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那三个大的叫老母亲为“娘”,叫得好亲好糯,让人心口热热的。我从来都是叫一声“妈”。隔了一层似的。他们恭敬地叫老父亲为“爸爸”,我则欢称“爹爹”。
他们三个从来都说我是家里的另类。遇到什么事,总是应景似的才想起他们还有个小妹妹。
所以,很早的时侯,就喜欢自己一个人玩。
那时,从生产队高高的脱净麦粒的亮白的麦秧堆上往下滑,一遍一遍,玩得不亦乐乎。
有时就躺在那上面看天看云看飞过的鸟。
有时就被别人看。
是那个毛头刺刺的男孩,大张着豁牙嘴,趴在部队墙头上羡慕地看我又一次从高高的麦秧堆上飞快地滑下。
部队里的孩子和地方上的孩子不一样。总有一种优越感。
但这把“鞋子”总说成“孩子”的豁牙子不是那样。
我是他的同桌,臂带二道杠。每天最怕老师用竹鞭敲他,让他向我学习。他偷偷抹眼泪。我也跟着难受。好像是我的错。
我家在部队墙外,他家在部队墙里。
差不多是,上学时,他在我家门口等迟迟没梳好稀黄小辫的我;放学时,我在办公室门口等被老师留罚抄错题百遍的的他。
那是个傻忠义的孩子。
小哥哥撺掇他从部队仓库的小气窗里爬进去,偷了一包新兵练习用的木柄手榴弹和一些鲜艳颜色的小降落伞。
他那个营长爸爸打得他满地嚎滚,他谁都没出卖。
晚上居然捉了一玻璃瓶萤火虫,喜悠悠地送了来。
“萤火虫羞羞,屁股带个兜兜”。
萤光闪闪,入梦如星。
部队里有成排的核桃树,有高高的白杨,有南方兵不吃的知了猴,有结满了籽的泡桐,有宽阔的练兵场,有大礼堂,有隔三岔五放映的电影。
映象最深的那场电影里,那一派活活的水,水边翠翠密密的竹篁,一条狗,一个撑船的老头,还有一个女孩子。
以后才知道那是《边城》。
落日孤城隔水,隔年,像是永恒。
豁牙子不爱看这样的总是静静缓缓水流的电影,和那时的少年人一样,爱看《少林寺》,《自古英雄出少年》这样的武打片。
每逢部队要放电影,豁牙子早早地占了好位置,留给二道杠和她的哥哥们。
豁牙子玩得兴奋,从高高的麦秧堆上往下跳,巧巧落在坐在麦秧堆下的二道杠脚上。
疼得咧嘴哭,豁牙子吓傻了,吧嗒着眼。
不知那时的我是怎么想的。可能真生气了,硬是甩开不停道歉讨好的豁牙子。一脚,一脚地咬牙拖着另一只不能点地的脚回去。
到了自家落了朱漆的大门前,一直不明白这个女孩子为什么会掩饰得那样好,谁都没看出这女孩子有什么异样。
上了夜影,豁牙子躲在他提着糕点的姆妈身后,来看二道杠。
这时,那个心大的妈妈才知道小女儿的脚脱臼了。
这时,才看见那半截小腿已经肿得发亮。才知道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只脱臼的脚一晃一荡地垂在娘的身侧。像和自己的生身不相干地似的。
那时的山后有个白胡子的小老头,他说他八十三了。他说他就要交待完事了,他说他下去后大概只能干给阎王爷接骨的活。
小院墙的天井里,小老头缓缓说着话,打量一下那只肿胀的脚,手一抬一推一按,说:丫头,走走看。
现在回看,几近传奇,那个语和神慈的小老头当天晚上就沉沉睡过去了。
回来的路上,斜贴着天的那个小月芽一直跟着走。
开学了,豁牙子的牙快长平了那个豁豁。
然而,他就要转学了。
娘拉着豁牙子姆妈的手,南蛮子北侉子,两个一南一北的女人热着眼,唏嘘地说着各自的言语。道着别。
豁牙子在那军车里头隔着玻璃往外望,像个长大的人似地,千言万语地不说话。
我老了,犹如白杨悲风下的白头宫女,闲忆天宝年间事,恍如故乡篱下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