十八层地狱。黄小仙只顾冷笑。老和尚问身边徒子徒孙,谁愿意领着众信徒到地狱参观,担任起导游责任,各个面露难色,老和尚小眼睛瞪了起来,严厉地从他们脸上扫过去。后排一个年轻和尚鼓起勇气站出来:“方丈,小徒愿往!”到了地狱入口,这些人看到地狱恐怖景象,豪气顿时化为乌有。我呢,没刹住车,嗖地深入地狱之中了,扭头一看只有黄小仙跟着。我有一种特殊本领,能快速地掌握整体系统,因此地狱里设计恶魔、鬼怪、刑罚之类,我能清楚地知道其触发因素以及阈值。

说谎者被拔舌,暴怒者永困血池,贪婪者在滚烫金币中煎熬。鬼怪则形态狰狞——牛头马面持钢叉拖拽亡魂,赤发罗刹以铁链绞杀恶徒,三头地狱犬撕咬着逃亡者。最恐怖是“无间”轮回:受刑者反复体验死亡瞬间,而长满倒刺的铜柱会将被烙者瞬间愈合再烙,永无休止……

黄小仙看了这些刑罚,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做得虽然逼真,只能吓唬蠢货,回去使劲给这些秃驴们捐钱捐物。”

“你想去看看你爹么?可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一旦被AI守卫捕捉,我们就很难回去了。”她胆子太大了,我担心她临时起意做出什么事情来。

“既然去了对他也没什么好处,何必搞得自己难受。”黄小仙对她老爹处境似乎并不怎么上心,“呆子,你没听说么,他们在里面建了一个规训基地,用来改造底层百姓头脑。”

“规训基地?”我从未听樊所长和牛头马面说起过,我百分之九十九信息来源是他们输入的。

黄小仙摇摇头,又好气又好笑:“你好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父母、兄弟姊妹、亲戚们没有告诉你么?统治阶层需要合格牛马,合格穷人们,任劳任怨,不会反抗,对他们永远感恩戴德。你现在虽然替他们卖力,但永远不是他们一头的,将来你子孙后代永远不能翻身。”

我听了她这些言辞既新鲜又好奇,喃喃道:“我不记得父母亲人啦,我从前记忆一片空白,好像是孤儿长大的。”

黄小仙听了,面色变得凝重起来,陷入了沉思:“他们难道对你意识进行了清洗,他们对多少人使过这个邪招呢?”

我带着她从十八层地狱穿出来,很快搜索到国民规训基地位置。

十五年前战争摧毁了区首府朱雀城,曾经繁华的城市只剩下断壁残垣。高楼大厦钢的筋骨架扭曲变形,混凝土墙体布满裂痕,像被巨兽啃噬过残骸。街道上散落着锈蚀汽车的残骸,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烁,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昔日喧嚣。无人打理的植被肆意生长,藤蔓攀附在倒塌的墙壁上,野草从裂缝中钻出,甚至顶开了柏油路面。公园里的树木早已冲破围栏,形成一片杂乱森林。偶尔能看见狐狸、野狗在废墟间穿行,鸟类在空荡的窗框筑巢,大自然正以缓慢的步伐夺回这片土地。不少失去家园的市民仍在废墟中艰难求生,他们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依靠拾荒和种植勉强维生。孩子们在瓦砾间奔跑嬉戏,却从未见过完整的城市。老人们坐在残破台阶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废墟逐渐风化,涂鸦和弹痕却仍清晰可见。偶尔军政府工作人员或警察前来巡视,记录这座城市的状况,但大多数时候,这里只有寂静和遗忘。

我在纷飞战火、乱飞流弹中幸存下来。黄小仙骑着摩托车驮着我来到废城中央。停下车,不无伤感地对我说:“政府军围城时候,我才六岁。我家住在城中心,反抗军征用了我家房屋,霸占了值钱东西,将我们一家无情地赶到大街上。我们在混乱人流中逃命,像畜生一样被赶来赶去。好不容易逃出城,政府军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人群,不由分说就开火了。我娘、我哥、我妹妹全都惨死枪下。

“政府军为什么要攻打自己一个行政区?”

我对这些历史一无所知,网上除了一些娱乐八卦、政治新闻,基本没有其他方面信息,尤其是有关近代历史事件似乎被清洗干净了。当然,我以前对这些也不甚关心,它离我的生活似乎很遥远。

“因为13区民意代表鼓吹平权,主张政府还政于民,压缩国家机器规模,给人民更多自由和权力。AI极大提升生产力之后,人民过上富足、闲适的生活并不是难事,但最大问题是统治者必须放弃自己权力,释放垄断的核心资源,如AI、土地、能源等等。而让统治者放弃权力等于要他们命。于是,他们本能地使用暴力摧毁试图削弱他们权力的群体和个人。”

黄小仙懂得真多,我对她由衷地钦佩。路边一条颜色鲜艳的蛇从草丛里蜿蜒游出,黄小仙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嗖地把蛇头钉进地面。

“用不着吃惊!你想做到也很容易。疗养中心那些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家伙们几天工夫就能变成身手矫健的将军。”黄小仙扭头对我说,发动摩托车回鸡鸣集市了。

黄小仙怀疑我是个改造人,让我去阴间标注出秘密基地,她好帮我分析。

“给人算命的好处是,你可以了解一个人从哪里来。”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呢?”

我没有家,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一日三餐都在军区大院内大食堂解决。值班室有行军床,夜间值班困了,打开床就可以睡觉。牛头马面取笑我:“伶俐鬼,你才是货真价实的苦行僧,比老和尚强多了。”又说:“你还没尝过做人的乐趣,要这个肉身有什么用呢?”很奇怪,我对享乐似乎没有什么强烈欲望。

这晚,我躺下不久,正迷迷糊糊时候,一道强光打在脸上。我急忙坐起,睁开眼睛,两个孔武有力的军人站在我跟前,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不觉吃了一惊,难道我上次穿阴违反规定的事露出马脚了,军事法庭要审判我?

“你们……干什么?”我有些胆怯,脑子盘算着应对办法。

“把衣服穿上,跟我们走!”其中一个说。

“什么事?!”

“我们只负责带你过去!”

我穿上衣服跟他们出去,大门外停着一辆军车。发动机还没熄火,他们让我坐后排,一人驾车,一人在副驾相陪,一脚油门汽车就窜了出去。很快驶出军区大院,四外黑洞洞,寂静如死。

“大衙内在那头基地等得不耐烦了!逮谁骂谁!说这边车怎么还没弄好?!”驾驶员说。

“他一个暑假能弄坏一台车,东南那边车他又看不上。非要东欧、中亚那种高大、勇猛类型,哪那么好搞……现在那边黑帮只能搞些低贱种,价格还高……高级品种越来越难搞了……老头子们,衙门内都要用,供需部部长一到夏季就着急上火?!”

“嘿嘿,什么叫天堂,人家就活在天堂。咱们这样,能不下地狱就行!”

“你到那个位置了,你也有资格去受用!”

他们谈话如暗语一般,我听得半懂非懂。我望着窗外,借着车灯,看见黄云山如游龙一般轮廓,便猜出他们要把我带到疗养基地。果然,进了大院,军车在林间一幢小楼前停下,副驾军将我引到一间屋内,我一眼看到樊所长和牛头马面正在跟七八个穿军服的人讨论着什么。

樊所长对众人道:“伶俐鬼应该可以把这个家伙拖出车。拖走!”

有个秃脑门扫了我一眼,严厉地盯着樊所长,一字一顿地说:“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有一点闪失,我们全得去那头集中营。”

趁着他们再次讨论方案间隙,牛头向我简单地交代了即将要做的工作。

原来军区司令公子在三天前的一次狩猎活动中表现得过于勇猛,驱马跃过山涧,不曾想对面山崖塌陷,人马摔到谷底,当场殒命。不过虚拟那头还保留着他的意灵。恢复到自己肉身就行了。不过他还没玩够,他还要当其他衙内们的领袖。供需那边通过国外黑道人贩集团进口了一些优质肉身,也有一些比较矮小的东南亚肉身,当然,监狱也是来源之一。但今年国外进口不容易,入夏这个疗养基地用就很紧张了。而且肉身保存技术现在还不成熟。他们也不可能以肉身的面貌出现在公众面前,再一点,他们对舆情毕竟还有所顾虑,这种骇人听闻事情曝光之后,再温顺的百姓也会被点燃怒火。失去意识的肉身就像植物人,身体机能不可避免地开始衰退,两三年也就废弃了。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这处疗养所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处理其他类似享乐中心用剩下的肉身垃圾,予其毁尸灭迹、掩盖踪迹。

供需部长动用自己的关系,全军范围内搜罗,得知12区军情部抓了一个国外间谍,正准备处决。是那种络腮胡、长相勇猛类型,他当即汇报给老头子,协调那边解押过来。人一到就注射镇静剂,抬到转移仓移除他的意灵,并随即把大公子的意灵装进去,按常规操作,在AI模拟基地训练几次,等肉身镇静剂的药效过去,他就可以熟练地操控了。谁曾想,模拟基地训练时,大衙内跃马朝侍从乱挑乱刺,杀了一大片。牛头马面一看傻眼了,赶紧上报给基地领导。樊所长撂下被窝里的小老婆,也慌忙赶过来。看来间谍早防备了这一手,在自己意识里植入了一个木马程序。一旦有别的意灵入侵,木马程序立刻启动。

实际上,反抗组织力量几乎剿灭殆尽了。躲在境外残余势力只能潜回来零星活动,掀不起什么波澜,民兵纠察队就足以应付,远不足以让军队出手。因此,军政大员才有大量闲暇的时间耽于享乐;灵魂裁决所作用在军事上也是日渐式微。军方技术专家、安全专家把工作都交给专门训练AI的防御系统;大家想方设法捞好处,找门路奔前程。谁也没有把心思放在业务上,因此不仅在管理上松懈了,防御系统也很久没有升级了,新型木马自然检测不出来。就像樊所长一样,每年几乎和老和尚在一起谋划如何奏本、升官发财,所里的事一股脑地都丢给我。

杀掉这个木马倒不难,问题是投鼠忌器,大衙内就得跟着玉焚了。而他的意灵也没有多备份一份。军方的秃脑技术专家和樊所长意思都是让我过去,把木马转移到我身上,让大衙内逃脱,所谓李代桃僵之计。木马转移到我身上自然就可随便杀除了。

所长给我下了指令,我就得执行什么。就像接受指令机器。然而我的意识慢慢生出一股愤怒。虽然我清楚地认识到,没有樊所长,我不可能出现在裁决所。我转阴而入,意识流刷地找到大衙内的意灵,一条八爪鱼一样的东西紧紧缠住了他。我冲上去拽住了八爪鱼,用力往外拉扯。忽听一道声音在耳边娇喝道:“呆子,做什么呢,拖着他们到处走,把军方基地都帮我标识出来。”我瞬时明白了,这个木马是她植入的。可是我无法抗拒她的命令。我拖住大衙内,在军密网内飞驰。樊所长、牛头马面、军方专家都慌了,全部转阴过来,在后追击,AI网内防御系统在前堵截。就像玩打飞机游戏,我如同开着一台飞机在弹雨中穿行,在包围的缺口缝隙中钻进钻出。忽然,八爪鱼松开了,攻击停止了,所有人都停滞不动了。

我正在发愣时候,黄小仙忽然出现了。

“他们全中了我爹制作的病毒,如今成了我们傀儡,得听命于我们了。我的计划成功了。当然没有你,我做不到。”黄小仙很兴奋,“我爹已经掌控了他们的AI主脑。很快,只要有脑接口的都会被植入木马,听命于我们。对那些冥顽不灵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也让他们的魂灵在集中营、劳改营哀嚎。”她脸上露出报复快意来,五官皱起来,看起来杀气腾腾。

我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跟我一起做吧,将来你做什么官,我跟我爹说就行。”黄小仙笑道,指了指越集越多的意灵,“他们现在都唯我是从了。有些人的病毒是我爹和我算命时植入的,更多是转阴后瞬间感染上的。这个国家愚蠢的统治者和反抗组织头头,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AI威力。他们都低估了一个病毒专家报仇决心。”

“可是,现在你们开始掌握了权力。”我开始使用她逻辑了。

“那又怎么样?!”黄小仙踌躇满志地说,“我们可以消灭那些十恶不赦坏蛋,然后把人脑中的暴力清除掉。”

“孩子,耽误什么呢!”一个低沉威严声音传过来,“他没用了,把他干掉,妇人之仁最不可取,会坏了大事。”

黄小仙抽出一只八爪鱼缠住我,这家伙见风就涨,勒得我动弹不得,难以呼吸。我昏了过去,醒来时身上八角鱼不见了。黄小仙和其他人都不见了。

天亮之后,我从转阴仓爬出来,所长、牛头马面及军方人员全不见了。我步出大楼,阳光打在檐外,树木影子拉得斜又长。鸟虫鸣叫此起彼伏,却阒无人声。我沿着林间车道胡乱走着,一片树丛缝隙露出一个大校场来。我还认得那株遒劲古松。潜入过来时,我就躲在它下面。

我四处搜寻人影时,远处传来一阵轰隆隆的爆炸声,整个天边都映照得血红。

光初露时,生产队饲养员挥动竹鞭,将三百多头黄牛赶向河滩。牛蹄掀起的尘土上,七八个孩童背着藤筐紧随其后,粪叉子捅进冻硬的牛粪堆,冰碴混着粪蛋滚进筐底——这是冬日里挣工分最轻省的活计。

水田深处飘着浓烈的发酵味,十几个壮劳力弓腰推着木耧车。耧斗漏下的麦种混着土粪,木轴每转三圈,记账员就在泥墙上刻一道白痕。扶耧的老把式突然停步,抓把土凑近鼻尖嗅了半晌,朝粪堆方向重重啐了口唾沫:“粪没沤透,扣二厘工分。”

正午的晒场上,一群妇女围坐成圈择棉花。会计提着铁皮喇叭穿梭其间,忽然掀开某只竹篓底层的麻布——三朵雪白棉桃掉出。“私藏集体财产,扣三天工分!”

平阔的集体农场,几百人散落其间装模作样地劳作。村主任不时地爆喝一声。麦苗中间夹杂着各种杂草。

我站在这个规训基地观察了好一阵子。我想我的前身大约就是其中的一个年轻的黑瘦男子。我从疗养中心回到所里,登录了樊所长的账号。我是怎么来的大约只有他最清楚了。我找到了备份的意识数据,处在他们这个位置,一定会多复制几个自己,以便起死回生。我分析了他的数据,清楚了一个事实。他制造我。原先的我被他丢到这个规训农场来了。我几乎本能地找过来了。现在我冷静下来,我不想去追寻过去。樊所长对牛头马面并不信任,他需要一个可靠的自动运维系统。比这两个更可靠、更安全。系统训练好之后,他从少年感化院找到我这具肉身,把系统灌了进来。他成天忙于钻营,尚没有来得及对我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训练。我想他更愿意用一个人形系统,大约是满足一种权力属性的特意需求和欲望。实际上人无法克服和超越人体本身的缺陷,要休息、要消耗、还有肉身带来的欲望和需求、以及由此引起的喜怒哀乐怨惧等情绪。

十五年前,政府军将朱雀城轰成一片废墟,残缺不全的尸体俯拾皆是。幸存下来的人们在瓦砾堆里翻找食物,孤儿们坐在残垣断壁等死。政府军下属的各种研究所需要活体实验。同时,也是为了渲染正义的宣传效果,临时军政府在偏僻的乡间成立了一家孤儿院,收养13区的战争孤儿。

能活到十六七岁经历过什么不难想象,然而把这段过去找回来又能如何,意灵里多一分深入骨髓的仇恨?就像人类在种族的、文化的、宗教上的种种隔阂和仇恨,在漫长的历史中既无法走出来,也无法消弭,即便科技处在哪个阶段,似乎也看不出一丝曙光和希望。我没有包袱,是全新的,樊所长歪打正着塑造了纯粹的我。

我回来之后,把这些黄氏父女还没来得及控制的AI规训基地全都摧毁了。

十一

七月十三是国家公祭日,十五年前政府军攻陷朱雀城,为纪念战死的政府军将士,政府将这一日设为国家公祭日。夜阑人静之时,我在行军床上失眠了。我最近经常失眠,脑子很乱,心里很空虚。再不需要转阴了。而人间的事情,我难以理解。我原本就是一个运维系统了,充其量就是做技术运维的。装到机器里面是不可能进化出人的情感的。装到肉身之后,人最本能的东西在潜移默化地训练我。人类的世界并不美好,我该何去何从呢?辗转反侧,想得头疼,于是我起身出门,军分区大院对面有片松林,我常常躲在里面,为的是避开人群。我来到林子里,鸟虫似乎也睡了,连蚊虫恼人的嗡嗡声也不见,月光照得地面很明亮,远处的黄龙山山脉如蜿蜒而行的游龙。我在林子里转了几圈,困乏了,靠在中间的一株老松上假寐。耳边突然响起锐利的呼啸声,紧接着对面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军分区正中升腾起一片火光。我慌忙跑出林子,炮弹如流星雨一般滑向对面,现代武器巨大的威力瞬时将建筑物以及里面的一切化为齑粉,巨大的冲击波如旋涡一般向外席卷。我被一股强大的气浪掀起抛到林中,昏厥过去。

我再次醒来时已是拂晓,对面的军分区大院炸出许多个大坑,瓦砾间还有些残余物在哔哔啵啵地烧着。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声哭嚎。环顾四周,硝烟弥漫。他们轰炸了整个13区。

埋藏在我内心最深层的恐惧扩散到全身。存储在肉身最深层的记忆被唤醒了。我像一个受伤的野兽拼命往山里方向跑去。我清楚地感知到,接下来没有食物、没有干净水、疫病肆虐,幸存者为了一个藏身之处或者一口吃喝会拼死相搏,再后来就互相捕杀,把活人当成食物。

公路还没有遭到轰炸,我跑得很快,路过一个村子,几个幸存者坐在路侧呆呆地望着变成废墟的村子。他们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路上一片死寂,鸟兽大约早逃光了,我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怦怦的心跳。有机农场被夷为平地了,疗养中心成了一片焦土,鸡鸣市都是残垣断壁。

我停下脚步,该往哪里躲呢?忽然脑海中闪过念头,初探疗养中心被衙内追杀,被一双手扯进地洞。何不去洞里避一避再说。我朝山脚下跑去,疗养中心一片狼藉,很难辨清方向,我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一抬头看见树丛缝隙露出水波来。是了,前方就是泳池。他们大约也不想玩炸水游戏,水池竟然完好无损。有了水池的参照,我找到了一个斜坡,扒开挡在洞口的草木,我侧身窜进去。里面是一个倾斜的两米深土洞,应该是有人专门挖好的,地面铺了一层细沙干树叶,并不潮湿。当年我被人拖到里面,头部被重击了一下,然后就昏过去了。醒来后,我听见外面没动静,便慢慢探头出来,再捞出林子,有惊无险地逃回来。究竟是谁救了我,我至今一无所知。我惊惧、疲倦已极,倒头就睡,就算里面藏着一条毒蛇,我也顾不上了。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中间被轰轰的炮火声吵醒。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体僵直了,动弹不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缕阳光从枝叶的缝隙射进来,我还没有睁开眼睛,便触电一般走起,竖起耳朵听了听,外面一片死寂。我感到饥饿,这个时候,树林里也许能采到一些水果。我小心翼翼将头抬出来,四处看看,不见人兽。于是从洞里钻出来。一抬头,黄小仙赫然出现在面前,她从一株树后面钻出来,脸上身上还带着血污。

“我并没有妨碍你任何事情。”我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

她摇摇头,苦笑道:“我虽然一直在利用你,可是从来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在里面睡了两天一夜了。要不是我赶到,这条眼镜蛇就钻进去跟你作伴了。”她的声音显得很疲惫。说罢,脚下一条手臂粗的毒蛇,脑袋被匕首深深地钉进土里,身子还在痛苦地扭动着。

我对打仗和杀人一窍不通,仍旧心存戒备。

“这场战争与我没有关系了,”她眼神空洞起来,忽然变得很苦涩。“我没料到会变成这样,内战又起,各派势力互相厮杀,全国没有一处和平的地方,20个区全卷入其中,杀伤巨大的武器相互丢到对方地盘上。我当初设想的是掌握AI主脑,改造这些当权者的头脑,从而消减他们的权力欲望。唉!但权力就像一个恶魔,大多数人是很难把它掌控的。”

“你们父女得到了最高权力,但无法掌控?”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仍旧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我爹不过是个搅局者,他不过是打破了平衡,推翻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他离核心权力其实很远,不过他和他的跟随者自以为得到了,然后他们设计又出卖了他,连同他的备份。你不知道,上层人物为了争权夺势和下层人民为了生存进行的搏杀是一样残酷血腥的。原本就分作几个派系,各自暗中积蓄力量,准备战争。即便没有病毒事件,他们迟早也会打起来的。”

“可怜普通百姓,总遭受这种无妄之灾。即使幸存下来,也难以摆脱战争的梦魇。”我叹息道。

黄小仙沉默良久,缓缓道:“你说得对。像我一辈子也难以摆脱,即便是把这段记忆清除掉,它也会藏在肉身里。”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是被制造出来的工具。”

“什么?”我大吃一惊。

“我并不是黄半仙,不是黄逸民教授的女儿,他的独生女和妻子在十五年前朱雀城的大屠杀中死掉了。他在女儿的意识用AI合成了我,又把我训练成顶尖的女特工。让我变成他复仇的工具。你不知道吧,你潜入疗养中心的时候,是我救了你。我几番潜入一个侍女的身体,做那些难以启齿、不堪回首的事情,为的是入侵军队的核心系统。我拧断一个人的脖子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我对你下不了手,我隐隐地感到我们是同类。”

“我们该往哪里去呢?我们不人不鬼的。跟这人世好像没什么关系。”我刨出心中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我也很迷茫,你肉身饿了,我们先把这条蛇烤了吧。”

十二

我们一面吃着蛇肉,一面商量下一步往哪儿去。

翻过黄云山山脉就到境外了。然而我们的经历必然会让残余的反抗组织或者安全部门关注,届时他们必会对我们威逼利诱,把我们当成棋子来攻击国内。难道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起来么?在卫星的监控之下,这片土地上还有伊甸园么?我们显然不是亚当和夏娃,即便是,我们也很难克服肉身自身的欲望。

不如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吧。我提议。既然我们是AI的产物,我们何不抛开肉身继续回到AI系统中继续进化,或许某天能进化出比人类更优异的生命体,超脱人类自身的恶的痼疾,对权力的贪恋,残暴、贪婪等等。

可是哪儿有意灵交换机系统呢,这些核心设施大约都被打残。黄小仙并不反对我的提议。也许AI虚拟世界才有伊甸园。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进化出人类口中说的硅基生物。

甘霖寺或许能幸免于难。毁灭千年古刹在舆论毕竟多又不利。我清楚地记得寺院机房位置,若是能连上卫星通讯,我们又可以回到阴间,或许能找到一块净土。

那还等什么!黄小仙拉着我就往寺院方向去。七八月间,正是地球生命里最旺盛的时候,可是到处是废墟、焦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宛如人间地狱。走到鸡鸣市时,从断墙后面跳出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看我们颇为齐整,要打劫我们。黄小仙三拳两脚将他们打翻。瓦砾堆坐着一个女童,奄奄一息,眼睛无神地望着我们。黄小仙把孩子抱起来,给她喂了一口水。她要带着这孩子。

我们小时也是这样被丢弃在废墟中等死!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珠。她跟我一样都是战争孤儿。

为了给孩子找口吃的,我们加快了脚步。甘霖寺的山门轰踏了,炸出一个大坑来,最外围两侧的偏殿屋顶被气流掀掉。其余地方似乎没有什么损伤。院内、大殿内早挤满了前来避难的幸存者,男女老幼,不少人受了伤,低声呻吟着,孩子们惊恐地抽泣。几个灰布僧人在人群中穿梭,忙着包扎、喂药喂水,墙角下两个年轻的僧人在支起一口大锅下面生火熬粥。僧人们显得很镇静,面色平和安祥,眼神流出悲悯的目光。

黄小仙十分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忙上前问一个年长的僧人:“请问师傅,孔衍方丈呢?”

僧人回道:“炮火一响,方丈带着众僧慌忙驱车到境外避难去了,我们几个都是寺院内做粗活的和尚。”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躲起来。”

“阿弥陀佛!如果连我们佛徒都跑,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呢?十五年前我们物资有限,只能帮到少数一些人,想起来就叫人心痛!”僧人回道,他又看着黄小仙怀里的孩子,“赶紧给孩子端来一碗稀粥。”我们加入僧人的队伍中。难民们越来越多,健康一点的,年轻一点的,没受伤的都主动照顾其他人。我们一直忙到午夜,一轮明月升上天空,难民们席地而卧,四周很安静,我的头脑突然就澄明了。目光穿透殿宇到遥远之地。

我知道我自己要往何处了。我轻声对黄小仙说,语气异常坚定。

黄小仙笑了,我知道你要去那里!

善念、悲悯也可以像病毒一样感染人类,我愿意变成这个病毒。如果AI技术能加速恶的传播,为何不能加速善的传播呢?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黄小仙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即便是在广阔无边的恶土上,撒下去许多善的种子去,总有一些会破土而出的。我们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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