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看过很多地方的云,睡过很多异乡的旅馆,走过很多城市的街道,却唯独没有到过上海。
前年圣诞节,铁了心要去黄浦江边跨年。票买了,假也请了,临走却又因某人败了兴致。那一趟终是没走成。
所以,上海一直停留在我的想象里。有时候是许文强快意情仇的上海滩,有时候是金大班纸醉金迷的百乐门,有时候是王琦瑶晦暗逼仄的老弄堂,有时候是娄烨镜头里铺满月光的苏州河。
或许是看《长恨歌》的年月里,太过走心,从我少女时代以至现在,都执拗地把她当成上海女人的标准范本。细腻蜿蜒的里弄是她活动的舞台,月白、淡青旗袍是她的戏服,在一生最美的时候被命运推到红尘顶端,做了爱丽丝公寓的三小姐。
可还没顾上在高处翻两个跟斗,就倏地被摔到谷底,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平安里。从此,她把对花花世界的所有热望,都凝固到了木雕首饰盒里的保命金条上,心安理得地过上了只有伸着脖子才能呼吸的日子。
这弄堂里的王琦瑶们,纵然心比天高,终归只是小家碧玉,扑腾不起什么大风浪。她们踽踽独行在时代和命运的长恨之中,只有偶尔跳将出来,躲到世俗的欢乐里歇一会儿。电影《茉莉花开》中一家三代女人——茉,莉,还有花,亦无可逃脱地被缚于这张大网中。
一百三十分钟的电影,因为长安城晚秋时节这个阴翳的下午,看起来漫长得像上海弄堂女人的一生。别具匠心的三段式叙事结构,使我可以在观影间隙,站起来煮一杯洛神花甘草茶,或者剥一颗临潼的大石榴。
我看电影其实习惯一口气看完,很少中途停下来,有时候甚至连上厕所都会忍着。可这部电影却看得我异常憋闷,就像有一把重锤楔在心口。如果不站起来走两步纾解一下,我怕自己会失声痛哭,或者,要窒息在那三个女人过于用力的爱情里。
鲜活明亮的少女的茉,怀揣着一个绮丽的电影梦。演员高占非顺理成章地寄托了她关于外部世界的全部向往,所以当孟老板推门而入的刹那,她命运的另一扇大门也被轻巧地推开了。
本就是美人胚子,又有大亨在身后捧着,再加上心里那丛烧着的火,走红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鼎盛时期的茉,那个身着翠绿旗袍脸上灿若云锦的女郎,登堂入室地放在《良友》杂志上,即使隔了半个世纪的光阴再回头看,依然美得让你的心叮叮咚咚颤抖着。
这又香又白的茉莉花开得璀璨,自然也颓败得迅猛。沪上战争打响,孟老板卷走电影公司巨款亡命香港,连一片纸都没有留下,而彼时的茉已经怀了身孕。挺着大肚子返回照相馆的她,再也没办法鲜活明亮地笑。
她打扮妖娆地矗立在阁楼的窗口,让城市的风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她对自己倾城的美当然有自知,要不然怎么能那么肆意和放纵?可无论如何,她一生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那欢笑笙歌的一百八十天,孟老板赠送的那瓶茉莉香,杂志上明媚灼人的稚气少女,都永远得烙成了一颗朱砂痣,凝固在她的心底和梦里了。从此,这世间所有的男子都叫作高占非。
茉生下女儿莉之后不久,母亲就自杀了。她怎样耗尽青春,熬尽美貌,把酒店阳台上那个风华绝代意气风发的少女埋葬掉,电影只用了四个字——十八年后。
我们可以想见莉是怎样长大成人的。一个失意绝望的母亲,一个父爱永远缺席的家庭,弄堂里铺天盖地的飞短流长,这一切都让她的生命带着天然的残缺。纵然她也如花般径自俏丽枝头,纵然她幸运地遇到了可心的爱人,可这个从小被冷漠灌溉被空茫滋养的女子,心里的爱早被摧残得七零八落了。
她不知道怎么爱自己,亦不懂得如何爱别人。她所拥有的只是如岩浆一样喷发带着自毁性质的爱。于是,她近乎癫狂地爱着邹杰,捣毁时代的锁链,打碎阶级的隔膜,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扔进爱人寒微贫贱的家庭。
莉以为自己倾其所有的爱可以干掉一切,殊不知在柴米油盐的琐屑生活面前,她的爱卑微得不如婆婆口中的一碗水。而不能生育这根暗刺,又在流年中渐渐变成一根梁木,横亘在自己和爱人之间,和弄堂里庸俗的人际关系之间。
她只能返回一心想要逃离的家庭,在无望中等待爱人。所幸邹杰在一个雨夜抱着被子寻过来,莉早已暗暗拉紧的心弦终归没断掉。“要是你今晚不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莉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已经睡着的爱人的情话。甫一说完,便恨恨地咬住了爱人的胳膊。
这个深深的紫红色牙印子,似乎已经传递出某种危险气息。随着养女年岁渐大,爱人和女儿亲密的父女关系终于把她变得歇斯底里。莉怕自己的爱再一次落空,转而拚尽全力地去攫取,去苛求。她那激烈而癫狂的爱,像野火般一日一日地灼烧在爱人心田,终于让其不堪忍耐而选择用死亡来逃离。
邹杰的离开,裹走了莉对这个人世唯一的眷念,她追随着爱人的孤魂消失在了铁轨深处。旦夕之间失去双亲,遭此人生巨变的花,竟然没有变成问题少女,而是长成了温暖明媚的样子。她继承了母亲对爱的痴心,却没有母亲的乖戾和疯狂。
花为了供爱人读书,夜以继日地辛勤劳作,通宵织毛衣,同时还打着几份零工。可爱情从来都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事儿,并不会因为一个人奋不顾身的牺牲就能得到格外眷顾。车站送别的誓言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一纸休书已经远涉重洋来到身边。
面对凉薄负心的爱人,花也曾和骨子里带着狠劲儿的茉、莉一样,去搬煤气罐,要拼个鱼死网破,要和爱人同归于尽。可下身流出的血告诉她,自己还是一个母亲。她不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个苍凉的手势之后,栖栖惶惶地枯萎掉;她也不想自己跌进外婆和母亲轮回的命运里,把女人只能是战败者这个定论做实。
她一定要走出来。
于是,花复归为一池静水。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自己的身体,为即将出生的婴儿做着事无巨细的准备,甚至将从家到医院的时间都计算好了。可老天似乎就是有意要为难她,让她倒在了大雨之夜赶往医院的路上。
雨中为自己接生的花,让我两个多小时观影过程中压抑的情感,再也按捺不住地奔涌了出来。一个女人,原来真的可以微如蚁,美如神,在她自我完成的那一刻。
影片有一个光明的尾巴,花载着女儿来到新买的房子前,回望来路,恍然间看到养父母带着自己的女儿在打滑梯,童年的自己伏在梯子旁回过头来冲她会心一笑,生活绕了一圈,终于完满了。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简单的旋律,从二十年代唱到八十年代,诉说着光阴的故事。爬满青藤的小洋楼,在街角默立,门前的招牌从汇隆照相馆,到红旗照相馆,再到薇娜婚纱影搂;守着小楼的女人,也从茉,到莉,再到花。
三个女人,仿佛说尽了这世间所有的女人。
她们或者在失去的时候,变得乖张、暴戾,把生活的残酷悉数反刍出来;或者成为男人的附庸,把自己沦为一具空壳,平静时固然也能让人留恋,可风暴起时便覆舟毁屋;或者在品过人生的粗粝后,回归到生活晨晨昏昏的细节万象,把无数细碎集合成壮观。
女人太难自主了,这叹息其实也是悲悯。不管什么样的女人,把她的一生铺展开来,都是不可思议。活成王琦瑶那样的传奇也好,活成花那样静水深流的温情也罢,女人的故事,就跟上海弄堂里灰色墙壁上的爬山虎一样,经年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