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电视机

一、

我将一支沾满水珠的白玫瑰放在家门口前,木质地板上她清艳的身姿格外引人注目——鲜绿的枝干对准电梯,洁白的花朵朝向门内,有几滴水珠从花心里流了出来。

我就是那朵玫瑰。

今天早晨我特意悉心地清洗了自己的身体,将长发用香波洗的干干净净,还奢侈地用了母亲的保养品将脸蛋擦得白嫩光滑。到了穿衣服的时候,不似往常挑挑拣拣,我早已决定要穿那条白裙子,长至脚踝,仙气飘飘。

临出门时我照常在镜子前端赏自身,仍旧沾染着些许水雾的镜面使我的脸朦胧模糊,看起来似乎比平常更美上几分。我笑笑,感慨女人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摆好这一身的行头,否则无故地就要怯场几分。

当然了,只行头出外,其余的自当交给运气。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偶尔出出风头参加比赛,赛前同我搭档的队友总是紧锣密鼓地安排训练,不把以往的真题拿出来过个两三遍誓不罢休,她们叫我一同特训的时候,我一开始热情似火,后来便半是懒惰半是无谓地寻机告假,谁让我心里总是觉着“功在平时”,赛前的那三几十小时顶什么用?

本着这般心态,我虽然没有一路披荆斩棘,但好歹不至于空手而归,运气好时,一等奖也不是没有的。长久下来,我对自己信奉的原则更是坚定不移,对自己身上那丁点的运气颇为自得。

小三岁的时候我抱着刚满一岁的妹妹,坐在家中平房的楼梯上,楼梯没有扶手,我靠墙龟爬似地一步步往上挪,爬到大约离地一两米左右的位置,便老神在在地坐定原地,等大人给我们送饭来吃。当然主要是我吃啦,妹妹太小了,只知道张着嘴吃自己的拳头。

姑姑打来满满一碗饭,我学着母亲的样子,两肘并用,不甘寂寞地送一筷子白饭到她嘴里,妹妹吃的很开心,我小小身躯俯视着下方院子,抬头便是无垠蓝天,一时自得极了,心想当大人也不过如此,远没有那么难嘛。

后来的事情怎么样,我远记不清了,似乎是我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饭碗破碎,两颗碎片针扎似的钻进我的前额,血水顷刻间迷糊了我的视线,蓝天变成了红色,好像一大片玫瑰雨铺天盖地。我扭头看向旁边,轻轻呢喃出声:“妹妹呢……”

哦,妹妹已经被妈妈抱走了。妈妈说得对,我带不好妹妹的。

余下的记忆已被疼痛掩埋,尖锐的针头扎进我的额头缝合的触感依旧鲜明,哭声撕心裂肺间,我问奶奶:“为什么这么疼?”

奶奶说了什么吗?

记不得了。太疼了,我应该是晕过去了。

再长几年,我到小学校去,额头上的疤痕十分醒目,同学们都叫我“二郎神”,接着我便笑说:“那你们谁是哮天犬?你吗?还是你呢?”

一个个指过去,男同学女同学都笑成一团。

也不是不讨厌那两个伤疤,要不然也不会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早早就蓄上刘海;最厌烦上体育课,因为一跑步额前的刘海就会被风吹开;最忌讳人家说我长得漂亮,要是额头上没有疤就好了……

唯有一点我不讨厌。奶奶抱着我的时候会对我说:“你呀,得亏是老天保佑,要不然当时命都保不住了,那血留的,一大盆血水真是要把人吓死!”

大人们都说,我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也很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对以后的幸福更是翘首以盼。

因此便常常设想幸福的场景:妈妈会在放学的时候来接我,爸爸每年春节回家和我们团聚,姑姑永远陪在我身边,爷爷奶奶永远健康长寿……当然后来这些都没有实现。

到底是我太过贪心了。

但我依旧认为自己是幸运的,我三岁时可以逃过一劫大难,往后的十年二十年,已经长大成人的我,难道会遇上比死亡更大的劫数吗?我不相信。

所以我施施然拎起裙摆,脚下那双红色的漆皮小高跟清脆作响,走进电梯那一刻我再无留恋,白玫瑰已然摆放屋前,她将代替我履行思念,母亲再也不必忧心我前途是否晦暗,妹妹可以将花朵插进书案。

关闭电梯,一切都将了断。

我闭上了眼,我不会再回头看。

从百米高空一跃而下的时候,过往的记忆、周边的街景、路上的行人和母亲哭泣的面庞一齐浮现我的眼前,电击的触感涌入脑海,我猜想自己像一只白色羽毛的大鸟,发疯一般冲向地面。

——真是既容易且轻松。

一旦死去,所有人世间的苦难都将终结,所以说,没有劫难大得过死亡。

二、

“我叫白彩一,大家都叫我阿彩,死的时候二十岁,很高兴认识你们。”

做完自我介绍后,阿彩兴冲冲地与大家挥手,下边坐着的人见来人是个小姑娘,十分热切地同她搭话,有个刀疤脸的汉子问她:“你这么年轻貌美,是谁对你痛下杀手?”

“痛下杀手?”阿彩拧眉复又松开,“是我自己呀。”

一阵嘶声从众人间传来,一人匝然:“这小姑娘也是自杀。”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挤上前来,衣着华贵但面容苍白,泪眼婆娑问她:“自杀?你是自杀死的?你是我的囡囡吗?”

阿彩摇头,“我不认识你。”

见更多的人就要涌上来,接引阿彩的使者赶忙走上前去将她拉开,既是呵斥又是劝诫地轰开众人,转身安抚阿彩:“你别害怕,他们在这儿太无聊了,对新人总是十分热情。”

阿彩不无好奇地问女使者:“他们在这儿多久了呀?”

使者从善如流,仿佛对这个问题再熟悉不过了:“从他们死亡的那一刻开始算起。”

难怪。那位妇人的穿着打扮皆是民国样式,刀疤脸更像是梁山好汉的一员。

阿彩觉得十分新奇,回头望去,黑压压的人群中,他们带着各自时间和空间的印记,年龄长相不同、性格出身各异,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死亡各有故事。他们聚在一起,既是一锅大杂烩,也是一出天堂大戏。

现在阿彩也是这个班底的一员了。死后的她仿佛重回童年,快乐得活像一只喜鹊,语调轻快地问使者:“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呀?”

使者银色的瞳孔凝视着她,微微一笑,“接下来,你可以开始看你的连续剧了。”

“连续剧?这里还有电视可看哪?”

使者点头,转身径直带她穿过雾气笼罩的大理石走廊,不消一会儿,眼前便浮现出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大殿高耸入云,四周宽无边界,只几根大理石圆柱巍巍耸立,雾气似乎常年不散,殿内之人时隐时现,耳边不时响起阵阵交谈声,一会儿听着像是一群人在争辩什么,一会儿又安静得仿若黎明时分。

阿彩惊异,凝望着恢弘的大殿,竟说不出这到底是西方的极乐世界,还是东方的玉皇天庭。轻笑一声,阿彩释然,反正她已经死了,这里既然不是她生活的世界,那是哪里都无所谓了。总归这里不是地狱。

一步步深入大殿,四周的景象越来越少,阿彩跟在使者身后,一阵风吹来,险些辨不清使者银白的身影,她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刚迈出脚,使者便提醒她说:

“——到了。”

阿彩睁眼望去,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玩的折纸游戏,明明很简单的步骤,她那时就是学不会,气愤之下反倒急中生智,最后叠了六个正方形的方块粘在一起,远远看着反倒比折成的正方体更加坚固整齐。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待在那个方块里,只不过是一个无边无垠的方块儿罢了。

使者出声打断她的思绪:“白彩一,看到你的电视机了吗?”

“嗯?在哪里?”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要自己去看。”使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我的任务到此结束了。”

阿彩叫住她:“请等等。”

“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就一直在这儿看电视吗?不做别的?”

使者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微讶道:“你不知道你已经死了?”

阿彩点点头,“知道,我从几百米高楼跳下来肯定活不成的。”

“既然如此,你已经‘不存在’了,在这里你实际上什么也做不成。”

“那为什么还要我看电视?”即便知道自己已经身损,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却是另外一种感觉,那样子好像自己是只蟑螂,死一只蟑螂算什么呢。

“……”使者愣住,片刻后回答说:“我们只是执行任务。”

说完便转身要走,阿彩倍觉无趣,只最后问她:“如果一直看不到电视机,我能到大殿和入口处找人说话吗?”

使者这时反应过来,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表情,回答她:“你可以‘做’任何事,但你不会想同他们一样的。”

三、

“‘他们’吗?”

阿彩轻声呢喃,“他们”又关她什么事呢?冷静下来,那股死而复生的激动完全堙灭了,她俯身打量自己,还是那双红色漆皮高跟,长裙洁白如初,长发一尘不染——这些最初她以为大梦初醒的征兆,此刻却成了冰冷的事实,是的,二十岁的白彩一已经不复存在了,她的尸体是完整还是残缺,楼下的看客是同情还是讥讽,这些统统与她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那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空虚呢?

应该是累了吧。真可笑,本以为人死之后应该再无意识,彻底的身死魂销才是,没想到还要到这么个古怪的地方来受累,这里是天堂吧?阿彩不无讽刺地想,原来她不用下地狱。

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躺下睡一会儿,可是真的闭上眼了又觉得无趣,她不知道自己来这儿多久了,不觉得饿,不觉得渴,也不觉得累,果然是“天堂”,“身体”永远保持在最佳状态,换了以前——为什么要想起以前——她凭借这副状态,绝对能考上清华或者北大。

回忆一旦勾起,就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无法遏制,她想到自己苦读多年最后也没能光耀门楣。母亲知晓自己平日是个三好生,高考成绩出来时,只道:“原以为你的成绩可以考上北大。”说得北大像是白菜。她没好意思说出那句:“智商还不都是爹妈给的。”至少她从来没有停止努力过不是吗?

意识像水一样溢满了她的大脑,流动着灌满四肢,她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容器,她感到自己前二十年的记忆汇成了一股股波浪在体内起伏——平静的、微小的、汹涌的、狂暴的、明媚的、温暖的,电光火石间,她猛然醒悟,原来这就是她的“电视机”!

“砰!”的一声,阿彩摁断思绪,她一点都不想回顾从前。那些冰冷乏味的岁月,就让它们永远消失好了。

打定主意不看“电视”,阿彩穿堂而过,凭借记忆寻找大殿,终于在一波云雾散去时,看见一群讨论正热烈的人。这群人与入口处的那些人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因为他们不同的一样。把这些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放在一起,简直就是“天堂”的管理失序嘛,没看见这群人都吵成这样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这么激烈?”阿彩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们。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呢,大家都是死掉的人了,实在犯不着像活着时那样你争我抢。

一个长者模样的人开口道:“小姑娘,你是新来的吧,还不了解我们这儿的情况呢,大家是在为即将‘重拍’人生的伙伴改编‘剧本’呢。”

已经对“天堂”的种种离奇设定见怪不怪,阿彩没有质问为什么这里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只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重拍,他们不是都死过一次了吗,那说明他们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没有留恋了呀。”

旁边的青年加入对话:“怎么会,你说的是自杀死掉的人,除了少数人,那些人在这儿实际是不受欢迎的。”他指着周围的一圈人,“这些,我们,大多是意外或疾病才死掉的。”

阿彩惊呼,连忙捂住嘴,心道幸好自己什么也还没说,急忙转移话题:“我知道了!你们是想告诉那些人,重来一次,要注意身体或者避开意外对不对?”

长者摇摇头,“并没有那么简单。”

瞥见阿彩高高皱起的眉头,长者解释道:“时间线都是规划好的,虽然听起来很残酷,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意外才是他们一生的高潮。”

他指向人群中间的那个中年人,说:“看到了吗?他之前是个商店小贩,因为冲进火场救人丢了性命。但他的剧本并没有因此完结,正相反,之后,他的事迹被人报道,他家世代一贫如洗,但因救人善举,他的孩子长大后便很快发迹,即便多年之后,他的名字仍旧庇护着自己的家庭。”

阿彩更疑惑了,“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他还想重来一次?”

“因为家人。”青年似乎也被勾起了回忆,喃喃说道,“因为他想在重复每一件事的时候,多一些感情,多一些……爱。”

四、

阿彩回到自己的“方块”里,有些烦躁有些憋闷,过了好一会儿,像是一天,像是一年,或许只有几秒钟,阿彩默默问自己:“我的人生这么短,难道我剧本的高潮也是自杀的那一幕?”

可悲,我竟然只有死掉才能为家人带来好结局?可笑,原来我活着竟然是为了死去?那这究竟有什么意思!是哪个混蛋给我编的剧本,真是烂透了。

不,不对,肯定是那群老头装神弄鬼,还有那个年轻人,既然他们这么惋惜,怎么不自己重来一次?这中间肯定有什么问题。

隔天阿彩偷偷溜进人群,一把拉住那个年轻人,悄悄将他拖离人群,上来便发问:“你……你们昨天是不是骗我?既然重拍这么好,你们为什么不重拍一次?”

年轻人叫小沐,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脸苍白似蜡,身体看起来单薄瘦弱,阿彩已经猜到他可能是因为生病才去世的,此时对着他平静的脸,竟然觉得心脏有些胀痛。

“不好意思,”阿彩低声抱歉,“我只想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小沐不在意地笑笑:“没事,我和张爷爷,还有那些一直待在这儿的人,我们生前都罹患重病或不治之症,不想重来一次,是因为不想让那些爱我们的人再经历一次失去的痛苦。”

他嘴角挂着一抹久病之人常有的那种浅笑,雾气笼罩在他身上的时候,阿彩觉得他像教堂壁画里的耶稣,圣洁且怜悯。

对比之下,阿彩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卑劣又苟且。

她已经死去不知道多久了,她还没有一次看完过自己的“连续剧”,更不要说……想起家人什么的。

啊,这里真是个时间黑洞,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自杀的了——就像那个男孩儿说的,“除少数人外,自杀的人在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她希望自己自杀的原因能够将自己排除在不受欢迎的行列。

是因为什么呢?阿彩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方块儿里走,即便这里的人“不存在”已经很久了,有的人也许在这里待了上百年,但那些人类的情感与感受,所有人都形成共识般,不去提起,也不想淡忘。

是因为什么呢?

她躺在那儿,这一次终于任凭意识将她包裹,海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电视机”里的声音滋啦滋啦,阿彩的连续剧终于开始倒带。

时间来到她自杀的前一晚。她失眠已经很久了,放暑假以来,家里似乎从来没有清净过。爸妈争吵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不过老调重弹。

钱啊、债啊、老板啊、客人啊,永恒的主题,不变的分贝,一直都是如此喧嚣且聒噪。阿彩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可那到底只是自欺欺人。她骨子里的执拗便来自于此,要想不被这股消极的情绪影响,她必须得有一种阿Q精神。

再往回倒。凌晨一点的时候,母亲自外散步回来,阿彩知道母亲同好友一道,不缺说话的人,自是聊得晚了些。恰巧阿彩熬夜惯了,正洗着澡呢,母亲神情冷漠地推开门,两人各不妨碍,过一会儿,母亲突然问她:“你知道为什么你小丽阿姨会跟她前夫离婚吗?”

阿彩莫名,摇头。

“因为她前夫是个没用的男人,不能挣钱养家。”母亲关了水龙头,继续说道:“所以你小丽阿姨势必与他离婚。”

潜台词太过明显,阿彩讥笑:“所以你也想同父亲离婚。”

母亲话语益加冷漠,“你怎么就不明白?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阿彩笑着打断她:“我听不懂,母亲知道我一向愚钝。”停顿一下她接着说:“母亲不要再同我说这些了,我真是厌、烦、透、了。”

她光着身子出去了,转身便呼出一口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凌晨三点,阿彩抱着自己一颗脑袋,直觉里面像是藏了一枚定时炸弹,她听到母亲和父亲在谈论自己和妹妹的学费。她钻在被窝里憋了半天气,想说你们能不能别吵了,意识继而飘忽——“若是我现在就停学出去打工如何?”

呵。

若是,我自甘堕落呢?又或者,我现在就从这儿跳下去。如此高楼,跳下去我必死无疑。

浑身一阵战栗,阿彩不敢再想,她不过要一顿好睡眠而已。

第二天天亮,阿彩头疼欲裂,争吵声太过昂扬,她走近洗浴间洗漱,看见镜子里自己苍白晦暗的脸和死气沉沉的双眼,脑海中过电般闪过凌晨时分的种种思绪,她开始害怕自己会被诱惑。

她最近一定是不正常了。

甩掉那些古怪的念头,阿彩洗漱完之后开始给自己做早饭,她瞥见母亲泡在水里的碗盘和烂在锅里的剩菜,那股冲动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她抛下一贯的早餐,转身疯了一般开始清洗双手,接着便脱掉睡衣,干脆地将自己淋了个透。

“我要试一试,只是试一试,我不会是轻生的懦夫。我只想洗掉油污,我只想重新拿起笔,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机会,我只要一个机会。拜托,拜托,不要这么快厌烦我。”

阿彩嘴里念咒一样吐出一串话,窗外之人若是见了,一定会说这女孩是个十三点,看起来疯疯癫癫。

阿彩嬉笑的面容从镜子反射出来,她的口型描摹着:“我-正-常-得-很-呐。”

五、

白彩一上小学时,班里调皮捣蛋的男生热衷于给小女生们起外号,白彩一个子高又苗条,一张清冷冷的面孔十分惹人瞩目,男孩子们不大敢接触她,背地里却给她起外号叫“白玫瑰”。

有一次母亲来给她开家长会,听到身后的男孩子窃窃私语,说“白玫瑰的妈妈来了”,言谈之间十分兴奋,挤眉弄眼地互相暗示。白彩一的母亲立刻就意识到,原来这是女儿的“雅号”,内心暗道小屁孩儿,这么小就打我女儿的注意。

结束后白彩一同母亲一道返回,她十分羞赧地问母亲:“妈妈,你喜欢玫瑰花吗?”

她母亲了然一笑,回答说:“喜欢,最喜欢白玫瑰。”

白彩一抬头看向母亲,轻抿嘴唇,笑得纯真:“我也喜欢。”

后来,怎么就变了呢……阿彩无意识地捂住额头,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空落落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感觉。“不应该是这样的,还有呢?后面的故事呢!”她惊叫一声,挣扎着掐断思绪。

她终于看完了自己连续剧,初来乍到的那种空虚再次将她裹挟。混沌间,她灵光乍现——自己是自杀的,与那些因为意外而死的人终归不同,所以!她剧本的高潮还远没有到来!

是她提前草草地为自己剧本画上了句号,她的故事还没有完,还没有完!她要“重拍”,她要“重拍”!

“激动地”冲进大殿,找到之前的长者与青年,阿彩语无伦次地恳求他们:“我能‘重拍’吗?让我‘重拍’好吗?”

小沐同张爷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一丝了然——来这儿不久就要求‘重拍’的人里,十有八九都是因自杀而死。

小沐率先打破沉默,问她:“你真的想重来吗?”

阿彩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喃喃自语:“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爷爷悲哀地叹了口气,不再看她,小沐只好接着说:“阿彩姐,我听到你的介绍了,你死的时候才二十岁对不对,这说明你大概率是因为自杀而死的。”

阿彩眼神浮现戒备,紧抿着唇等他继续说。

“自杀的人到这儿了都不甘心,嚷嚷着‘重拍’,可是他们大多数人却并不被赋予‘重拍’的权利。因为他们只想拍完未完的剧本,却不愿意重拍自杀之前的故事。你还记得入口处的那些人吗?他们聚集而行,漫谈过去,即便百年的时光流逝了,他们依旧对自己的过往耿耿于怀,直至——他们忘却所有。”

小沐的声音逐渐悠远,听在阿彩的耳中似有回声传来,他说:

“不愿释怀过去的人,不被给予续写未来的机会。”

阿彩走了。

她拖着自己“沉重的”脑袋,无从知晓她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她多么想大笑、大哭、感受一切激烈的人类情绪,太久了,已经太久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到“天堂”几多时?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快要变得和入口的那些人一样了,成为他们不同的一种,遇到新死之人便叽喳向前,数十年的短暂记忆眨眼间便倏忽不见,最后连“时间”也陷入空白的无尽幽暗。

“这是什么‘天堂’,这里什么都没有,这分明是‘地狱’。”阿彩空虚地想,她并不留恋这里,但她脑海挣扎几下,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反抗和不安。

“我将在这里真正地被‘杀死’,”她低声喃语,那些情感与感受,正抽丝剥茧般从她身上剥离。

水一样的触感滑过她的面庞,她竟然哭了?

不,她那是在微笑。

六、

“睡觉觉呀,睡觉觉,亲爱的宝贝快快睡,快快睡……睡醒了是妈妈的小白白,小白白……”

白彩一倏地睁开双眼,熟悉而又陌生的旋律在耳边响起,脑海里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飞快略过,刚满月的她望着天花板,脖子像机器人那样,缓缓地转向身边俯趴之人,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一种不属于婴儿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倏忽闪过,转眼间便寻不见。

一阵尖锐的啼哭传来,摇篮里的婴孩似是被什么惊吓了,旁边的年轻女人正打着瞌睡,被这哭声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拍拍自己的胸口,低语道:“小臭臭吓死妈妈啦!”

扭头便冲着里屋娇嗔喊道:“老公——快过来看看你女儿,真是一刻都不让人安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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