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台城，天空灰蒙蒙一片，而且很低很低，随时准备压下来。空气中充斥着无数煤粒子，如烟似雾，四处飘散。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反倒觉得胸闷气短，肺里一张一合全是废气，鼻子眼里填满灰尘，皮肤上吸透饱满的煤气，洗一把脸，就是不需调色的墨汁。

如烟恨不得立刻搭乘大巴回乡，只有那里，风雪过后天地一片纯净。

聚会安排在中午，有人安排了东子开车来接如烟和伊莲，伊莲的老公谭君在酒店等待。

东子也算是伊莲的朋友之一，当年学校的活跃分子。这批人毕业后大多没有考上大学，复读上了专科，现在已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但东子有很厚实的家庭背景，他一毕业就在国企稳稳上班了，收入不低，前景可观。

当年尽管同班，回忆起来，如烟和东子讲过的话，似乎不超过三句。现在，搭他的车时，尴尬得有点无语。

有些人终究是不同的。比如东子这些。他们不爱学习，混日子，很早就谈恋爱，得空成群结队四处疯玩。然而他们是城里人，父母有钱，有背景，不需要很努力，早早就有了一切：好工作、房子、车子，城里乡下，省城县城，常常自由来回。

如烟羡慕过他们的活泼热闹，也羡慕过他们不因为钱的束缚而来去自由。高中时，住校的如烟为省下三块钱的车费，三个月没有回家。曾经窘迫到一个星期只用了三块钱，全天啃两个馒头过日子。

甄宝强，虽然也和这些人一起玩，但，又似乎不一样。他农村出身，即使搬到城里，终觉有些什么不同，是城里娃不具备，而又最宝贵的。是那股憨气和正气吧。又或许，眉宇间偶尔显露的孤独和落寞，即使混在人群里也能看出，如烟敏感地捕捉到了那种感觉。

他和某位明星同名，也叫宝强，只是甄宝强。

除了甄宝强外，其他都是伊莲、东子等人的朋友。当初都没讲过几句话。

见到如烟，甄宝强从座位上弹起来，脸上堆满了笑，挤得眼睛都消失了。他光是笑，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指指对面的空位，示意如烟坐下。

每个人对伊莲都特别热情，特别期盼，想念的话儿一箩筐说不完。菜没吃几口，就有外号叫“赖子”的人站起来，激动地向伊莲敬酒，表示同学一场今天重聚，实在难得，内心激动。如烟一时笨嘴拙舌不知如何回应，就笑着说声“谢谢”，一饮而尽。

于是每个人都离座，纷纷表示要给如烟敬酒，看着排队过来的老同学，如烟紧张而小心翼翼地赔笑，“我酒风虽然好，可酒量不行啊，三杯就倒了。”

“没事，老同学，五年难得一聚，醉了又怎么样？君子已经订好了房间，住一晚再走。喝吧！”

如烟只好端起第二杯酒，一仰脖，“咕咚”全咽下去了，喉咙处灼伤一般，火辣辣的刺痛。

“来，老同学，满上！干！”

如烟感到一阵眩晕，刚才好像没吃进什么，突然两杯酒下肚，面前似乎冒起了火星，又像被谁当头打了一棒。她晃着撑不下去了，一只手紧紧抓着桌角，另一只手摇着酒杯。

她眼角的余光，瞟向了对面静坐着的甄宝强。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站起来排队敬酒的。他几次抬了抬手，终究没有动，他看看那群人，想说什么，还是没说。他似乎笑盈盈地斜睨着如烟，不知在看她的好戏呢，还是想说点什么。

伊莲扯了扯如烟的衣角，“你行吗？不行我来替你喝！”

“没事，没事，……”

如烟闭着眼睛把那一杯酒灌到嘴里，然而喉咙处却像装了一扇门，抗拒酒的落下，如烟含着一口酒，咽不下吐不得，只瞪着眼睛，鼓着两腮，模样很可怕。

“柳如烟！你，没事吧？”对面的那位猛地站起来。伊莲使了个眼色。顺手将桌上的抹手毛巾递过去，如烟“噗嗤”一口把酒全部喷了出来。

甄宝强点头出去了，没打一声招呼。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的惊讶，又像互相询问。

如烟抱歉地笑，“你们看到了，不好意思，我喝不下去了。酒量差，现在头已经很晕了。”

众人纷纷说，不喝了，不喝了，伊莲站起来，“如烟，来，我们姐妹俩以茶代酒，喝一杯！”如烟感激地看着伊莲，一杯热茶沾了沾口喝不下去。

包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甄宝强端着两个杯子进来，一杯乳白，一杯透明，径直走向如烟。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了满满一杯白酒过来。

“柳如烟，我敬你，我这是白酒，你喝牛奶、白糖水！我们同学情谊，应该比在座的都深，我们认识已经八年了！来，我干了，你随意！”甄宝强说着，把那杯乳白色的牛奶端到如烟眼前。

如烟一时激动地说不上话，她有千言万语想说，一直没能说出口。现在，也许是酒精的刺激，她感觉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所有的话语突然喷涌而出：

“甄宝强，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和潜力的人，我一直觉得你应该有不可估量的前途。从初中起，我就关注你，崇拜你，高中三年都是。即使你后来成绩不好，即使你高考失败，都没有改变我的看法。所以，我才会写那封信给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辜负自己，不要因为一次失败而颓废。没有别的意思。真的。即便这样，我不想你拿去随便给别人看。毕竟，那只是写给你的，而不是别人的。当我听说很多人看过我的信时，我对你产生过怀疑。真的。不过，那都是过去了，现在，你还是最初的你！感谢你对我的体谅和照顾，我，敬你一杯！”

如烟放下甄宝强递过来的牛奶，不顾伊莲的阻挡，抢过酒瓶，给自己斟上一杯，在甄宝强愕然的瞬间，她举起杯子，轻轻一碰，仰头，酒精顺着喉头滚落下去。

甄宝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现场突然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站着的，坐着的，都在鼓掌。他们在大叫：“柳如烟，厉害，厉害！女中豪杰！”

东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宝强，说话呀！说呀！多难得的聚会！”

甄宝强的脸上，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晕，那很早以前就熟悉了的脸，总是笑得没了眼睛，那嗫嚅着的嘴，总是嬉笑怒骂，妙趣横生，曾经的红人，此刻，窘迫地站着，傻傻地笑。

是不是自己过了头？他依然是那个男神。

如烟突然伸手端起那杯白糖水，暖暖的，不冷不热，刚好，“咕咚咕咚咕咚”，她一口气喝完了整杯水，接着也把那杯牛奶一饮而尽。

“甄宝强，谢谢你！你很细心，和从前一样。”如烟暖暖地笑着，甄宝强也忽地放松了，“我还没喝酒呢！”他连着喝了两杯白酒，“如烟，今后，要常联系。”

甄宝强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也跟如烟要了手机号。其他同学倒没有，大家都说，反正伊莲有如烟的手机号，随时可以再联系啦。

话题转到了各自的工作上，伊莲赞叹甄宝强确实很强大，今天这些同学中，只有他，靠自己的力量，找到了最好的IT公司。

“现在，宝强都是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了，才工作一年啊。”

甄宝强又喝了几杯酒，这回是真的脸红了，从脖子到耳根，全都是红通通的。他原本就是女孩子一般的细嫩皮肤，现在更如天边云霞。

“我今天有话要讲，这也是我要组织聚会的原因。”

现场寂静无声，只有甄宝强的话语在空气中飘荡。

“柳如烟，我特别感激你，今天在座的所有兄弟们都可以见证。我以前是堕落了，我到了城中和他们在一起，荒废了时间，我们也后悔过。可一旦落下课程，怎么追赶都赶不上。听不懂老师讲，加上我们这些兄弟贪玩，干脆就放弃了。所以，高考考不好，是正常的，理所当然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你突然就给我来了封信，你竟然对我给予了那么高的评价，让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我自己，我也不敢相信三年来，竟然一直有人关注我，相信我。”

“那一次，我彻底惊醒了，我真的后悔了，后悔得要死。我决定从此发奋，做你理想中的我。我选择了复读，我拼命读书，花很多时间去补落下的功课，我放弃了所有和朋友们玩的机会，只想早日追回失去的时光。可惜，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根本没法追回。虽然我很用功，可成绩还不能很理想，最后我只上了专科。不过是凭我自己的本事，考了正儿八经的专科，而且选择了不错的专业。”

“我想如果考上本科了，我就和你联系。可我没有。幸好，专科还有一条途径，就是升本。但那要非常优秀才行，比高考都难很多倍。可毕竟是一次机会，我舍不得放弃，所以，大学期间，我没有兼职，没有放松，继续像高中那样很努力很努力地学每一门功课，成绩都在全系前三。所以我幸运地保送到了本科。”

“可我永远赶不上你的步伐。我的本科很一般。我又听说你考了名校研究生。和你相比，我还是差距很大。我就在本科一边用功学习，一边寻找各种实习的机会锻炼自己，我学得很好，也许是你说的，我还有点天分。后来，在和很多研究生竞争时，我竟然成功应聘了这家公司。你知道吗？这里本科生就只有我一个，而且我还干得很突出。”

“这些年来，是你那份信一直在鼓励我，一步一步前行。每次我很累，觉得很辛苦，看不到希望时，我就把信拿出来，再读一读，感受你对我的所有期望，我就又有了力量。”

“其实也正是因为我时时刻刻带着信，所以给朋友们看到了。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也希望用这份信激励大家，所以，很抱歉，没有征得你同意，给很多人看了。可是我绝没有不在乎你的意思。”

“我终于觉得自己有了面对你的勇气和资本，可我又不敢直接找你，所以我才委托谭君，我的好兄弟以同学会的名义邀请你。从高中起我就不敢和你打招呼，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够格。但现在，我还是很有底气地和你说话，我应该和你期望中的我比较接近了。”

……

如烟一边听，一边啜泣，甄宝强的奋斗史，在他的描述下如一幅幅画面呈现在如烟面前，过去的怨恨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是的，那份信，如烟是以一颗多么真诚而热烈的心写出去的，她以为石沉大海，想不到竟然搅起了一碧汪洋。

全场的人都感动了，伊莲声音发颤，“宝强，感谢酒精，你终于说出来了！”

如烟看了看时间，下午两点，回家的汽车最迟三点出发，她决定要走。

“正月初四，我回去城里，有机会再见见大家啊。”如烟对这些讲义气的同学，也有点恋恋不舍。

甄宝强提出送她去车站，如烟拒绝了，其他人留在包间继续聊天，甄宝强送如烟到门口打出租车。

“如烟，我有一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