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在广州沿江路的酒吧,我们喝得酩酊大醉。刚走出酒吧,他就一头栽在花丛里。我赶紧扶他起来,没收他的车钥匙,打的送他回家。
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指南针,喃喃着说:“我看看,我看看,我家在哪里?”
逢喝必醉、逢醉必倒的他,一直都走在我们的前面:我们考上大学时,他已经在一家鞋厂当车间主任;我们大学毕业时,他已经自己开了一家皮具厂;我们凑钱贷款买房时,他已经在广州中心地带拥有两套房两辆车。
没想到的是,这个看起来风风光光的朋友,他的故事竟是如此心酸,让人唏嘘。
一
高中时,我和他不在同一个班,和他也不是很熟。但他为了追校花,拿来一部随身听给我,叫我帮他写一封情书,我觉得这个交易太划算了,就花了两天两夜,帮他写了一封足以感天地泣鬼神的情书。
没想到,他真的把校花追到手了。
校花有一个天真浪漫的名字:依白。
他却有一个粗犷暴力的名字:黑鬼。
黑鬼确实是黑,但黑得有棱有角,透着帅气,乍一看还有点像古天乐。
黑鬼有一特点,就是巧嘴簧舌,“可以把死人说活”。
那时还没有朋友圈,但黑鬼已经在同学圈中把生意做起来了。他卖袜子,一个星期可以卖掉一百双;卖仿真运动鞋,一个星期也可以卖掉五十双;后来卖盗版书,卖着卖着干脆就在学校门口开了一间小书店,专卖盗版书和租动漫。
总之,黑鬼在我们学校男女生中的人缘挺好,人气挺旺,就是学习成绩不堪入目。
二
我见证了黑鬼和依白的初恋。
依白人长得漂亮,成绩一流,是希望考重点大学的尖子生,也是学校的重点保护对象。黑鬼不能公开与依白约会,就经常假装送书,给依白递纸条,约好下午放学后在铁路边见面,一起跑步。
一开始,在依白的强烈要求下,黑鬼带着我去赴约,而依白带着另外一个女生去。他们见面后卿卿我我,边跑边笑,而我和那个女生就像伴郎伴娘一样,傻乎乎地一前一后跟在他们后面。
后来,他们就单独约会了。而我也因为加入学校的田径队,忙着训练,就没空去理会他们。
直到有一个周末,我和几个田径队的队员从通宵录像场出来,刚好看到黑鬼和依白从旁边的旅馆一前一后地出来。他们虽然刻意地拉开距离,但我们已经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不光我们知道,就连学校都知道了。因为依白的哥哥带着两个社会青年,将黑鬼打了一顿,为此还引起了公安部门的关注。
黑鬼关了书店,把那些盗版书都送给我们,一个人跑到广州打工去了。
而那时候,我们刚刚上高三,准备向大学冲刺。
黑鬼和依白的初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三
一年后,当我作为广州体育学院的新生,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大广州城时,到车站接我的就是黑鬼。
他还是那么黑,而且黑中透帅。
那时黑鬼已经是一家鞋厂的车间主任,混得不错,有钱,拿着一部超炫的翻盖手机,经常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喂,兄弟,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的潮汕粥店,快出来。”
我只好爬了铁门又翻围墙,冒着被处分的危险跑出来陪他喝粥。
他经常向我打听依白的消息,他一直惦记着她。
依白虽然没有考上重点大学,但也上了不错的本科学校,读的是商业管理,不过学校在北方。我想依白报读北方学校的原因,可能和黑鬼有关。
我劝黑鬼死心。
他说好。
我知道这是一句违心的话。
但是有的时候,人生就是很奇怪,你越刻意避开的事情,就越容易发生。
大三寒假一个夜里,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第二天就坐车回家过年了,但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是依白打来的。她在火车上被偷了钱包和手机,刚出火车站,借同学的电话打给我求助。
我想都没想,就把情况告诉了黑鬼,并约好从不同方向赶往火车站。
当我赶到火车站广场时,看到黑鬼和依白已经抱在一起。
关于他们之后的事情,我并没有太多了解。
直到毕业典礼那天,黑鬼很煽情地捧着一束花来到我的学校,差点没把我的同学们笑岔气。
那晚我们在沙河街的大排档喝得大醉。
我虽然大学毕业,但工作还没着落,前途一片渺茫。
黑鬼却有了坚定的追求:要和依白在一起。
四
后来,我离开广州,到粤东工作。
我从电话中知道:黑鬼已经从鞋厂出来自己创业,在白云新市开了一家皮具厂,加工做皮带和钱包,什么品牌什么新款的皮带和钱包他都可以第一时间做出来。而依白放弃了外企的高薪工作,帮他一起打理业务。
我不知道黑鬼是怎么做到的:生意上的成功以及爱情上的丰收。
但我知道,黑鬼身上有一种可怕的成功欲,这种动力让他不达目的不罢休。
每次出差到广州,我都会抽空去他们的皮具厂看看,然后吃个晚饭,晚上就上酒吧喝酒。每次上酒吧,黑鬼都会叫来许多生意上的朋友:模具老板、皮料老板、皮具品牌的采购经理、商场门店经理……总之,每次喝到最后,黑鬼都只有一种结果:就是醉。
每次背黑鬼回到他们的皮具厂,我都看到依白和工人们在车间里忙活着。都说创业艰难,黑鬼倒是潇洒,整天在外面喝酒谈业务,而依白就窝在厂里,监督产品质量,控制成本,还要运营淘宝店,并且还要和黑鬼蜗居在工厂楼上的小单间里。
每次见到黑鬼变成醉鬼,依白总是将我教训一番,埋怨我不看好黑鬼,让他喝那么多。
有一次,依白开玩笑地送给黑鬼一只指南针,说:“以后喝醉了就按着指南针的方向回家。”
但埋怨归埋怨,依白每次都将喝醉的黑鬼照料得很好。
每次从昏暗潮湿的城中村走出来,回望那一个个隐藏在出租屋里面的小工厂,我就莫名地感到热血沸腾,因为在那里,二十四小时都在以卑微的方式制造着财富和梦想。那是淘宝最火的时候,黑鬼和依白跟着淘宝脚步狠狠地赚了一笔。
三年后,他们的好消息陆续传来:买房了,买车了,结婚了,有孩子了……
我那帮高中同学这样评论他们:美女与野兽,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
如果不是那晚喝醉后,黑鬼掏出指南针寻找回家的路,我也不知道,他们后来的故事竟如此令人唏嘘。
五
“我就是一个混蛋。”
黑鬼拍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说。
女儿出生后,依白就回归家庭,做起专职主妇。十年前的校花慢慢变成了黄脸婆。
而黑鬼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原来皮具厂的基础上,又开了一家鞋厂,虽然都是小作坊,专做品牌加工和淘宝销售,但凭着黑鬼的交际和运气,财源总是滚滚来。
“我爱上了夜场,爱上了夜不归宿的感觉。”
黑鬼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懊悔地说。
他的第二辆车是路虎,他也因此认识了另一种朋友,并过上了另一种夜生活:和夜场舞女逢场作戏,在桑拿洗浴中心睡到天亮,去澳门赌钱,去东莞风流……
直到有一天,依白通过他的消费记录,知道了他的这些低俗行径。
依白是一个倔强而敏感的女人,当然不能容忍黑鬼的背叛。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依白带着女儿离开了黑鬼。
黑鬼每次回到家,空荡荡的房间,没有妻子女儿的屋子,冷冷清清,他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这时候,淘宝开始严打刷单和售假等行为,黑鬼的淘宝店因违规被关闭,皮具厂和鞋厂也受严打影响,订单大幅度缩减,很快到了难以为继的境况。
“没有了她们,家还是家吗?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家?”
黑鬼望着深深的夜空,无力地说。
六
那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黑鬼的消息,手机关机,微信不回,好像消失了。
直到今年六月初,依白打电话来,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她已经将两个小工厂处理掉了。其实也不需怎样处理,那些设备都不值钱,房租也很低,就是办完手续,就可以了结心事了。
我问依白:“是否考虑给黑鬼回头的机会?”
依白说:“女儿经常问我,爸爸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觉得依白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七
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因为找不到要去的方向。
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会迷路,因为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半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迷途的黑鬼是否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