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啦,过来喝茶啦!柳桥的茶叶到了好时候了!”
招呼喝茶的是柳桥街上的坐地户——柳老五。这个“柳桥的茶叶”,可比它的主人有名。原来,柳老五平时喜欢喝点茶。他儿子在省城大伯,也是柳老五大哥的帮衬下,在省城谋了个好差事,每次回家看他老爹的时候,总要带点茶。柳老五正好也乐意把他的好儿子孝敬他的好茶拿出来炫耀一下。每逢二七柳桥集,他提着个马扎,戴着个大草帽,在自己的坐摊边坐下,还把帽檐故意往下拉拉,拿出茶泡好了,自己慢慢地喝着,品着。待到这个茶冲到第四五遍的时候,他就抬起头来,把草帽整理好,大声吆喝起来:
“喝茶啦,过来喝茶啦!柳桥的茶叶到了好时候了!”
大家还真的买他的账。有的人明知他的茶都泡了好几壶了,还是乐意过去。一是这个茶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毕竟还是茶;二是,全柳桥集上还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柳老五这样的,赶集走累了可以过来免费喝茶的。
柳老五不愧是做生意的出身,人们喝了他的“到了好时候的茶”,一般要带点小五金回去,镰刀、镢头、铁叉什么的,等等不一。他不是卖茶的,是做五金的。人们都说,人家老五是好人,人也精明,会做买卖!
柳老五,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五。因为一条腿有些瘸,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也有人叫他“柳五拐”。他老爹早年是个铁匠,在家门口支着个棚子,一天到晚拉着大风箱,光着膀子,甩着大铁锤,敲打着烧红了的铁件,为乡亲做了许多事情。后来,他爹岁数大了,力气活干不动了,就把这手艺传给了老五。老五继承了老爹的衣钵后,用心经营着这个铁匠铺,做得有声有色。平日里除了专门定制的一些活,他还打造一些农用家用的器具之类,打制好了就在五天一个的柳桥集上摆摊卖。
做惯了小本生意,老五清楚这个钱是怎样辛辛苦苦挣来的,所以花起钱来很算计。传说中的柳桥街上的“三大精”,就是指被人们公认精明的张三李四还有他。可谁会想到,有一年的冬月,他们三人竟鬼使神差般地一起被一个下乡卖丝绵被子的外地人骗了。他们听信了这个人的花言巧语,各自买回了一床被说成是纯蚕丝的被子。结果回来一检验,却是地地道道的丝绵的!那是他要赶两个月的集才能挣出来的啊。事后,有人就拿这事开涮了,坐在老五面前,喝着他泡好了的“到了好时候的茶叶”,说:
“都说你们精明人儿,原来也有被人玩得溜溜转的时候!”
“你说你们啊,还能一起叫一个外地人骗了,呀呀呀,谁信啊!”
如此这般的话,柳老五听了,真的是无地自容:“去去去,听没听说啊,这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话虽这么说,可在老五心里,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耻辱。他做生意,从不坑蒙拐骗,但他也容不下别人坑他。他恨不得马上找到这个可恶的家伙,把他碎尸万段。
农历年的年底来了,人们也到了忙年的时节。腊月二十二,柳老五像往常一样,还是照例出来摆摊卖他的小五金。临出家门时,邻居八十二岁的张老爹嘱咐他说:
“老五啊,你帮我个忙,到集上买张灶目回来。”
“好好好!”老五答应着。这事太简单了。
“灶目”这东西,就是约有八开大的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穿着五彩鲜艳长袍、蓄着长须、端坐在太师椅上的人物画像,这就是灶王爷。据说,灶王爷是一家之主,是管着一家吃的穿的,需常年供在灶台后方的墙壁上。送灶时,人们供奉着他,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保佑家人平平安安,五谷丰登。
老五告诫自己,今天可别忘了给张老爹买回家,要不明天“辞灶”,没有那东西哪行啊!
他的摊上并不忙,人们都在忙着置备过年的东西,很少来看他的小五金的。到了天快傍晌的时候,柳老五正好也想起了张老爹的事情。他对邻摊的周老三嘱咐了几句,就给张老爹买“灶目”去。
今天的天气不错,尽管到了腊月底了,那西北风并不是那么凉。五颜六色的外衣裹在行人们的身上,让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马路,变成了一道道鲜艳亮丽的风景线。
柳老五走在集市上,又亲历了那熟悉的年味。摆地摊、做生意的一个紧挨着一个,络绎不绝的人流,插着人缝走的车辆,把个街道拥挤得严严实实。商贩的叫卖声、大人孩子的欢笑声,显示出年关集市上的忙碌和热闹。
老五一瘸一拐地走着,转着,不时地在感兴趣的地方看看,住住;住住,看看。他抬头望了望,看看自己在什么位置,然后往东北方向走去。
他看到了远处红红的一大片,哦,那是卖对联“福”帖的。成片张挂着的,还有地面上排着的对联、“福” 字和年画,使集市的年味更加火红、浓郁。
他继续走。结果快到了天大晌了,老五愣就没看见有卖灶目的。这可怎么办?张大爷的事可是重要啊,他老人家那么大岁数了,行动不便。再说了,农村里,自古以来多少年了,谁家“辞灶”没这个能行?再走走。老五一边瘸着拐着地走着,一边瞪大眼睛地找,一边安慰着自己,能找到,能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集市尽头的一个角落里,老五看见有几个人围在一起,哈,他们正是为了灶目的事。原来,这边有个做小买卖的,带来的灶目就剩下最后一张了,可是有两个人在争着要,谁都想买,互不相让,把个做买卖的也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了这么一张灶目,两个大男人争得面红耳赤的,真是有些煞风景。
柳老五看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想了想,仗着自己岁数大,资格老,便瘸着拐着地走了进去,站在争吵的两个人中间。两个人都是四十左右岁的样子。
“你们啊,都别争了,主动让一让吧。”老五对其中一个说,“你让让吧。”
“啊?这不是柳五拐吗?”旁边有人认出了柳老五。
“哪行啊?”那人不服气,“你是谁啊,凭什么我让?”那人并不认识柳老五。
“我是谁不重要。都快过年了,弄些不愉快多不好啊?”老五对另一个人说,“你吧。让一让,海阔天空嘛。”
“我更不让,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我先来的,我不让。”哈,这人更不行。
“谁先来的?是我先来的!”前边那人争辩,不承认是那个人先来。
“好了,好了,快过年了,快别为了一张灶目伤了和气。”旁边的人在为老五帮腔,也劝着这两个年轻人。
老五一看两个人没有相让的意思,便瘸着腿从卖东西的人那里,拿过那张灶目,高高地举在手上,对那两个人说道:“都不想让,还都想要啊?是吧?那好吧。”
说着,他用两手捏着那张灶目纸的上端,顺着丝儿把这张灶目扯成了两半。
“好了,你们两个人,一人一半,拿回家吧,给人家的钱一分也不能少。完了,就到我那里喝茶去。”
刚刚还在争吵要这东西的两个人,一看这阵势,就觉得这瘸腿老头不简单,顿时就有点气短,各自嘟哝了句“还喝茶,拿一半回去算什么!”扭头就走了。
那个卖东西的一看把那宝贝给撕了,就质问起老五来:“你这是干什么啊,捣什么乱啊!”
老五拿着被撕成两半的灶目,说:“他们不要了,我买了!”
老五付了钱,把两个半张的“灶目”小心翼翼地折叠了起来,装进了布袋里,满怀踌躇地往回走。
老五正走着,听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转身一看,是李四。
“也来了啊?”老五打了个招呼。
李四眯着一双小眼睛,盯着老五,促狭鬼似的对老五说:
“老五拐,你这人不仗义,你在耍什么小聪明啊?你真能想得出来,下三滥啊!咱一疃一里的,我还真没听说你还会做这龌龊事啊?”
“李四,你在瞎咧咧什么呢!我怎么做龌龊事了?”老五被李四的一通责问搞懵了。
“刚才,我都看见了,就那么一张小纸儿,值得吗?当年被骗一大床棉被我们都没说什么。你说你这样人家还怎么看你啊?”
“哈哈哈,你呀,李四,你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我那是没有办法的好办法啊。”老五明白了李四在说什么,诡笑着对李四说。
他一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说:“那两个年轻人啊,对不起了,明天再去赶个十铺集吧,我这里没办法,有张老爹在等着呢。”
“张老爹?”李四听了,自语道,“老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眼看着老五越走越远,李四却越来越糊涂了。
回到了自己的地摊上,老五把刚买回来的两片纸,放到垫布上,反反复复地打量着。他小心地把纸片铺展好,用手抚平,然后,从他的记账本上裁下一溜长宽合适的纸片,找了点浆糊,把两个半张翻过来,粘接一起。熨帖之后,再把它翻过来,他打量着,嘿,跟好的没什么两样,自己就用这张行了!
老五为茶壶续上热水,一股淡淡的茶香立时涌了上来。他抬起头来,笑着招呼人们:“喝茶啦,过来喝茶啦!柳桥的茶叶到了好时候了!”
散了集,回到家,柳老五把在上一个集上买好的那张准备自家用的灶目找出来,拿着给邻居张老爹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