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离开家乡,后来再也没有回去生活过,我用这一组文字记录下故乡田园的美好记忆。
记忆里的场景,也许并不是真实的故土、真正的田园。但它真实地存在于我生命最初的记忆里,甘美而纯净。凭借这份记忆,我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我所凭靠的土地,是我一生温情的来源,在后来的人生中,所有深沉或者是轻盈的时刻,都将从这块土地、这份记忆中找到注解。
乡村,从来不是富裕之地,但记忆告诉我,贫穷也可以端庄自如。河边的小憩,田园里的放牧,一样寄托人世的情感和生存,一样有着芳香轻盈超脱的质地。
在一场以资源消耗为代价的社会变革中,我跟大家一起见证了一个个城镇的崛起和兴旺,也见证了一个个乡村的沦陷和衰败。
年轻人涌去热闹县城和更遥远的城市,村子里空余老人、妇女和孩子,多以麻将和电视取乐,土地荒废,河流干涸,往日的生活在分崩瓦解中。
在失去价值观支撑之后,贫穷所剩余的,就只有饥饿和不安全 ,只有野心和欲望。
这也是命,一群人的命,一代人的命,它已经出发。
山 乡
那时乡政府不叫乡政府,叫黄沙公社。
那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有邮局,有店铺,有学校,还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院。
母亲想念父亲的时候,会带着我步行到那个邮局,先在柜台挂上一个号,然后坐在邮局门口,开始漫长的等待,长得让我把一根五分钱的冰棍都添干净了,还没等到那个长途电话。
为什么母亲不挑选赶集的日子来呢?这是我经常感到纳闷的问题。
那么,我不会这样傻坐在邮局门口,除了呛鼻的黄土灰尘,看不到其他有趣的东西。
就在我以为会等到太阳都下山时,母亲终于从那个黑房子里出来,笑意盈盈。这时的母亲,往往是大方的,她会带上我,到街的尽头那家她常去的店铺,买点好吃的东西。
从店铺里出来,我们拐上一条小道,抄近路回水源山。
从公社到我们那个小山村,大概有三四里山路,要经过好大一片茶树林。越过矮塌塌的茶树,可以看到那蔚蓝、高远的天空,在这时光的长河了,在那个最初的源头,我那么紧张地、兴冲冲地,跟在母亲的身后,做着小跟班,黑糊糊的一个小人,精气十足。
有时走着走着,母亲会亮开嗓子唱歌,在这无人的山路上,我敬畏地听着,满怀气昂昂的幸福、快乐和如意。
母亲是这乡间难得一见的女子,文雅秀气,自小我就知道,这样的母亲,跟爱姑的母亲不一样,跟大伯母、二伯母不一样,跟我喜爱的竹桃老师也不一样。
在那些乡村寂静的夜晚,只有我守着她。在灯下,她细心地给我做很美味的油煎豆腐,连青椒炒茄子也因为她加了新鲜的五香叶子,变得分外有味道。更多的时候,她在桌前做手工活,她是这村庄唯一的裁缝,黄黄的温光铺满了小屋,静悄悄的,唯有剪刀细细的结实的声音。有时她转过身来,看到我仍在被窝里伸出脑袋,不安分地眨巴着眼睛,她会伸出双手,以灯影、白纱帐为道具,模仿兔子、小狗、老鹰、、、、、、她会的也无非就这几种,但每次都能把我逗得乐不可支。
多年过去,想到那油灯下的情景,依然想流泪,觉得莫大的安详与福乐。
禾 坪
记忆里,在水源山,在山脚下的那片空地上,家家户户都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禾坪,用来晒谷子,也用来晾月光。
通常是夏夜,坐在堂屋里吃饭。屋顶上有一片透明的天瓦,朗朗夜空,一轮月亮就安在那里。风好似村子里的好伙伴,揪着绿树的枝条,在窗格子的上方荡漾,摇过来,又摇过去。我坐不住了,一双脚在桌子底下,蠢蠢欲动。果真,有人在窗外叫唤:“出来哦——好圆的月亮粑粑!”
来了来了,我赶紧放下手中的碗,一溜烟地闪出门来,生怕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母亲多话,这么晚了,还出去疯?屋外,月亮真亮啊,亮得刺眼。小伙伴们都在村口等着呢,瞎眼的太奶奶也在,就坐在祠堂大门前,关切地伸长脖子张望:天黑了,鬼多,还去哪?小心被鬼抓了去、、、、、、
瞎奶奶的话有多煞,没看见这么大的月亮粑粑就在天上挂着吗?但她是太奶奶,是一村人的奶奶,她背靠着祠堂大门,在柏树底下坐着的样子,是我们这个村庄最地老天荒的样子。
去禾坪哦——大家快活地应答着,一阵风似的,一霎就跑出老远。坪上银汪汪地,像汪着一洼一洼的水,光脚丫踏上去,扑沓扑沓地响,平整的月光碎了,碎成一地的银子。
怎么没见着爱姑?我停下来张望。远远地,两三个黑糊糊的人影,往禾坪边上的草垛去了。记忆里,草垛在丰收后的季节,就一直守候在禾坪的四周,一直要挺过严冬,到来年开春,草垛就不见了。
我轻手轻脚地跟上去,身后的影子也跟了上来,矮墩墩的,像刚挖出来的山芋头。怎么我走哪,它也咕噜噜地跟到哪呢?我和它捉着迷藏,躲着它,躲到草垛后面黑乎乎的阴影里。
有人在草垛下说话呢,原来是隔壁的文武哥在讲“古“。乡村的夜晚,离不开讲古,这几乎是每个夜晚必备的仪式。自从在县城里读书回来的文武哥,在禾坪上跟我们讲了一出“孙悟空大闹天空”,我们再也不愿跑到满根叔家门口,听他讲什么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之类的“古”了。
月光下,在稻草垛的阴影里,年轻的文武哥讲”古“:原来孙悟空这一回,又跟师傅闹翻了,他一个筋斗云,就翻回到花果山,花果山什么都有,比我们的水源山强多了、、、、、、
是因为萤火虫的微光吗?我靠在爱姑的肩膀上,看见爱姑的眼睛一闪一闪的。而瘪姑,她的小弟弟,因为太小,终于没耐心听下去,他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提议:我们还是去田里捉泥鳅吧,比孙悟空好玩。
陌生人
那是一个奇怪的下午。
我居住的村庄,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谁都不知道他是打哪里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好像有一阵风刚从村口刮过,风一停,他就冒出来了。他操着奇怪的口音,含含糊糊,吐字不清。他在村庄的每一户人家的大门口停下,从他急切的表情里你猜测得到,他应该是在打探什么人,打探那个人的消息。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对着他迟疑地摇头。我一直尾随在他的身后,从发现他的那一刻,和村子里其他的孩子一起。最终,他在我家的门口停下,长久地拍打着那扇铜色的木门,我知道他这是徒劳,这间屋子的大人,这个时候不在这个屋子里,可我和我的伙伴们眼神默契,心照不宣。
在太阳底下,在石榴树的阴影里,这个年轻的陌生人,看起来是这样不同寻常。他的眼神跟他的头发、脸、身上任何一个部位以及它们散发出来的潜台词隐秘契合。他不像这个村子的任何人,甚至不像偶尔穿过这个村庄的货郎、媒婆、鞋匠和游走于每个乡村的江湖郎中,这让我们无比困惑。
我们站在黑色的屋檐下,像一群不祥的乌鸦,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所有人家的屋檐都宽大、阴凉,在乡村无所事事的炎夏午后,给老人、孩子、闲汉提供了一个理想的休憩之所。我通常坐在屋前小巷的青石板上,昏昏欲睡,同时捕捉巷口那端隐约传来的人声、嘈杂声,我关心的是卖冰棍人由远而近的摇铃声。而这个年轻人的突然出现,使我忽略了卖冰棍的自行车正穿过巷口,驶离村庄。
这个异乡人,地地道道的异乡人,在那个奇怪的下午,旋即消失不见。从他消失的那一瞬间开始,村庄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突然安静下来,让人无所适从。黄昏提前来了,小伙伴开始散去,我独自一人走向村头,第一次察觉前方的原野空荡而遥远、寂静而孤独,鸟儿悄无声息,散见于田间地头的几头牛羊也不见了踪影。
记忆里,异乡人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他的想象代替了以往对冰棍叫卖声的想象。
大雨将至
“今晚会有一场大雨、、、、、、”
我怀疑这个消息是随着金色的稻浪一层层翻涌,传递到水源山来的。
我准确无误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母亲,她在院子里,敷衍了一声“啊”,又低下头忙着手工活,陪着四奶奶说话。
我不知她听见没有,焦虑地看着她。
四奶奶一早就来了,她的屋子和我家的后门就隔着一条巷子。她颠着小脚,踹着气,拒绝了母亲搬来的椅子,一屁股坐在我家院门口的青石上,仿佛赶了一晚的山路,好不容易才捱到我家门口。
四奶奶要做过冬的新棉衣裤,她跟我母亲念叨了很久,却迟迟没下定决心。
“要四两棉花啊——”
母亲告诉她,棉花可以拿我家的先垫着,我的新棉裤等过年时有穿就可以了。
四奶奶安静下来,她撩起灰色的围裙揩拭眼睛,说,昨晚她做梦了,她家里的稻田什么也没有,颗粒无收。她急匆匆赶回家,她的儿子和孙子,也跟稻谷一样不知所终,她走遍了水源山,没见着一个人。
这个梦境一直持续到清晨,她在第一声鸡鸣中醒来,惊出一身的汗。
“恐怕会成真哦——”她抬起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天空。
此时,那些明亮的云层,被北风驱赶着,正逐渐远离水源山的天空。太阳陷落在一团团乌云里,仿佛石墩上的磨盘,因某个节日而描上了含糊不清的颜色,并且沉浸在那一天的情绪里不能动弹。
母亲放下了木尺子,看出了我眼里的担忧,低声安抚着我。
起风了,风从屋后吹来,从屋后更北的风垭口吹过来,一声声刺耳的呼啸声,翻过村后的松山,穿过大伯父家的竹林,朝我家而来。
大雨将至——
这个时节,村外的田野像是铺上一层金色的地毯,我坐在家门口,守望了它整整一个秋天,看着它一天天由青转灰,由灰变黄。显然,它还没有做好被风吹雨淋的准备。
那天晚上我有些不安,躺在黑暗中,不时翻动身子。大风穿过门窗,吹得老朽的窗格子格叽格叽地响,屋檐上仿佛有许多人在走动,西厢房里亮着油灯,黄黄的一朵油花,时不时“扑哧——”一声,晃动一下,我看住灯下踩缝纫的母亲,她的身影也跟着晃动一下。
在即将睡熟之前,从老屋场的西头传来狗叫,声音迎风艰难地传过来,清醒、警惕、焦急。这么大的风,狗叫一直在持续——它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记忆里,第二天清晨醒过来,推开窗户,天空湛蓝,田野金黄,想象中的那场大雨并没有随着大风而至,母亲笑意盈盈,站在院门口,对我说:走——,到山上去,一起去捋柴火,枞树肯定落了一地的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