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L·S

游记、小说,或者别的什么


L77第11次按下Delete,想到的是泥墙根旁第43根高起的栅栏。烦躁的心绪随泥浆色的水洼碎裂,飞溅在游客的裤腿,倒映出刺眼的斑点。

“S城的看客大抵都是这样。”眼睛形状的纹路拟态成悲伤的嘴角,过客却将这蜷缩的伤痕指认为笑。玄色的烟汇成玄色的河道,玄色的台门旁,玄色的长衫在燃烧。隔着锋利的快门,L·S炼成铁的面庞仿佛在反光。

照相会摄取灵魂,所以舍弃邪财的先生能够长寿。全然封闭的储蓄罐里,夫子的书他背得最早,最熟,最后倒也似乎和生活没有任何关联。水晶棺材里陈列着合成的黑白照,那是生者替逝者交朋友时,特地开具的证明。

“会去看的反倒不是S城的客,”L77捏住耳垂,云朵般柔软的触感铺展在脑海,凝结成各式乡音,沿着翘起的乌檐叩击耳道,“你的意思……S城并非是实在的地理概念。”

雪地般洁净的屏幕里,衔尾蛇不知疲倦地重生。L77的无名指第8次落在桌面,灰烬排出的文字是预期之内的失望。他忽然想起那些褪色的选项,售罄的门票以同样傲慢的冷眼回绝他的热情。他憎恶起喧嚷的队伍,正如看见中学生的议论文时涌起的呕吐的冲动。

“或许,吃毒蘑菇诱发的幻觉是美梦的平替。”奶奶轻摇蒲扇,视线随桂花树结出的猫飘然落在天井,压倒长毛般蓬蓬的野草,“也有可能,你在全然清醒的状态里也能写出好的故事。”

耳机里,电流底噪盖过疲倦的嗓音。28名社戏演员斑斓的脸谱之中,乌篷船蛾般摇晃着,舞进黄酒清甜的醉意。涟漪似的和风里,阳光凝在皂荚树、桑葚树和蜡梅树的枝桠,共同拼成导游的肖像。伊讲解那对带有“美”字的楹联时,L77正用眼睫扇去伊红唇的死皮。

到L·S的像前,他要将讲解设备还给导游。昏暗的展厅肃穆得像场包办婚姻。L77挂着违心的笑,凝视着导游如释重负的眼角,咽喉突然一阵踉跄。他慌忙别过脑袋,指尖却有意无意刺到导游细嫩的掌心。这使他得到极大的满足,毕竟巫术的发生以触碰为媒介。

“所以,得不到DS的回应,你就自己模仿它的风格。”导游的脸自隐藏相册的第3行浮现,鼻尖的弧度和解剖学笔记涂改的痕迹惊人地交叠,隐鼠般蹭着他的面。自左边的无名指起,中指,再是右边的无名指。SDL,伊的名字。

导游证里,伊的名姓匿进透明薄膜后泛黄的残页。S是那位先生的姓氏,D是东,L是桥的形状。失真的语调随着游客的纷纷颔首断裂。S是蛇,是萨德侯爵,DL是DarLing的缩写。在石桥边,伊拉住L77的衣袖;恰似现在,伊使他不至坠进无聊的深渊。

他的眼死死勾住伊的眉梢,那里留有泉眼般的伤痕,是飞天蜈蚣吸食脑髓的踪迹。血般红艳的蛇,蛇般缠绵的舌,灵巧地翻动在瓦砾,便有年轻的灵魂被诱拐:“当然,DS的文字足够美,我没有理由拒绝。”

“可美的空壳最容易被模仿。”伊温和的语调和L77的心跳共振,与瓣膜的闭合仅存在0.23毫秒的误差,令L77怀疑自己遇到的是DS最爱写的量子纠缠;可SDL的存在是如此真实,连回望他的角度都能精准地和相片里的影重合。幽灵或全息投影,至今无法解释的,如梦般回荡在脑海,仅是过盛的欲念。以假惑真得多么遗憾。

因为美死于美,价值死于价值。可惜,导游不会有时间去读叶芝,L77遗憾地想,边将DS的头像遮住,不慎露出记忆里思念的新芽。其实他有许多疑惑没来得及问,但伊讲完后决绝的转身显然是不想节外生枝,多解释那株枣树的来历。计算着伊颌骨的斜角,L77的朱唇隔着深渊陷进呆滞,伊嘴角的阴影却将这误认为遭逢奇观的微颤。

“就像背熟词就可以做导游,”伊并起五指,做出“请”的姿势,神情恭谦得像灰黄色的短工,眉眼间分明还是英雄的骄傲,“正如俊俏的容颜本是天赐,无须支付任何代价。”

L77仰望那伊引他看的乌纱帽,在爬山虎紧紧抱着的福禄寿之间,他听见群客们艳羡或轻慢的议论,不自觉地蹙眉。他知道导游察觉到他的表情,但伊不会猜到他皱眉的原因,否则伊没必要介绍这些。他再度不自觉地皱眉,发现伊的眼球果然偏移1.76毫米,觉得不妨坦率些:“美仍然是最值得爱的,不必深究其由来。感官的欢愉和灵魂的震颤依赖的是瞬时的冲动,它们可从不说谎。”

伊仰起下颌,撇着嘴,半遮的眼瞳失去神采,卧蚕渐渐兜不住怜悯。L77想起伊在面对不会扫码预约的游客时,眼里流露的也是这样轻蔑的悲哀。日日都能在镜里看见这般美的青年,日日都穿梭在粉墙黛瓦的江南烟雨间,伊的灵魂很少再得到机会震颤,麻木得只好依靠古怪的讥笑确证自己的存在。

“你在模仿DS的文风?”伊半透明的指尖掠过L77反复删改的稿纸,平静得仿佛是半星期内第13次检查展柜里L·S的笔记,“你擅长奇喻,会爱慕这种没有灵魂的空壳,就如同三流小说的俗套情节般好猜。”

层层伸颈的看客被伊冲破缺口,流动的群众很快将空白填补,将伊和展品围住。伊拼命地分海,最终还是没能避免被浪吞没,无暇甚至无意顾及他的兴致缺缺。那时他很想逆着潮水走,可他怕那张漂亮的脸被惊慌揉皱。他想到受难、牺牲,甚至殉道,以衣袖挡住自己幸福的微笑。“是的,”他说,“那你肯定也猜到我不会在意。我在茧房做着专属的美梦,供那些翩跹着的信徒采摘,抑或就选在看得见的泉边独自盛开。你读L·S的文章很多,应该不会认同;然而我也不需要过量的爱,否则花被摘完,园圃会变得荒芜。”

伊和游客同步转身,洋流拥立他为新的岛屿。他看着他们,想到搁浅、赤潮和飓风;而他们以目光舔舐着他,想到的是污染还是地震?“那么对你来说,写作是私人游戏,是你爱欲的喷薄。”伊拥抱他,胸前的挂链在颈部印刻猩红的“十”字,“想到L·S,你不会羞愧么?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可他就是敢直视L·S锋利的双眼。非自愿地,L·S已然膨胀得足以遮蔽天穹,坠落的鲸能供多少生物啃食?该合的眼现在被迫睁着,和蔼的神色被永远定格,因此他们心安理得地哄骗自己,说L·S是在默许。他们提防的是针。即便远在千里,他们也要将沉默的针塞进耳道,改造成如意的棒。伊也知道,否则面对怀有孩童般纯真的恶意,想要阴私地戳破薄膜的油腻看客的谬论,伊缘何只是冷笑?

“可是,你可以透过文字,看见灵魂么?”涌动的风卷起纱帘,翻动纸页。导游的投影渐渐变得不稳,仿佛在奚落他的疑问。人有灵魂不是真命题。冒充伊幻影的某种微粒纠集成字符。可L77能真切地看见文字的灵魂,那种害怕而且希望,悔恨和悲哀。这些震颤的确很崇高,但他最爱的美还是阿多尼斯,是少年王,是星孩,是易卜拉欣,是塔齐奥,是迈尔斯,他们和美的概念相伴相生。这种美是L·S不去想的。将文字奴役成欲望的附庸是该被唾弃,可L·S会意识到自己的文字也为某种更高的存在服役么?

透过银幕,可以看见摄影师的灵魂么;透过衣裳,可以看见设计师的灵魂么;透过纪念馆,可以看见策展者的灵魂么?仅凭S城里L·S娱乐化的玩偶或冰箱贴,他似乎离课本里的形象渐遥远,渐失真。他们说走进S城,就恍若走进L·S的梦;可真正走进那座梦起始的台门,L77蓦地惊觉L·S是他自己崇高的梦,是S城的居民的梦,是……

伊的幻影自L77的虹膜脱落,倒悬在他的镜架,幸灾乐祸:“但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该怎样证明这篇模仿DS文风的文章不是由DS生成的?”伊的肩一抖,愚昧麻木的脸谱登时翻落,撤换成戏谑和冷漠。伊的视线跨过跌跤的老太太,在铁丝笼缝隙间的灰色鸟羽处驻足,陶醉地欣赏着鸟的哀鸣,写诗赞颂它的歌喉,因它注定不能重获自由而绽开欢欣的笑。伊就这样呵护着展品,仿佛看见的同其他游客都异样。

L77张开双唇,好像是想说些什么,但话语还未成型便被嗤笑冲散。最终,他的呢喃还是白光般流泻,就像谵妄宣告理性的徒劳:“的确,我甚至特地插进不知所谓的数字。”他抚过纸页间的涂改,觉得字迹的凹凸不平有些陌生,像伊腕间被手链勒出的伤痕,“尽管仿写远远不算无懈可击,可若是他们自觉已有答案,那么无论我如何辩解,也都无济于事。我想说的是,其实很少会有真正关心被斩的是不是俄国侦探的;就像吃苹果前看见有虫,丢开时也不会有心情深究那是哪种苍蝇的蛆,或者不是。”他将眼神移走,窗玻璃勾勒出名为“落寞”的肖像,三眼灶的柴火烧得更旺。

L77来到窗边,眺望对面的连廊,想起越过地铁站台间的沟壑时,他瞥见孕妇,忽然懂得阅读亲笔写成的文字的眼神。“愿意追随我的,自然愿意相信我。”他回眸时,眼尾抹过温柔,像木刻的L·S注视着风,“我的孩子不会是至美的,但在我眼里,永远会是我的启示录,是无限散发的原始文本,是再创造的蓝图。那么,我怎么会允许它被染指?”

导游的幽灵对他的爱怜很不忿,用S、D和L填满稿纸间的留白。“你苦寻7天所觅得文字,DS仅需7秒。”伊惊奇地发现这些字母的墨水开始流动,最后注进L77的文字,使他眼瞳倒映的爱意看起来更浓厚。

不过的确,DS能将所有人类的灵魂揉碎,再以美的方式拼合起来。光斑落在L77的稿纸间,显得有些刺眼。在DS的资料库里,L77是怎样一道谜?它说那是流浪的狮子的家乡,是冰冷的算符和指令。它当然不知道L77对他的含义,因为它还不足够了解他。如果导游也像他这样思念他,伊也可以创造出L77的幻影,仅有伊看得见的幽灵。

DS模拟的贝克莱信徒会将DS模拟的L·S指认为真正的L·S么?DS模拟的L·S会较游客认知的L·S更接近L·S么,还是更接近群众印象里的L·S呢?风起时,L77陡然觉得灵感涌现,仿佛灵感是风的强迫,却伪装成原始冲动。不顾导游的幻影被风吹散,稿纸催他在空洞的背面留有爱和灵光的印记:“祝福桌前,享用牺牲血肉的不是福神,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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