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顺校区的黄昏,总能让我忘却舟车劳顿的疲惫,看到这偏远校区的美好一面,仿佛同时发现自己美好的一面。
听我妈说,小时候第一次全家出门旅游的地方就是大连,没想到大学就考到了这座城市,一待就是四年。来大连之后,每每去星海广场,总能想起小时候千里迢迢来看海,报的旅行团还以为多划算,原来星海是不收门票的——最美好的事物果然都是免费的,这句话此刻十分贴切。
大连的海仿佛不是连在一起的,在我的脑海里,这里共有三片海——旅顺的、星海的、老虎滩的。
旅顺的最静,星海的最吵,老虎滩的最壮丽。
我的大学有两个校区——入学时在旅顺校区,大三的时候才搬回大连市内的沙河口校区。还记得刚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会儿,我在线上问导员,学校是不是没有操场?
导员回复:你们现在的学生真是,不能问一些有营养的问题么?隔着屏幕我都感受到那冷冷的口气。
——但是,操场该没有还是没有。我这一届是旅顺校区的第二届学生,所以很多建筑都还没有,我们一边只能窝在一期的小篮球场度过炎炎夏日,一边干脆到二期正在建设的女生宿舍楼完成所谓的工程实习。
当真是省钱。
图书馆在建,塑胶跑道在建,体育馆在建,我们拥有的只有食堂物美价廉的饭菜,和校区外比邻的美妙海景。
从一期的西门出去,沿着笔直而宽阔的街道往科技学院方向走,路过月亮湾洗浴、路过和平公园,路过情缘网咖,走到鸿腾酒店,右手边是一个社区。社区正中是一个美人鱼造型的喷泉,喷泉后面是一条狭长的过道,过道里有卖冰淇淋和泳装的商铺,有且仅有。穿出过道,就踏上了离校区最近的海。其实这海,站在我宿舍楼的走廊上就能看到,感觉很近,不过想到达还是要花些功夫。
室友阿龙语重心长地说:一切事物都是共通的,看似近在咫尺,往往需要花上大工夫才能靠近。
我跟他说:哪个姑娘,想追就追吧。他深深地白了我一眼。
这片海未经开发故人迹罕至,海滩乃是鹅卵石滩,走在上面脚底有奇妙的舒适感。半空中常有海鸥盘旋,时而一字排开,时而即兴发挥,看的人没有举手机拍的,都用双眼。六月的海风咸而干爽,将汗吹成盐粒。皮肤被拥在那样的风里,直教人想闭上眼睛。远处的墨绿山脉如鳄鱼之吻探入深海,海浪在岸脚激起白色的浪花,浪声传到岸上的我耳蜗,形成复杂而美妙的音响。人们口型张合,但时时听不到声音,恍惚一幅静默的画,形成奇妙的画面感。想象人们全凭唇语交流的世界,唯有自然的声音仅存。
我一直想爬到那边的山峰上,直到现在还有十几天毕业,也没能实现。这种因临时起意而产生的遗憾,仿佛含有某种隐喻。
星海的海开发得太早,太过。新建的跨海大桥更是雪上添霜,将广阔的海景摧毁无疑。人们到达对岸的时间被缩短,到达自然的距离却被无限拉长。人离开自然太远就会不健康,而今不只是离开太远,也离开太久了。城市中的笔直行道树和球型观赏植物,是它们族群的畸形儿,也是我们族群的亡羊补牢之策。星海最大的败笔,就是那个无限循环播放的快艇宣传广播。比起旅顺的海,星海的海滩简直像一个絮絮叨叨中年妇女,不断地吆喝着变卖自己的身体。
游艇对于海,是有点变卖的意思。
我每次去星海,都是从星海公园进来,而非广场。坦白说,我不太喜欢广场上的鸽子,也不太喜欢蹲下来喂鸽子的人。这种鸽子因为被饲养,就驻扎在此不远离,排泄物弄得地面很脏。比较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坐在小板凳上,为人画速像的画师。我总在想,他们为什么不抽空画画海,明明就在海边,却要背对海而坐,盯着攒动的人群。我明白,画海不会带来收益,“不会带来收益”这几个字,使人拒绝了很多美好的行为。相比于旅顺的海,星海总感觉脏,尽管它更为宽阔。岸上常有干瘦的,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只穿着泳裤擦身体,或者围在一起打牌。我常想象他们的职业,家庭,年轻时侯的样子。赤裸身子在海里游泳,看起来还是和谐的,这种装扮在路边打牌,海就仿佛一张郁闷的脸。
在星海,会让人比较刻意。因为人太多,你不能喊,不能一直往海里仍石子,不能做出一番夸张的陶醉神情。你只能跟大家一样,用约定成熟的眼光审视海。我也不太中意。
老虎滩的海,是从高处往下看的。海不再是人类的宠物,不是瓶中景。它不排斥人,或说,它根本不在意人,极具海的原始气度。我沿滨海路往北大桥方向走,走到一间婚纱摄影店。店前有一座小山,从入口开始,被人踩出一条坎坷的小路。一边脚掌用力,一边扶着沿路的树干,可以登上悬崖顶。
崖顶海风呼啸,山下的炎热一扫而光,整个人精神一震。往向悬崖下边,海水湛蓝而清澈无比,可以清楚看到水下礁石的颜色和纹路。海浪拍打,轰隆声巨大,如同巨兽低鸣。
我们就站在巨兽的角上。
和女朋友去,她非要站在悬崖边上拍照。我紧拉着她的手,她倒是不怕,往前一点点挪过去,踩到边上。我拍她的背影,黑色的长发随风飘扬,皮肤在阳光发出白色的光芒,宽大的裙摆被风吹鼓,我望着她,差点忽略她的声音——
“你拍完了没…快拍啊…”
从这个悬崖退下来,沿着右手边的另一条小路穿过去,能走到一个日本人修建的观景台。钢架探出悬崖十几米,锈迹斑斑,早已经没有人看管。谁也不敢上去,就站在原地瞭望。我们能看到刚刚拍照的悬崖边,原来是略微倾斜地向外探出来,刚刚踩上去的地方正是一个尖。
退下山,很快走到北大桥。从这里在看海,没有悬崖上看那么凶,温和地流动,扩张。有七八钓鱼的人,把长长的鱼线甩到海里。看不见的鱼线,时而反射出太阳的光亮。钓鱼这件事,我特别佩服——花费大把时间却很大可能毫无收获的事,得需要多大的耐心。
返程的时候,已近黄昏。
天边的斜阳如同低垂的眼眸,投下鳞次栉比的光辉,海水仿佛统统涌向远处的线,不打算再回来。钓鱼人收起渔具,徒步锻炼的人收起水杯,背起行李。情侣们松开拥抱,改成牵手。
我想象潜伏在海底,默默窥探我们的巨兽,低鸣一声,便挥舞着宽大的尾往很深的海底游去。
人们不知道他们刚刚经历了什么,险些失去什么,侥幸拥有了什么。
这个被海饲养的城市,我非常留恋。
现在不得不走,但我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