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笔记之二
1月26日 于家河滩
大雪扬扬洒洒,又一次埋没了这个纷乱的世界。早九点,天空时而透亮,露出了太阳的轮廓,时而阴沉沉,灰蒙蒙,雪花还在大把大把地飘洒。路上雪很厚,一脚一个坑,我们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上路了。出了小城,进了村子,手端相机,探头探脑,寻寻觅觅,一派鬼子进村的模样。远处有树,树林纷乱,路两边时而出现一个个院落,却很少见人,大多吊着一把生锈的铁将军,人去屋空,成了荒园。
到了一处路面高于村落的地方,看见院子里有人穿梭,便高声呼喊,你们要过事吗?连喊几声,终于有人回应说要杀猪。我们顺着斜坡下去,进了院子,有十多人进进出出,他们好像没有看见我们,或者把我们直接当作了空气。看得出这个院落兴建于20世纪80年代,土筑的院墙依然完好,土木结构的灰瓦房虽然低矮却还坚固。院里院外都是柿子树,已经有了些年头,树杆粗壮而高大,落了雪,稀疏而遒屈的树枝变得更加有形。终于,一个六七十岁的老汉出来答理我们,我们上前搭讪,原来他才是这个院落里唯一的主人。话题从对院子里的柿子树的赞叹开始,老汉说今年柿子结得繁密,可是太忙了,没来得急卖掉。许多在树上让野雀吃掉了。门前树上果然有许多喜雀一样大小,红嘴红爪蓝翎灰色身子的野雀,在高高的树枝上嬉闹。许多柿子把还遗留在树枝上,柿子早已被它们叼得精光。我们进了屋子,破旧的厚门帘一合上,屋里便伸手不见五指。开了灯,过了好一会儿,各种家具陈设才从昏暗中浮现出来。老式的木柜,简单的生活用具。报纸裱糊过的墙壁,被烟尘浸染得灰暗而温暖,土炕上面的墙壁上贴了一张三个胖娃娃的油纸画。
人渐渐多了起来。屋子里先后进来了几个中青年男女,一个小孩子,他们之间用普通话交流,只有与老人说话时前半句是普通话,后半句就改说土话了,孩子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但她显然能听懂本地方言,他们也在屋里进进出出乱作一团,跟没有看见我们一样,或者把我们看作了空气。除了我们,这个院子里一共有三类人,一类是一群老汉,他们是这个村子里的留守者和常住户。这个村子原来一共30多户160多口人,现在多数人外出打工,已经在外地买房居住了,很少回来,留在村子里的只有不足20个走不出去的老年人。院子里的第二类人是老汉的亲戚,他们已经在县城买房定居,开车跑运输或者做些小本生意,捎带种几亩口粮田。第三类就是老汉的儿女和小孙女。老汉的儿女们都在新疆打工,还在那边买了房子,那个戴着棉帽子的洋娃娃就是他的小孙女。老汉一人在家里种地养猪,忙了整整一年。
院子里支起一口大锅,水烧开后才正式启动了杀猪程序。那头大肥猪被老汉从圈里牵着一摇一摆走了出来,形势不同寻常,院子里一下子聚集了那么多人都是针对它来的,可它并没有意识到已经死到临头了。长期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让它的身体臃肿,走也走不稳当,它的未来在哪里,它压根儿没想过,也想不明白,谁让它长了猪脑子。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每一天都是不归路,这便是宿命,一切都己注定,它逃脱不了。几个人一齐扑上去,可是只有四条腿,人那么多却无处下手,于是便乱作一团,大家一边努力拼搏,实施抓捕猪的计划,一边不遗余力地排除着别人的干扰,又不可避免地干扰着别人。那头猪被扑倒在地,除了声嘶力竭地干嚎,并没有垂死挣扎和反抗,更没有疯狂的奔逃。可是他们原先的计划是先将猪抬到用两个长条板凳支起的门扇上,这个计划实施起来困难重重。这头猪太大太唐,青年人团团转下不了手,老年人毕竟人老力衰,好一阵拼搏后,猪总算被被勉强抬了上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几个回合,凄厉的嚎叫渐渐变成了无奈的哼哼哈哈。走过了春夏秋冬,坐吃等死的日子终于混到了头,早死早超生,希望在来生。门前的柿树林里挖了大坑埋了一口口径超过了4米的大锅,锅里倒满了滚烫的开水,将猪投入大锅里,翻腾了几下,又抬上旁边支好的门板上,拔毛,刷洗,刀剃,他们收拾得十分仔细。有人过来说,把氧气插上。给每个人嘴上插支香烟,点燃了,边吸烟边干边聊。这是县城边上的一个村子,县城里有农贸市场,可是没有猪市,去年春天里老汉从30多里外的乡镇买来了小猪仔,猪仔650元,整整饲养了10个月,纯粮食喂养的,整整消耗了七八袋小麦,三四袋玉米,少说也得1000元,如果卖掉猪肉,按150斤精肉算,最多也就1950元,大家一路算下来,不由得感叹说,喂头年猪亏了本,不划算啊!可是老汉并不灰心丧气,反而精神抖擞,神采奕奕。这个账他早已算过了,他的心思全在儿孙身上,这样辛苦一年,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过年吃上猪肉,市场上的猪肉不好吃,也不卫生。有人就说,娃娃们都回来了,你看老汉心劲有多大。戴棉帽的小女孩跟着看热闹,老汉爱怜地看她一眼,心头的欢喜在打着折皱的脸上开了花。年关时节,青年人千里迢迢赶回来,为了看望老人,和老人团聚,而老人一年的辛苦也是为了儿孙们能过个好年。青年人的未来在远方,他们必须走出去,老年人的日子就在眼前,过一天算一天。看得出再过10多年,随着这一茬老人下世,这里的村庄仅有的几个开门户也就不存在了,村庄和老人一样越来越老,越来越沧桑,越来越萧条。而萦绕在人们心头的村庄记忆也会随之消亡,乡愁终将不复存在,也终将不被后人理解。人生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我们终将变成古人,不知到了那一天,乡村情结会被新新人类怎样理解,也许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因为他们不是乡下人,也不是城市人,更不是前十几年在乡村,后几十年在城市的人,他们是地球人,或者宇宙人。
雪停了,天空像罩了一层亮闪闪的薄纱。公路上开过来一辆面包车,车上下来四个人,他们拉着箱子,扛着大包,背着小包,要向山上步行而去。铺满了雪的山路,面包车不上去。女人孩子都一口京腔,只有一个中年男子还说着土话,他们的老家在四五里外的半山上。女人孩子在路边磨蹭着,满是情绪地报怨着,嘟囔着,男人背着包,扛着箱走上去老远,又转过身大喊她们快走。已经过了午后,饥肠辘辘,几千里的辗转,到最后还得步行爬山,这样的旅行真是千辛万苦,回家的信念还能再坚持多久。
这村子叫于家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