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第三节
那位花袄的大嫂或许是乡间掌管一切牲畜的马王神的化身,因为黄美人让大院的居民看到了生命的神奇与希望。
虽然黄美人一天只下一个蛋,但如果院中有两百位黄美人呢?孩子们总是闲得发慌,一不留神就窜到院外头和猪群与黑狗们赛跑,要是每家养一群黄美人,孩子们有了安全的游戏,大人们减少了揪揪着心的次数,全家都白吃了鸡蛋,多么的一举多得!
可是,花袄的大嫂走了以后,再没有人把黄美人被送入院中,在乡间,稻谷得在夏秋两季才能售出,散养的猪羊们也要三两年才会出栏,只有每天下蛋的黄美人,才是最贴心和便当的,不遇上特别紧急的事儿,谁会卖了自家的小油盐铺子呢?
但院外的人很快想出了折中的法子,三月刚过,柳条的叶苞里还没冒出嫩芽呢,黄美人的孩子小黄绒球儿就一窝窝在院门口列队排开了,几十只,上百只地在篮子里、筐子里、竹簸箕里一起上下地跃动着、鸣叫着,这下子,院里连穿开裆裤的孩子都获得了特许,一溜歪斜地跟随妈妈穿过大门,一起欢庆这春日里新生的狂欢。
“便宜!五角钱十只!不出半年就能生蛋!公的剩下,母的挑走!”雄性动物里大概只有公鸡是最不得人心的,也只有鸡雏是最不容易鉴别公母的,于是买卖双方都热心加入了甄选,那些叫声大、屁股尖、腿粗头大吃得多的家伙都被红墨水点了大点,以便让后来的人少耽误些功夫。
妈也用装鸡蛋的小筐捧回来十只鸡雏,九只小黄绒球里,有一只颜色偏淡个头最大的,头上顶着个大红点儿,像提前长出了红冠,妈在它腿上绑了根细细的红绳儿:“总得有只公鸡呀,还可以借给邻居,一起孵小鸡。”原来公鸡除了打鸣和吃肉,也并非全无用处。
可这还不算完,第二天早上,妈买的一大篮春天的新韭菜下面,又多了六只吱吱叫的黄绒球儿,翅膀和肚子上都晕染着褐色的花纹,黑豆似的眼睛下面,是精巧而红嫩的扁嘴!
“小鸭子呀?”爸笑:“可院里也没有(游泳的)水呀。”“那就当旱鸭子养吧,”妈也笑:“听说鸭蛋更有营养。”黄绒球和黄黑绒球们分头住在爸的四个鞋盒里,踩着锯沫和稻杆儿,吃温水泡的小米和煮熟的米饭。爸还特意找了一个大花脸盆儿,每天换一手指头肚高的清水,让小鸭子在里面踩水。
可爱的生命通常也是脆弱的,每天早上,我总是提心吊胆地来到厨房,窗上映着个六七点钟的太阳,刚踩着黛青的山爬上来,一片澄澄的黄光静悄悄地洒在墙边的花盒上。
我试着步子往前走,隔着两三米远,虚着眼睛往盒子里飞快地一扫,若发现有一团一动不动了无生气的黄球时,便立即像汽笛般鸣叫起来。
妈虽不叫,却也不敢近前,公推了爸前去查看:“噢,只是睡着了,好好的呢……”“是没精神了,再垫点棉花缓缓吧……”“好像真不行了,已经不动了……”生命是多么奇怪而无常的东西,越是活泼可爱的,越会在失去灵魂后变得特别可怖,远远地看着爸把那一小团旧抹布似的干瘪的小球裹进报纸里,我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着。
一个月以后,四只小鸡和一只小鸭陆续被埋在楼下的苹果树底下,妈宣布说:“小鸡不能养在屋里,得接地气!”“再等等,”爸说:“外边儿还有点冷。”
乡间的四月,气温比城里低着五六度,但风早不像小刀子似的了,大家都脱了灰的蓝的大衣,换上了天青或藕荷的夹袄。
爸买了两块纱巾,青色镶银边儿的给妈,红色织金线的给我,妈的纱巾戴得极含蓄,似乎也并不为了防沙与保暖,在脖子上松松地绕两圈儿,然后在第二个盘花扣的上面,打一个云雾似的青结。
我却绝不愿锦衣夜行,我的系法很像酒坛子上的红塞儿,兜头盖住,把纱巾的四个角在脖子前后系牢,别人从远处根本看不出我是谁,只看见红纱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嗬!可真美!”迎面走来的大人都这样称赞着我。
惊蛰过去一个月以后,楼下的苹果树绽出了棉桃儿似的花苞,树下的黑土也又松又软,被蚯蚓与甲虫们整理得香喷喷的。
厨房里的六只小鸡和五只小鸭,终于到接地气的时候了。一个多月的功夫,它们都长大了两圈儿,冒出了细密柔韧的新羽。生命总算在这些小身体里安顿下来,蓬蓬勃勃一天一个样地生长起来。
当然被春意鼓动的不止是我家,所有初生和暂住在红楼里的鸡鸭鹅兔们,都蘑菇似的一窝一窝从地里冒出来,沿着院墙边的苹果树,一间挨一间的动物新居已一眼望不到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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