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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阿真)
我似乎睡着了，但又没完全睡着，朦胧中听得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这雨声是那么地和谐，好像是按乐谱下着一样，每一个音符都从那深不见底的黑夜中坠落，夹杂着不可诉说的东西，撞碎在人间。
“噔噔噔……”
楼道里传来清脆的脚步声，透过房门传入我的耳中，我似乎清醒了过来，至少脑袋在这一刻是清醒着的，我意识到现在这个点还往家里来的大概只有阿成了，但这脚步或许不是朝着我家来的，毕竟阿成夜不归宿是常态，然而钥匙扭动门锁的声音清亮地传入了我的耳中，果然没错，就是阿成回来了。
这家伙总是深夜回家，或者干脆连着几天也不回来，成天到晚跟他的那些所谓的朋友在外面鬼混，快二十五六了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整天游手好闲，只知道在外面不停地喝酒，喝酒，活脱脱就是一个酒鬼！根本依靠不了他什么，我见过他在深夜里回家的模样，喝满面通红，活像一推烂泥一样伏在地上没个样子，穿着他那件黑色的长风衣，对了，那件风衣可不便宜，像是个高档货，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总不会是偷的吧？想到这里我心中无名燃起一股怒火，我讨厌他，尽管他是我的哥哥。父亲前几年出事故走了，这几年全靠母亲一人操劳，我还在上学，而阿成呢！他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至少我印象中没有，想到这里我便完全没有困意了，窗外的雨声逐渐显得嘈杂乱耳。
我回家的路上看到阿成了，那是十点半，我刚放学，那时就下着雨，我算不上喜欢雨天，尤其是在晚上。我用雨伞一边顶着风一边顶挡着雨，小步慢跑，一心只想赶快回家。跑到十字路口处时绿光变成了红光，我只能站在人行道上无奈地等待着。“人生总是会在不恰当的时间或地点陷入等待，人们将此称之为蹉跎。然而人生之路上没有红绿灯，让我们陷入等待的，或许是……”我无意间扭头时看到了那件熟悉的黑色长风衣，他在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跟几个人勾肩搭背的，嘴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等待的时间结束了，穿过十字路口，我又将头扭向了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起初我认为他会回家的，真是可笑的想法！我看见他跟那三两个人晃晃悠悠地走进了一家饭馆。胸腔中愤怒开始燃烧起来，我左右看了看，快步穿越到另一侧人行道上。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我说不清，我对他的品行再熟悉不过了，他做着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按理说我应该习以为常，或许是恨铁不成钢吧，亦或是因为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这东西好像在我心中存在了很长时间，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知道，但我到底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敢在心里对自己说，所以装作不知道。真的很可笑，一个人在面对自己时竟然会装模作样。
其实我嫉妒他，当然这只占很小一部分，为什么会嫉妒他？我只不过认为他活得很随意，他比我会享受或者他比我有条件去享受，他面对生活总是很不在意，他不像母亲必须认真尽力地去在意生活，也不像我每天被迫地被枯燥的生活所折磨。当一个人对你很在意的东西不很在意时，你自然不会喜欢他。当一个足以让你苦恼的事情却对他没有什么影响时，你自然就会嫉妒他。
我假装从饭馆的门前经过，然后向里面看了一眼。我的确看到他了，他背对着门，那件黑色长风衣在玻璃门的薄雾中融成了一团黑色，但依旧很显眼。我在门外来回走了几趟，反复确认了几回，一定是他，毕竟我亲眼看见他进去的。其实我在想，我是否应该进去，我想知道他和他那些朋友整天在聊些什么，但我又害怕被他发现，即使他背对着门，但是万一他突然回头了呢？这谁也说不准，但我不想再等了，我决计现在就进去。
刚一推开门，眼镜便瞬间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我顿时紧张了起来，生怕这时阿成突然扭头发现了我，慌忙将眼镜取下，用衣角胡乱擦了擦，再戴上，世界清晰多了，我紧张地看了看阿成，他依旧是背对着门，默默地唱着酒，似乎没有发现我，旁边坐着的几个人中，有中年的，也有年轻的，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假装在看墙上的菜单，细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他妈的，真是服了，钱又花完了。”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唉，我说你省着点花。”
“不用不用，我又没什么负担，不过先说好，这顿得让阿成请”
“那是一定，本来就是我把你们叫出来的嘛！”
“小伙子你要点什么……？”
我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老板在招呼我，我注意到那几个人都抬头看向了我，我觉得阿成这时也要回头了，于是我什么也没说，推开门便往外面走去。
雨依旧下着，但感觉没有之前大了。我顾不得打伞，径直穿过马路，跑到另一侧的人行道上。喘了口气，我回头望向那饭馆，泛黄的光被雨稀释得显出几分颓意。饭馆内没有人出来，我挺了挺身子，猛然间打了个寒颤，耸了耸肩，打开了伞往家中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在饭馆里的几缕香气勾起了我的食欲，刚一到家我便感到饿了，不过晚饭我也的确没有吃多少，那再吃个夜宵吧。我先换掉湿的衣服，刚一脱便感到寒冷在我周遭萦绕，迅速换好之后，我不禁又打了几个寒战。屋子里是没开暖气的，但仰仗上下楼和邻居家暖气的余温，这个屋子才侥幸稍有了暖意。用微波炉热了热中午剩下的饭菜，再配上一个略显干巴的馒头，又吃了一顿，之后便钻进被窝了。
房间外传来几声浑浊的咳嗽声，而且越咳越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非要将它咳出来一样，否则就会噎死。接着咳嗽声停止了，客厅的灯被打开了，灯光顺着门缝摸进了我的房间，我听到了右侧卧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那是母亲的卧室，然后便是阿成卧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客厅的灯灭了，又传来了关门声，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的确是睡着了。
二(母亲)
今天上的白班，没有上夜班，然而还是加班加点到11点半才下班。我前脚刚走，上夜班的人便来了，有些时候，觉得这些机器也怪可怜的，一天到晚不停地运作，一刻也不得喘息。
外面依旧下着雨，这种天气最是讨厌，即使穿着雨衣，衣服也难免会有潮湿，回去还得洗。不过仔细想想，家里堆的衣服也该洗了，正好趁着一块儿洗了。
午夜的城市难得安静胜过了喧闹，而我的人生也已经过了喧闹的年纪，余下的我只希望能平静度过便好。
我真的很累，披上雨衣，骑上电车就往家的方向开去，我只想赶快回家，回去睡一觉，明天还得继续上班，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但我早已习惯了，没办法，家里还有一个孩子正在上学，另一个大的孩子也过得并不如意，两个孩子没有一个人让人省心，若是他爸在还好，但是天祸难测，说没就没了……
我一直觉得我对他们俩是有所亏欠的，我很少有时间陪他们，但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不得不这么办，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已经尽力为他们提供最好的了，除此之外的事，请原谅我没有能力办到，但愿他们能理解我是为了他们而奔波的，这是我的归宿，也是我的方向，是我余下人生的方向。
红灯，不过还好，还剩十几秒过了这个路口便到家了。马路上依旧有车来往，不知道它们是去向哪里，街道两旁的饭店依旧亮着灯，不知道有几个人在里面惆怅。
“等一等，那个人影好熟悉，好像是阿成，他估计又去喝酒了。我得过去看看是不是他。”
借着电车的前灯，我看清了，那就是阿成，他见我开了过来，用手挡着光，低着头，自顾自地朝小区走去。
我把电车开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怔了怔，抬头看了看我，又把头扭向一侧，侧看着地面上的人影，然后他又绕过我继续朝前走去。我疑心他是不是喝醉了，不然怎么没认出来我？我朝他大喊了两句
“阿成，阿成，又喝酒啦！喝醉啦！？没事吧？”
他没回我，依旧是往前走着，走到马路边上，我觉得他就是又喝醉了。我在那一刹那想起了他的父亲，慌忙下了车快步跑到马路边上，用力拽着他。然而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拽他，当时马路上没有车，可能只是下意识的反应。他好像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到了，踉跄了几步。他反应过来后便用另一只手想掰开我。我见状，用两只手一齐抓住了他。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将胳膊用力乱甩了几下，见我仍抓着，便要再往前走去。我跟着他踉跄到了马路中间，一个没站稳，翻倒在了地上，这时我感到有一束刺眼的白光射来，然后我感到自己被什么力量给猛然地从地上拽了起来，拉着我朝前走去，走到另一侧的人行道上。等我回过头来才发现，刚才有一辆车经过，而我们刚才正好在马路中间，这不禁让我脊背发凉。
“你一直拽着我干什么！没看到刚才有车过来吗！”阿成对我吼道。我一时不知所措，昏黄的路灯下，我看到他在哭，我以为是我的错觉，然而他的确在哭，他一哭，我也跟着想哭，但我忍住了。我说:
“别一天到晚学你爸喝酒了，这么晚了，赶快回家吧，我累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径直朝小区走去，我回过来又骑上电车往家开去。
刚到楼下我便看到阿成了，他离我几步远，仍是低着头，见我到了，开口说了句，上楼吧，我们便往楼上走去。我们家在五楼，从一楼上到五楼，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
阿成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我预备进去，但他在门口站了会儿，仍没有进去，我本来想催他，刚准备开口，他便进去了。我听到他在清嗓子，接着他便咳嗽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咳了半天才止住。
我赶忙打开了灯，烧了壶热水，给他倒了一杯，他坐在沙发上接过杯子，喝了几口，便放到茶几上，又开口说道
“不用管我了，我也要睡了，你明早还要上班，早点睡吧。”我应了声“好，那你也早点睡吧。”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卧室，直接躺在床上了，迷迷糊糊中听到客厅的灯关了，阿成也应该回卧室睡觉了吧……
三(阿成)
鲜红的灯光在细雨蒙蒙中悦动，那红光略显有些刺眼，我真的很讨厌等红灯。
“就去前面那家餐馆喝，怎么样啊，阿成？”说着他把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上
“嗯，可以，正好离我家近。”我勉强挤出笑容，然而不知是不是由于天冷的原因，嘴角的肌肉不自禁抽动了几下。
“好，那就在那喝了，说好了这个还得靠你呀！必竟是你把我们叫出来的嘛”
“哎呀，客气什么都是朋友。”
“对呀，都是哥们儿！都别客气了！诶？变了，变了，走吧。”
我盯着那红光变成了绿光，不经意间撇向旁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哦，那好像是阿真，他似乎也在看着我。
我懒得管他那么多，过了马路就和这三两个人晃晃悠悠地进了饭店
一进门眼镜便蒙上了一层薄雾，但我已习惯了在迷雾中前行，或是在迷雾中原地踏步。
点了几个菜，我们在那里喝起酒来。
我意识到是小真进来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着我到这里，其实我心里大概也明白，但就是说不出来，估计是想劝我吧。
我坐在这默默等着他开口，我以为他会开口劝我，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说，老板开始招呼他时，他便推门出去了。
我顿时从心里感到一股凄凉，接着是愤怒，真是可笑，一个小屁孩儿指望他能做什么呢，难道还指望他能理解我吗？
“咱们这几个里面最有出息的还给数阿成呢！阿诚可是大学生呢！”
“哈，说笑了，我能有什么出息呢？你们好歹在厂里有工作，我可只是个无业游民！”说罢我又呷了一口酒，心中隐约有一丝得意。
”诶！怎么又开始抬举起我们来了？你之前不是也在厂里吗！”
“就是啊，你之前不也在厂里吗？”
“唔，我可受不上，工作环境太差了，感觉现在的工厂把工人都不当人的，完全把工人当成了机器来用，上班时间真的太长了，上下班要打卡然后每天都要加班，根本就没有周末，顶多星期天晚上不加班，特别是什么两班倒，真是鬼东西！”
“唉，你还是太年轻了，不都是样吗？我跟你说啊……”他带着那种长辈范的得意说道。
我没有在听他说什么，我知道他们是不会理解我的，他在这个工厂干了起码有一两年了，更何况他是结婚生子的人，所以呀我到底是理解不了他们，他们也到底是理解不了我。我们只是工友，而且是之前的工友，仅此而已啦！想到这里我内心不禁涌上一股悲哀，我默默地听着他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猛然间感到厌烦了，我又呷了一口酒。
“抱歉了，告辞了，突然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些事情呢！”
“诶，什么事啊？”
“啊！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确实也要回去办一办，钱我放这里了，这一顿就我先请了”
“哎，别开玩笑了，之前你请过几次，这一顿就当我们请了，好歹都是兄弟，客气什么，更何况我还比你年长几岁呢!”
“怎么能这样说呢？本来就是我拉着你们来喝酒的，钱给我来付，什么都不要说了，钱我放这好了，告辞了。”
“嗯，好吧，那你慢点儿。”
“下着雨呢，你不要紧吧，喝醉了吗？”
”没有没有，没喝多少，走啦，走啦！”
说着我便退出了餐馆。
雨仍旧下着，不过好似要比刚才小了些，我确实没醉，不过倒是想要醉，我望向那黑夜，那无尽的黑夜啊！无数的灯光流动着，流动着，好似没有尽头。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朝家中走去，猛然间我感到一束光向我照来，我抬手挡了挡，又定了定神。哦，好像是我的母亲，她开着电车朝我过来，猛然间，就在那一时刻，我估计她又要对我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了，我不想理她，我也不敢理她，我假装是醉了，只能是假装醉了，继续朝着小区门口走去，结果她开着车横到我的面前，
“阿成！阿成！没事吧？你又喝酒啦！喝醉了吗？“
我本来想说什么，但想想还是算了吧，我终究不能说什么，我只能假装是醉了，继续向前走去，然而那一刻我感觉我真是可耻懦弱，简直是不配为人。
我又听到她在雨中呼喊着我，那声音真得很刺耳，刺的我心中一阵阵发慌，突然间我感觉到被她拉住了，我很诧异，扭过头看了看她，猛然间甩起了胳膊，我想把她甩开，好像这是束缚着我的枷锁一样，我一定要把它甩开……那一刻我确实有这种想法，然而现在想来那简直是可耻的懦夫的想法！
所以我依旧在装醉，她被甩倒在了地上。突然，我看到车朝我们开了过来，我的心又是一阵阵发慌，我猛然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快速走到人行道上，这时我再也忍受不了了。然而我是忍受不了她吗？我只不过是忍受不了我自己，但我没有对我自己吼，而是对她吼了，她似乎被我吓住了，这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在流泪，一个喝醉的人怎么会流泪呢？哈，那是因为我在装醉。
四(阿成)
母亲和小真似乎是睡着了，然而我终究是睡不着。
外面的雨仍旧在下着，啊，黑夜中的雨下得真是漫长，而雨中的黑夜也同样很漫长。周遭寂静无声，只有雨点落下的声音，我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对面的楼上还有几户灯光亮着，那些人现在在干什么呢？那些灭了的灯，他们真的就睡着了吗？或许在像我一样这样思索着呢！
我从冰箱里又翻出了几罐啤酒，对着漫长的雨夜，我开了一瓶酒，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我又望向那蒙蒙细雨中的黑夜或是那黑夜中的蒙蒙细雨。就像我这人生一样，好似望向那迷雾中的人生又或是望向我那人生中的迷雾。
我常常感到没有人能理解我，但这到底有些无病呻吟，生活中总还是有可以期待的东西。然而我到底在为什么而彷徨呢？我也不知道，或许这就是彷徨的原因吧。
不论是母亲、小真、还是被我一起拉着喝酒的工友，他们都无法真正地理解我，有时候我或许本就是孤身一人。
我常常害怕寂寞，所以才会拉着他们一块儿喝酒，但他们根本无法弥补我心中的落寞，而我烂醉如泥的颓废样子让我更加难以面对我的家人。
夜幕下的细雨依旧下着，黑夜在无声的寂寞中延续，我踏着黑夜的足迹徘徊，这本就是黑夜带给我的必经。
我似乎在雨中听到了无数的声音，我渴望得到共情。
我似乎感到天已经微微发亮，或许是我醉了，但我知道我没醉。天或许正在努力亮着呢！
我又握了握手中的啤酒，这点酒根本无法使我醉，不过是我想醉而不想醒罢了，我承认我常常是个懦夫，所以我最敬畏的便是天明。
天已经亮了，那么我还要彷徨多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