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又一次拖着行李箱离开时,钥匙扔在玄关柜上叮当作响。
我闭着眼数,这是他第十三次从我们的家门进进出出。
十年前他举着相机说“跟我走”,我放弃设计大赛陪他浪迹天涯。
每次他说“很快回来”,我就吞下止痛片继续等待。
直到医生指着CT片上的阴影说:“再晚点,你就没机会了。”
这次他发来雪山日出的照片:“宝贝,这次真的快了。”
我平静地卖掉他送的首饰,付清拖欠的房租。
飞机起飞时,他疯狂砸着安检门嘶吼我的名字。
玻璃倒影里,他举着那把我再也用不到的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凌晨四点过分寂静的玄关里显得格外刺耳。门开了,一股裹挟着深秋寒气的风抢先一步钻了进来,扑在我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上,激得皮肤瞬间浮起一层细小的颗粒。我闭着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行李箱轮子碾过地板的声音,像一把迟钝的锯子,正缓慢地切割着屋里仅存的一点暖意。
周野回来了。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混杂着廉价旅馆消毒水、烟味、长途跋涉的尘土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远方空旷之地的凛冽。这是他身上常年挥之不去的标记。
脚步声靠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疲惫。他身上的寒气几乎要凝成实质,撞在我的皮肤上。接着,一个带着凉意和风尘仆仆气息的吻,敷衍地落在我的额头,像一片雪花,转瞬即融,只留下一点微弱的潮湿感。
“吵醒你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睁开眼,适应着玄关昏暗的光线。周野站在面前,头发有些凌乱,下巴冒出一片青色的胡茬,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他很高,影子沉沉地投下来,将我完全笼罩。那双曾经让我沉溺、亮得像荒野篝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长途奔波的浑浊倦意。他身上的冲锋衣蹭着灰,裤脚还沾着几块干涸的泥点。
“没,醒了一会儿。”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像一潭深秋的死水。
他“嗯”了一声,似乎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沉重的登山包被他随手卸下,“咚”的一声闷响砸在刚拖过不久的地板上,留下几点新鲜的污迹。接着是那个熟悉的、磨损了边角的行李箱,轮子上的泥土清晰地印在光洁的地板上。他弯下腰,摸索着打开鞋柜,动作间带着一种主人归来的熟稔。
那串钥匙,带着他身上残留的寒气,被随意地扔在玄关柜的玻璃台面上。
“叮当——”
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像一根细针,猛地扎进我的太阳穴深处,引发一阵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钝痛。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黑暗中,那个数字清晰地浮现出来:
十三。
这是他第十三次这样走进来,又预备着随时这样走出去。每一次离开,这串钥匙都会短暂地留在这冰冷的玻璃台面上,像一个沉默的承诺,承诺着他终将再次归来,开启这扇门。而每一次,我都像个虔诚的信徒,守着这冰冷的信物,等待那个不知归期的浪子。
玄关的冷光,白惨惨地勾勒着他弯腰换鞋的侧影。这动作,这身影,猛地拽着我跌进了记忆的漩涡。时光的碎片呼啸着倒流,瞬间将我淹没。
那年的阳光毒辣,空气里浮动着毕业季特有的、混合着栀子花香、离愁和廉价啤酒的躁动气息。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子肥厚油亮,蝉鸣声嘶力竭。我抱着一摞厚厚的建筑设计图,刚从系主任办公室出来,额角还带着一点被批评后未散的薄红。那是我倾注了几个月心血的作品,准备冲刺那个分量极重的全国设计新锐大赛。它是我通向梦想设计院最亮的那块敲门砖。
人群忽然一阵小小的骚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我下意识地抬头。他就站在那一片喧闹与光影的交界处,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脖子上挂着一台老旧的尼康胶片相机,沉甸甸的。阳光穿过梧桐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跳跃,那笑容带着一种未经驯化的野性和不羁,像旷野上刮过的一阵自由的风。他举起相机,镜头黑洞洞地对着我。
“咔嚓!”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猝不及防,定格了我那一刻的惊愕。
“嘿!”他放下相机,大步朝我走来,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他个子很高,投下的影子完全将我笼罩。“沈心?建筑系的才女?系主任刚训完话?”他咧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神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
我有些窘迫,下意识想把那叠被批得一无是处的图纸藏到身后,手指却被他轻轻按住。他直接抽走了最上面那张总平面图,目光在上面飞快地扫过,带着一种外行却又无比专注的锐利。
“啧,”他眉头微蹙,指尖点着图纸一角,“想法够大胆,但这里……太冷硬了,像钢筋水泥的牢笼。缺了点……”他歪着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缺了点‘活气儿’,缺了点风走过的感觉,缺了点……光能停留的温度。”
我愣住了。系主任洋洋洒洒半小时的批评,无外乎“结构不稳”、“功能流线混乱”、“形式大于内容”这些冰冷的术语。而眼前这个陌生人,只用短短两句话,像一把锋利的柳叶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作品最致命的病灶——那些被所谓“规则”束缚住的、我内心真正渴望表达却被压抑的“呼吸感”。
“跟我走怎么样?”他忽然说,语气轻松得像在邀请我去吃一顿午饭,眼神却灼热得烫人。他把图纸塞回我手里,手指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背,带着滚烫的温度。“别在这水泥盒子里画图纸了。跟我去看看真正的世界!去看看沙漠里怎么盖房子,去看看雪山脚下的石头怎么垒成家,去看看那些风怎么雕刻大地!”他指着远方,仿佛那些壮丽的景象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你的笔,该沾点泥土和阳光的味道了!”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魔力,像一股汹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心里那堵由理性、规划和世俗期望垒砌起来的高墙。那场重要的设计大赛,老师失望的眼神,父母规划好的安稳道路……一切的一切,在那个瞬间都变得遥远模糊,失去了重量。
梦想设计院的蓝图在眼前褪色、剥落。我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听见骨骼深处某种桎梏断裂的脆响。我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仿佛燃烧着整个世界的荒原与星空。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又异常坚定,像一片羽毛,终于决定追随风的去向。那叠承载着过去所有努力和期望的图纸,被我轻轻放在旁边的长椅上,如同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他笑了,那笑容像正午最炽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他伸出手,一把将我拉到他身边,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阳光、尘土和自由的气息,瞬间将我紧紧包裹。
“走!去他妈的牢笼!”他大声说,声音在喧闹的校园里显得那么突兀又那么生机勃勃。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宿舍楼前的水泥地,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碾碎了一地斑驳的树影。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决绝地背离了既定的轨道,奔向一个由他描绘的、充满未知的旷野。
“嘶……”
一股尖锐的、带着锯齿的剧痛毫无预兆地从后腰窜起,沿着脊椎一路向上,狠狠凿进我的颅骨深处。眼前猛地一黑,视野边缘炸开无数闪烁的金星。我整个人像被瞬间抽干了力气,膝盖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小心!”一双结实的手臂及时从后面环住了我,带着熟悉的气息和温度。是周野。他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身上裹挟着热腾腾的水汽和沐浴露的清新味道,与之前的尘土气截然不同。
“怎么了?”他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温热的手掌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熨帖在我冰凉的后腰上。
“没事……”我咬着牙,努力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黏腻地贴在皮肤上。“老毛病,一会儿就好。”我挣扎着想从他怀里站直,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那阵剧痛还在顽固地盘踞着,不肯轻易退去。
周野没松手,反而将我搂得更紧了些,支撑着我几乎虚脱的身体。他的下颌抵着我的头顶,我能感觉到他喉结的滚动。“又疼了?药呢?”
“在……在床头抽屉里。”我闭着眼,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痛楚冲刷,感觉意识都有些模糊。
他半扶半抱地将我挪到床边,让我小心地靠坐在床头。他转身去开抽屉,动作有些急。抽屉里东西不多,最显眼的就是那几盒白色药瓶——强力止痛片。药瓶旁边,散乱地放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登机牌存根。他拿起药瓶时,目光似乎在那堆登机牌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移开。
他倒了杯温水,拧开药瓶,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放在掌心,递到我面前。他的动作很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那药片小小的,圆圆的,像两颗不起眼的白色石子,却是我对抗这无边痛楚的唯一武器。
“给。”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把水杯和药片一起递过来。
我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温热的手心。那温度让我心头微微一颤,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我仰头,就着温水把药片吞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药效还没上来,痛楚依旧清晰而顽固。周野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我,湿发垂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眼神。水珠顺着他赤裸的肩胛线条滑落,没入腰间的浴巾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胶着。每一次他归来,最初的短暂温存之后,总会陷入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我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越来越厚的玻璃墙,看得见彼此,却再也无法真正靠近。他带回了无数远方壮丽的影像,塞满了电脑硬盘,却带不回多少能填充我们之间巨大空隙的言语。
“这次……拍得还顺利吗?”我打破沉默,声音因为疼痛和药效的麻痹作用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他像是被惊醒,抬眼看了看我,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嗯,还行。”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身体往后靠了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浴巾的边缘,那是一个下意识想要拉开距离的动作。“遇到了点小麻烦,不过最后都解决了。运气不错,抓到了几张还过得去的。”
他的回答像例行公事,干巴巴的,没有任何细节,也没有分享的欲望。那堵无形的墙,似乎又加厚了一层。
“哦。”我垂下眼,盯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却没什么血色。药效开始缓缓上涌,那尖锐的、要人命的剧痛终于被一层厚厚的、麻木的棉絮包裹住了。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也开始昏沉。
“睡吧。”他探过身,替我掖了掖被角。他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水汽擦过我的脸颊,动作很轻,却让我感觉不到多少暖意。“我守着你。”
我闭上眼,没再说话。黑暗中,感官变得迟钝。我能感觉到他起身,脚步很轻地走到房间另一头,似乎坐到了电脑桌前。很快,细微的鼠标点击声和键盘敲击声响起,规律而持续。他在处理照片,在另一个由像素和光影构成的世界里。那声音,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缓慢而稳定地刺穿着房间里虚假的宁静,也刺穿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期待。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冰冷,不带一丝人情味。惨白的顶灯投下毫无生气的光线,将每一张等候椅上疲惫或焦虑的脸孔都照得如同蜡像。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CT报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汗水浸透,变得柔软。耳边嗡嗡作响,是血液冲击鼓膜的声音,盖过了走廊里模糊的广播叫号声和远处孩子的哭闹。
“……你看这里,”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医生指着观片灯上巨大的影像,他的声音平稳、专业,却像一把淬了冰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我摇摇欲坠的平静。他的指尖落在腰椎部位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颜色异常深浓的阴影上。“这个位置,这个形态……初步判断,是骨肿瘤。性质……目前倾向于恶性。”他顿了顿,目光从冰冷的影像移到我惨白的脸上,镜片后的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怜悯的沉重。“而且,已经有一定程度的侵蚀和压迫。沈小姐,你拖延的时间太长了。这种程度的疼痛,不该忍到现在才来检查。”
“恶性……骨肿瘤……”这几个字在我脑海里反复撞击,像沉重的石块投入死水,激不起任何波澜,只有一片麻木的钝响。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那清晰的、宣判般的音节在颅腔内回荡。
压迫?侵蚀?所以,那些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啃噬着我的剧痛,那些几乎将我撕裂的折磨,并非只是什么劳损,并非是我矫情……它们是有名字的,是实实在在的、正在疯狂吞噬我的东西。而我,竟然真的以为,只要忍一忍,只要再吞下一片止痛药,就能等到他所谓的“很快回来”。
“那……现在……”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几乎发不出来。
“需要尽快手术。”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斩钉截铁。“切除病灶是首要的。术后还需要根据病理结果,确定后续的治疗方案,化疗或者放疗是大概率跑不掉的。”他的目光扫过我毫无血色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语气放缓和了些,却带着更沉重的压力。“沈小姐,我必须提醒你,情况不容乐观。肿瘤的位置和侵蚀程度都很麻烦,手术本身风险就很大。而且……它发展得很快,留给我们的时间窗口,真的不多了。再晚一点……”他顿住,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心口。
再晚一点,我就没机会了。
走出诊室,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医院大厅里人来人往,喧嚣嘈杂,我却感觉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动作牵扯到腰背,又是一阵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钝痛袭来。
这一次,疼痛里裹挟着一种全新的、彻骨的寒意——死亡的寒意。它不再仅仅是身体的折磨,它成了一道清晰可见的、正在迅速关闭的闸门。闸门之外,是我摇摇欲坠的生命;闸门之内,是永恒的黑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像一只焦躁的苍蝇。我迟缓地掏出来,屏幕亮起,是周野的名字在跳动。
指尖划过冰凉的屏幕。他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亢奋的沙哑,背景是呼啸的风声。
“心儿!听到了吗?”风声灌进听筒,呼呼作响,几乎盖过他的声音。“我爬了六个小时!就在这垭口上!终于等到了!太他妈绝了!快看!”
下一秒,手机震动,一张照片跳了出来。画面壮丽得惊心动魄:巍峨连绵的雪山之巅,巨大的、燃烧般的旭日正磅礴跃出地平线,将无边无际的云海染成一片熔金。霞光万丈,气势恢宏,仿佛天地初开时的盛景。阳光似乎要穿透屏幕,灼伤我的眼睛。
“宝贝,你看见没?值了!这一趟值了!”他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充满了征服者的狂喜和满足。“我这边还有点收尾工作,拍几组延时!快了!这次真的快了!等我回来!”
照片上那辉煌的日出,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那金色的光芒,如此遥远,如此冰冷。它照亮了雪山的壮美,却照不进我此刻身处的、充满消毒水味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医院走廊。
快了?又是快了。
我的视线从屏幕上那轮虚假的、属于他的太阳上移开,落在自己捏着报告单、指节发白的手上。皮肤苍白,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这张纸的份量,比他那整个辉煌的日出世界都要沉重千万倍。
“嗯,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像结了冰的湖面。“你忙。”
说完,不等他那边呼啸的风声里再传来任何话语,我直接切断了通话。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报告单上那片狰狞的阴影,仿佛也印在了瞳孔深处。
我慢慢地将手机收回口袋,动作僵硬。然后,捏紧了那张决定我生死的纸,挺直了疼痛不堪的脊背,一步一步,朝着医院外面那片苍白而真实的阳光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也像踩在诀别的路上。
出租屋的空气凝滞而沉重,像一潭浑浊的死水。我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每一件熟悉的物品:那张他伏案修图的旧书桌,桌面被显示器压出了痕迹;墙角的登山包,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窗台上那盆顽强却缺乏打理、叶片有些发蔫的绿萝……每一件东西,都无声地烙印着周野存在的痕迹,也烙印着这十年间我无望等待的印记。它们曾经是“家”的组成部分,如今却像一个个沉默的证人,见证着我的愚蠢和沉没成本。
视线最终落在梳妆台上那个丝绒首饰盒上。深蓝色的丝绒,边缘有些磨损。打开盒盖,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戒指和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戒指的款式很简约,一个素圈,内圈刻着两个字母:Z & S。项链的吊坠是一个小小的、抽象的相机镜头造型。这是他某次短暂归来,带着一身疲惫和风尘,却难得记得买给我的礼物。他说:“心儿,等我拍出真正的大片,给你换鸽子蛋!”
彼时的感动和甜蜜,如今回想起来,只剩下满嘴的苦涩和辛辣的讽刺。鸽子蛋?呵,我连一颗能真正握在手里、不再让我日夜悬心的定心丸都从未得到过。这些首饰,连同他那些关于“未来”、“大片”、“成功”的许诺,都不过是维系我在这潭死水里继续沉浮的、虚幻的稻草。
没有犹豫。我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个闲置物品交易的APP。拍照,上传,填写信息。戒指,项链。描述只写了最简单的“铂金饰品,九成新”。价格定得远低于市场价,只求速出。
“叮咚!”“叮咚!”
提示音出乎意料地频繁响起。在这个物质丰沛的时代,低于市场价的诱惑力是巨大的。询问的信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来。我麻木地一一回复,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敲击,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客服机器人。
“包邮吗?”
“能再便宜点吗?”
“有证书吗?”
“……”
手指机械地回复着买家千篇一律的问题,心却像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呼漏风的空洞。这些冰冷的交易信息,像一把把细小的锉刀,正在一点点锉掉我和周野之间仅存的那一点点、早已名存实亡的牵绊。
最终,戒指被一个头像是个可爱猫咪的女孩拍下。项链则被一个地址显示在外省的男人买走。交易完成的信息弹出来,屏幕的光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
支付宝提示音清脆地响起:“支付宝到账,八千六百元。”
数字跳进账户的瞬间,我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身体晃了一下,不得不扶住冰凉的梳妆台边缘才站稳。这点钱,甚至不够支付手术费用的零头,但它像一把钥匙,开启了我离开的决心。
我点开手机银行,找到房东太太的账户。那个慈眉善目却对拖欠房租深恶痛绝的老太太。输入金额,确认。屏幕上显示转账成功的绿色对勾格外刺眼。
“房租已付清,本月到期即搬离。钥匙会放在老地方。感谢多年照顾。沈心。”
短信发送成功。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胸腔里积压了十年的尘埃、等待、失望和深入骨髓的疼痛。身体深处那熟悉的、日夜不休的剧痛,此刻似乎也退到了遥远的背景音里,被一种更庞大、更决绝的麻木覆盖。
我拉开衣柜。属于我的衣服其实不多,大部分空间都被周野那些充满户外气息的冲锋衣、速干裤占据着。我挑拣了几件常穿的、质地柔软的衣物,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很快就被填满了。
合上箱盖,拉链拉上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像一声叹息,又像一句道别。
最后,我的目光落回玄关柜上。那串钥匙,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玻璃台面上。黄铜的钥匙齿在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它曾经是“家”的象征,是“等待”的信物,是捆绑我十年的锁链。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金属的冰凉。没有停顿,没有犹豫,我将它拿起。很轻,却又感觉重若千钧。我把它放在了玄关柜最显眼的位置,确保回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它不再属于我了。这个“允许你进进出出”的世界,我单方面关闭了权限。
机场大厅像一个巨大的、充满回音的蜂巢。广播里甜美的女声用中英文交替播报着航班信息,拖着行李箱的轮子声、匆忙的脚步声、孩子兴奋或哭闹的声音、安检仪器的嗡鸣……各种声响汇聚成一片混沌而充满离别的背景音浪。
我推着那个不大的行李箱,排在安检队伍里,随着人流缓慢地向前移动。每一步,都感觉腰背深处传来清晰的、带着灼烧感的抗议,手术前的肿瘤像一枚恶毒的钉子,顽固地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求生。止痛药的效力在奔波中消耗殆尽,冷汗再次濡湿了鬓角,但我只是微微抿紧了唇,脊背挺得笔直。
终于轮到我了。我将登机牌和身份证递给安检员。是个年轻女孩,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目光快速扫过我的证件和登机牌。
“女士,请把您的行李箱平放,打开接受检查。”
“好的。”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弯腰,用力提起不算重的箱子放到传送带上,这个动作让后腰的剧痛猛地加剧,眼前瞬间黑了一下。我死死抓住传送带的边缘,指节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失态。
行李箱被缓缓送进X光机的入口。我沉默地走过安检门,站上那个小平台,张开双臂。安检员拿着金属探测仪,动作标准而高效。冰凉的仪器贴过我的身体两侧、后背。当它扫过我的后腰位置时,探测仪尖锐地“嘀嘀嘀”响了起来。
安检员动作一顿,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女士,麻烦您配合一下,仪器有报警。请转过来。”
我依言慢慢转过身,面对着冰冷的安检门和后面排着长队、表情各异的人群。探测仪再次靠近我的后腰。
“嘀嘀嘀——”报警声更加急促。
“请问您这个位置……”安检员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询问。
“有金属植入物。”我抢在她可能的盘问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我直视着她的眼睛,眼神疲惫却异常坦荡。“很早以前的手术了。需要看证明吗?”我的病历和所有检查报告都放在随身的背包里。
安检员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又仔细看了看探测仪的反应区域,似乎在评估我的话。最终,她点了点头,收回了探测仪。“好的,女士,没问题了。请拿好您的随身物品,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我微微颔首,走下安检台,脚步有些虚浮。传送带刚好将我的行李箱送了出来。我伸手去拉箱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带着撕裂般绝望和难以置信的嘶吼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嘈杂的候机大厅里,瞬间盖过了一切喧嚣!
“沈心——!!!”
那声音像一头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嚎,充满了狂乱、恐惧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崩溃。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了。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节用力到失去血色,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腰背间翻涌的剧痛。
我没有回头。
一步,两步……我推着行李箱,继续往前走,走向登机口的方向。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沉重无比,却又异常坚定。
“沈心!你停下!你他妈给我停下!!”周野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一定是狂奔而来,头发凌乱,眼睛赤红,脸上写满了被彻底背叛和抛弃的惊怒。他用力拍打着安检通道侧面那高大的、坚固的透明玻璃隔断墙。
“砰!砰!砰!”
沉闷而急促的拍击声,像重锤一样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那个我刚刚亲手关闭的世界。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力量,仿佛要把那厚厚的防爆玻璃砸穿。
“你听我说!就一分钟!沈心!!”他的嘶吼声穿透玻璃,带着哭腔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这次真的……真的再也不走了!我发誓!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求你了!别走!!”他的声音破碎不堪,最后几乎变成了呜咽。
巨大的玻璃幕墙,像一面冰冷而清晰的镜子。眼角的余光,无可避免地捕捉到了倒影。
他就在那里。隔着那道不可逾越的透明屏障。曾经挺拔如松的身躯此刻佝偻着,像被狂风骤雨打折的旗杆。汗水浸透了他额前的乱发,黏在苍白的额角。那双曾经亮如星辰、盛满自由和野性的眼睛,此刻布满骇人的红血丝,像濒死的困兽,死死地、绝望地锁定着我的背影。巨大的恐慌和哀求扭曲了他英俊的面容,泪水混杂着汗水,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纵横流淌,留下狼狈不堪的痕迹。
他的右手,高高地举起,五指死死地攥着一样东西,用力到指关节泛出青白色,仿佛要把它捏碎,又仿佛那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那串钥匙。
那串曾被他无数次随意扔在玄关柜上、象征着他对这个“家”随时可以“进进出出”特权的钥匙。此刻被他像献祭般、又像控诉般,绝望地举在透明的玻璃屏障之外,徒劳地摇晃着。黄铜的钥匙齿在机场顶灯的照射下,反射出冰冷、刺眼,却又无比讽刺的光芒。
那光芒,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眼底最深的地方。
广播里,那个甜美而毫无感情的女声适时地响起,清晰无比地盖过了他所有的哭喊与哀求,如同最终宣判:
“乘坐CA1578次航班前往海市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出示登机牌,由32号登机口登机。祝您旅途愉快。”
登机口就在前方不远处,闸机已经打开,穿着制服的地勤人员正微笑着检查登机牌。队伍在缓缓移动。
我猛地转回头,不再看那玻璃上令人心碎的倒影。腰背间的剧痛如同苏醒的火山,在这一刻猛烈爆发,几乎要撕裂我的意志。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我挺直了那根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脊梁,推着行李箱,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决绝地,汇入了登机的人流。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回头的标枪,将他和他手中那串再也无法开启任何心门的钥匙,永远地、彻底地,隔绝在了那个名为“过去”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