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晚了几天,台风还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登陆了八月的半岛。宿舍楼里只剩下暑期打零工的和准备考研的学生,一到白天,楼里就特别冷清。
李雷没回家,他报了个培训班,会推荐工作的那种,一开始本说是来招聘的,哪知道慢慢就变成了培训。课差不多上了快一个月,租的学校的教室,说是什么和院里边有合作,要联合建立个实验室。李雷为了这事还特意给副院长打了电话,毕竟上万块的培训费对刚要毕业的学生来说,不是笔小数目。
和李雷一起报名的同校校友加起来一共六个人,剩下的都是外校的,这种培训都是广撒网,找几个漂亮小姑娘当销售,要了你的电话就开始聊东聊西,那叫一个温柔热情,让一群常年和女孩说不上一句话的工科男心甘情愿的交了钱,报了名。
李雷的心情和半岛八月的天一样,总是不见晴,又闷又热。也难怪,要毕业了嘛,又不打算考研,总要为了以后的路干点什么,看到隔壁寝室的哥们早起晚归去自习室的样子,感到羡慕又无助。好在课上的还是不错的,李雷觉得学到了好多新知识,就好像回到了高中,老师天天提点着你,一个知识点一个知识点的讲的很细。
八月的课程就要结束了,剩下的要到上海去继续学,一直到年底,虽说大四基本没什么课,但就这么一声不响的离开学校好几个月,总觉着心里有点不踏实。不过想着是和院里有合作的,副院长也亲口说了,就没当回事。直到九月末的一天,在上海接到导员的电话,听到导员气急败坏的说:“你们怎么离开学校也不和我说一声啊,太不像话了”,李雷意识到坏菜了。
李雷搬出副院长来,没想到导员根本不认,李雷又去问当初拉他进来的销售小姑娘,没想到人家一个劲的道歉,说是培训机构的人没跟学院里边谈拢,错都在他们,但是退钱那是不可能的了。李雷想想也是,课都上了一半了,再说,人家一培训机构,就是到你学校来招生的,怎么可能和你共建什么实验室。副院长五十多岁的老江湖,难道也对人家销售小姑娘动了心思?最后和辅导员好说歹说才同意我们继续留在上海,但要注意安全,一份手写的检讨是避免不了了,而且还要传真发给学校。于是李雷和一起来的几个同学在十一前的那个下午一边心里骂着娘一边满大街的找有传真机的复印社,终于赶在复印社下班前半个小时把传真发了出去,这才过了一个相对舒坦的国庆节。
中秋刚过,白天的气候还算舒爽,到了晚上,李雷头一次找到被冻醒的感觉,确切的说应该是被疼醒,刺骨的疼,就像一根针扎到了身体里,拼命地往里钻,李雷收回露在外面的腿,换了个姿势,缓解一下被床板搁的发麻的后背。
一起来的同学都被安排住在集电港对面的大众村里,只不过家家都盖了别墅,其中几家还很漂亮,隔着栏杆可以看见修剪精致的花园,四周都拉了电网。然而他们住的那种对外出租的就没这么好的条件了,简陋的装修,杂乱的院子,上下两层的屋子租给了不同的人,他们六个人住在一楼的一间房里,上下铺。房东把所有的屋子都租了出去,自己和儿子在楼外面另盖了两间,还做了点倒卖家电的生意,屋子又当卧室又做仓库,父子关系并不是很好,总能听见爷俩大声的吵架。房子隔音差,李雷他们住在一楼,在夜晚总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盘子摔碎的声音,女人叫床的声音,还有房东儿子卖了空调后给别人售后的声音,李雷还学了一招,只要用遥控器发射信号的部位对着手机打开的摄像头按两下,然后在手机上看能不能发出光亮,来证明不是遥控器的故障。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着,北方的小伙渐渐熟悉了江南的天气,当地人说话的方式,还有一日三餐。说倒吃,自打离家上学以来,李雷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总是不自主的思考接下来吃什么,而且要想很久才能决定,就像自己又当了母亲又当儿子。学校的教室混杂在一群写字楼之间,显得鹤立鸡群,隔壁偶尔还会来一些保险公司做培训,不时的传来激昂的吼叫声。旁边楼里有一家不大的餐厅,为附近工作的白领解决午饭问题,李雷他们上课的第一天就去了,最便宜的套餐也要20块,猪排饭,而来之前他们学校附近的盒饭才6块钱一份,自此以后,午饭便都在外面的小摊解决。
早餐倒是好说,天刚亮,大众村的入口就围上了一圈摊贩,生意最好的是一家卖小笼包的,老板是个山西人,包子头一天在家包好,第二天早上直接蒸熟,然而总是供不应求,老板干脆带着面和陷现包现卖。包子是汤包,不大,一笼十个,刚好装一饭盒,皮很筋道,咬开之后一股微甜的汤汁流入口中,再混合着撒上的辣椒末和老醋,别提多美味了。李雷每次都买他家的,即便是冒着迟到的风险,后来发现迟到也没什么,因为上课的老师从松江倒地铁到浦东,最早也得10点到。
晚餐可以到大众村里的一家小餐馆来吃,人均十几块钱可以每人点一道菜,米饭不限量,甚至可以让老板直接送到寝室来。剩下的小摊就很平常了,基本没什么特色,为了换换口味,李雷基本每家都买过,感觉比大学周围的差远了,无非就是卷饼煎饺什么的。李雷突然开始想念大学了,想念每天放学路过熙熙攘攘的小吃街,想念一个寝室的哥们,他觉的自己在以学生的身份体验着一种上班族的痛苦,尤其是在晚上空空荡荡的园区里,人们像是白天栖息在一个树上的鸟儿,到了夜晚就要回到各自的森林。然而他不知道,在上班族的眼里他依然是幸福的,因为他还是个学生,还没有毕业,还必须回到学校甚至可以待上更久。
南门外的摊贩中新来了一个买饼的,来了没几天,有点破旧的三轮车上面装着崭新的铁板,旁边有一个小面板,面板周围摆着鸡蛋葱花,调味品一应俱全。
李雷记得自己初中的时候,一位中年大叔推着还是亮银色的铁板车在校门外卖烤鱿鱼,因为是新来的,摊位很靠边,快挨上火车道了,摊旁站着几个因为前面几家人太多而不得不来这的学生。大叔穿着附近工厂的工服,手法生疏,一只鱿鱼还没烤完就已经满头大汗,等待的学生不停的催促,大叔还是一道工序一道工序的做,每烤完一只还要把铁板清理干净,一天下来估计也挣不到几个钱。李雷等了一会就和其他几个失去耐心的同学一块走了,自此以后就再也没见到大叔出摊,大概是放弃了吧。
李雷一边想着一边要了一份盘丝饼,打量着买饼的小哥,大概三十岁左右年纪,穿着还蛮讲究,穿了一双橘黄色的旧皮鞋,还烫了头发,大概是为了出来做生意特意打扮了一番,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些。又或是周边农村里逃婚出来的,想要在大城市里闯荡,不想让生活束缚在原先的角落里。
为什么要想到逃婚呢,李雷自来就对婚姻感到恐惧,他仍会想象美好的爱情,但一切都会以婚姻作为终点。李雷觉得自己会变心,他无法面对的是,一个自己曾经深爱的人,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的就变得无聊了,冷淡了,甚至厌倦了。他觉得那是可悲又可憎的人才会干出来的事,当然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看着卖饼小哥把一个面团在面板上擀薄,抹上油,撒上葱花和盐面,然后从饼的一端开始卷,卷成卷儿,再像漩涡一样盘起来,接着用擀面杖擀薄,使葱花、盐和面融为一体,接着上锅烙,等到稍微有点焦黄的时候打上鸡蛋,翻个面,一会功夫就成了。小哥的动作不太熟练,再给李雷的饼上加完蛋翻面的时候,把蛋液甩了一铁板,赶紧用铲子往回刮。一份四元,李雷接过装饼的袋子,凑到嘴边吹了两下,忍着口水咬了一口,烙硬了。
李雷本以为这家盘丝饼也会像当年的那个烤鱿鱼一样,干不长久,哪知道陆续过了一阵,勉强算是撑了下来,生意不温不火。有一天下课,看见有几个同学围在摊边买饼,李雷凑热闹也过去瞅了一眼,同学说这老板有意思,每次做饼都不一样。看了几个还真是,这次把蛋打在饼上,下个又打在底下,有时候还把蛋搅碎往饼上一泼,身体还随着打蛋的节奏一抖一抖,然而结果总是把蛋液甩的到处都是。李雷看乐了,他似乎看到了快乐,是啊,快乐,多么难得,于是又掏了5元钱,这次加了根肠。
规律的生活总是让时间过得很快,课程转眼就要结束了,日子到了归期。培训的老师开始给大家推荐工作,在上海,大大小小的IT公司遍地皆是,而这些培训过的程序员则成了他们最需要的新鲜血液,总之工作并不难找,难得的是自己满意的。李雷并不想留在上海,他想回到学校所在的城市,那里就像自己的第二故乡,总是有些割舍不下的情绪。培训老师单独和李雷谈过,说他成绩不错想给他推荐到该市一家上市公司,李雷倒是十分激动,可老师话锋一转说人家想要的是研究生。
没办法,推荐的工作没有合适的,李雷和几个同学也只能打道回府,进入海投的阶段。就像是在茫茫沙滩中寻找一颗珍珠,而珍珠却伪装成了沙子的模样。
那时候大学生创业正火,无数个成功的案例每天刺激着即将毕业的学生们,李雷记得有个老师曾说过,盲目创业往往会死的很惨,不如先参与创业。就这样,李雷来到了一家正在创业中的小公司,面试的时候基本都没问什么问题,好像是个人就行,李雷心里觉得没底。
新公司只有三间办公室,一间董事长的,一间总经理的,剩下一间是他们的。入职第一天先教写标书,业务经理叼了根烟,连咳带喘的讲了一下午,李雷心里想,老子是搞技术的,怎们能做销售呢,所以工作还得继续找。
年关将近,眼瞅着一封封邮件石沉大海,李雷的心也越来越沉,然而回到家没几天,就又接到一个电话,是他年前面试的一家公司,这回是一个做开发的职位,倒是还算满意,公司也没要求他过了年立刻去报到,可以放完假再去。李雷开心的享受着最后一个假期,也幻想着入职后大展拳脚的日子。
离开东北老家的前一天晚上,李雷把自己的卧室收拾的干干净净,在台灯昏暗的光线下拍了一张照片,心理多少还是有点不舍,从此以后,家,就真的成了一个思念的地方了。
第二天,大雪,飞机晚点,到达学校已经快凌晨2点了,匆匆的睡了一觉,第二天还要去上班。然而,入职培训的拖沓,压抑的环境,没事也要留你到很晚的加班情怀,还有回到寝室后顶着嘈杂的声音继续查代码的无助,让李雷不得不思考是否还要在程序员的路上走下去。李雷清楚,自己是一个纠结的人,优柔寡断,不敢挑战,凡事遇到难题,就要静下来思考思考,然后再给自己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实习一周后,李雷和人事提出辞职,说一声后交回门卡就可以走人了,异常的方便。当然,一分钱也没有。
离开软件园,李雷突然觉得委屈,很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是母亲接的,李雷试图稳住颤抖的声线聊了几句,最后母亲一句“回家吧”,让李雷强忍着的泪水差点迸出眼眶。父亲托关系在老家的国企里安排了一个职位,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就轻松愉快的多了,先是回老家简单的面了个试,在家多待了一个多月,最后回到学校完成毕业设计,度过最后的学生时光。
在离开学校的前两天,李雷去石岛旁的沙滩转了转,那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去的地方,一晃四年过去了,山还是山,海还是海。年轻的学生冲着大海大声喊着,就如同四年前的自己。
第二天拿了毕业证,陆续有人开始离开学校。李雷去二楼看看原来寝室的老四,空空的寝室里只有一只收拾好的拉杆箱,老四坐在凳子上抽烟,看见李雷来了什么也没说,扔下烟抱着他就开始哭。李雷尽量表现得开心些,不想让这短暂的时光充满悲伤,安慰着老四说以后还有相见的日子。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了,李雷也准备离开,悄悄的走,也不必有人相送,也不必伤感。然而坐在去机场的巴士上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离别总是在所难免,但伤心的事情却很难说清,尽管还可偷得几日清闲再回学校看看,但不见了那些人,也就告别了作为学生的曾经。
好在此行的终点是家,多少还算是些安慰。
太阳升了又落,漫天柳絮飘成了雪花,广场的冰块雕成了圣诞老人的模样,丁香花也开满了斯大林公园。
时光荏苒,记忆只有的夜晚才会在脑海中浮现模糊的身影,五年的时间,足够让李雷从一个懵懂青年变的不那么棱角分明。在国企工作的日子时忙时闲,就好像打发一成不变的时间,总有为了签字跑断腿的下午,总有为了让领导满意改了不知多少遍的稿子,总有不管打多少个电话也解决不了的奇怪问题,还有刚发两天就不见了的笔。闲时读读书,钓个鱼,偶尔在家练练厨艺,加上滤镜发到朋友圈,骗几个赞。
李雷在家里尝试着烙饼,手忙脚乱之际竟把饼擀成了盘丝饼的模样,不由的百感交集,往事历历在目又渺如云烟,回想这些年,工作感情可谓一事无成,安稳似乎成了最大的优势,但也成了最大的败笔。有时李雷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看见街上走着的老人,就好像一眼看到了将来的自己。锅里的盘丝饼在加了一勺油后嘶嘶作响,李雷努力回想着,或者留下印象的根本就是那个做饼的人,那个穿着皮鞋烫着头,随着打蛋的节奏身体一抖一抖的人,那个手法生疏还每天按时出摊,即便把鸡蛋打飞还要想方设法变着花样的人。也许他今天已经开了自己的小店吧。
鼻中闻到一股糊味,李雷慌忙把锅里的饼捡出,晾了一会,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口感生硬,简直比自己当年第一次买的时候还难吃。倒不是饼捡的晚了,面本身就和硬了。
咬着饼,李雷突然觉的,似乎根本就没去过上海,没有大众村和小笼包,没有去找过工作,没有毕业前的离别,甚至斯大林公园里根本就没种过丁香花。盘丝饼也只是自己随便在哪个街头,随便买的一张再普通不过的饼而已,甚至自己根本就是那个卖饼的人,只干了一天就再也没去过,三轮车还扔在楼下的棚子里,上面生满了锈。
李雷看着还有大半盆和好的面,犹豫了一下,又继续擀了起来,心里想着:
“接着做吧,扔了,就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