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年
顾汝中
人穷不失志 志须从小立
“耿，就是个志气！”
那年大水，就我们东乡水荡里遭灾，早稻就只有个对成收。抗日民主政府，实行的是“二五减租”，公粮也免了，手里的那点粮食都只能省着，预备开春种田的饭本。平时真正是饿得眼睛发花冒金星。好容易挨到过年，工作队动员有头路出去，投亲靠友，也可以“跑年”。
大伯打听到了，西乡南乡今年得着偏收，家家过年杀猪蒸糕做馒头，到那些地方“跑年”，三五天“跑”到的，可以吃到二月底。
这话叫人相信。固然，有亲戚在那一带的人家，说得真真切切；就是照往年看，就我们这里，只要是年成好，年底就家家户户做酒，就杀猪，就蒸糕，就煣炒米，就都得给来“跑年”的人准备些可以带回去的糕啊饼的，决不让人家空手。人家拖家带眷的来了，一人一根木棍，一人一个大篮子或者一个大口袋，朝你家门口一站，一声“老板，恭喜发财”，就指望着朝那里边扔东西呢！只要你扔得他满意了，哪个不满面笑容有说有笑，“多谢多谢”连声，再去赶下家？现在我们也遇到难处了，去跑一回去站一回去恭喜一回有什么不可以呢。去！
这事，一向看不起要饭花子的爷爷也同意了。他说，他听厦子里的私塾先生说过，古代有个叫梁惠王的国王，治国的策略里，就有这么一条，遇到荒年，就让能走得动的，到丰收的地方去讨吃的，从收成好的地方把粮食运过来接济那些走不动的。现在抗日政府既这么动员，你们就去呀，还给开路条呢。人家看到路条，不会不出手的，都是一个政府领导的呀。他跟弟兄三个一商议，就让大伯领头，用三叔的船，三家能去的都去，准备着响应一回号召，“滥”一回脸吧。
大伯特细心，把船收拾干净了，拿芦席卷了个棚子，望舱里铺上稻草，预备着“跑”个几天，实实在在地“跑”点东西。大伯和两个妹妹，还有大妈，都欢欢喜喜地准备好了，大竹篮子，光滑滑的柳树棍子。
存扣子还小，不能跑，扣麟还在怀里喝奶，三叔三妈家，自打分家，就没有缺过吃穿。
我们家，能走动的，就是我和我爸。
但是，我不肯去，决不愿“滥”这个脸。一提到站在人家门前哀声苦气地要吃的，我就想到了前后三庄三个出了名的要饭花子。横堑庄的一个，叫“瘌脆炉”瘦得前心贴后背，像炉里的烧饼；邓家庄的一个，叫“冻丁当子”；穆家庄的一个，叫“鼻涕鬼子”。不要再看人，听这个名字，就叫人恶心，整天鼻涕拖着，象腊月里檐口上挂的冰凌，为什么就不到河边去洗洗，水也不要钱，人穷不能懒，懒算什么回事呢！我们听说这些人来了，就赶紧回到屋里去，不想看他们那副懒相。
一提到去要饭，我就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鸡都上窝了，“瘌脆炉”还来“要”晚饭，伸出一个破碗朝三妈屋里跑，三妈一把把他推出去：“死走！要饭的见过千千万，没见过哪个要晚饭！”这“瘌脆炉”还是朝屋里跑，嬉皮笑脸的回嘴：“天下要饭的万万千，哪个不是要一天？”三妈也被他逗笑了，看在庄邻的份上，还是给了他。我就想：为了半碗粥，滥这么样的脸，值得吗！要是我，就是饿一夜，也不这么丢脸。我有一双手，什么吃的东西弄不到！
要我去“跑年账”，急煞我了。明明是跟人就讨要，还说是来讨账收账的，细一想，就羞煞人了。
我们这么多人上了人家的庄子，人家会怎么说？你看那存子姊妹两个，不都是鼻涕拉呼吗？才擤干净了，又下来！这样站在人前，人家不厌恶吗？我不去，宁可挨饿，我也不去。去年叫我搀我爸去学算命，我都不去，要饭“跑年仗”，我还去么？一个个都劝我去。我总是想着爷爷的话：“吃饭不坐桌子，捧着个碗到处晃荡，就是个讨饭的命。这种人没出息。”我记住了这些教诲，自小就习规矩，就咬定了再穷不要饭。现在，却连爷爷也不出面为我说句话，爷爷开口，哪个还会强迫我？我就急得哭。我爸就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地说“听话”，“听话”，我就是听不进。
到了“三十晚上”了。那天，太阳一偏西，妈妈就把一盆烧青菜，两个碗，两双筷子，送上船。存子、隔子姊妹两个早上船了，大伯喊我，新大妈也喊，我说“不去！我不去！”他们让两个妹妹来伙我，我还是不去，我爸说，“她不想去，就由她。”大伯说“你们把伢子惯坏了，这么不听话！”爷爷不开口，我爸也不开口，我妈劝我说：“你就听一回，上他们的船，腿长在你腿上，你自己做主，你是陪你爸！”妈妈这么说，眼泪就下来了，我也止不住眼泪，只好搀着我爸，跟着上了船。
太阳出，鞭炮响的时候，我们到了大红桥那边一个庄子，在一家码头上靠下了。船一靠下，两个妹妹就各拿一个篮子，跳上岸踏着石灰打的“稻囤子”，一路跑。听见她们喊“恭喜发财！”又听得那岸上有人大声说：“有‘上亲’来了！”又听有人说“这些跑年账的，来这么早！”一听口音就知道，人家是看不起跑年账的。过年了，图个顺遂，给你个面子，扔一两块糕饼；背后，还不知道怎么“啐”你呢！我就是不上岸，我就是低着头淌眼泪。“跑年账的！”羞煞人！我不上岸，我爸就上不了岸，他也抽抽咽咽的。
不多一回儿，大妈就回到船上来，放下一堆糕啊、馒头啊，笑嘻嘻地说，“二叔，伢子，你看，几家一“拜”，就这么多！这些人家出手真大。你们二叔也是的，净听伢子的！为什么不上岸呢？呆死了！”
我被这么一顿说，心里更难过，就哭出声来了。船上就我们父女，爸把我搂住，眼泪滴在我的头上。我还是哭。我也想，这新大妈究竟是一路要饭过来的，弄惯了，“滥”得下这个脸，我“滥”不下，这一世，就是饿死，我也不要饭，我就不相信，除了要饭就没有人的活路，要饭的大多是懒成性又只会认死理的人。活得没有人的光彩！
“菠菜叶子大的一张脸，从小就要护住！”我是听爷爷说的，那天早上，他正吃早饭呢，存子妹妹来了，拖着很长的黄鼻涕，还一吸一吸的，爷爷生气了，顺手一个嘴巴，大声喊大妈赶紧给她洗脸擤鼻涕。等弄干净了，他看得顺眼了，才一字一句地说了这番话，我看到大妈的脸红到耳朵根子。
这时候，码头上有小鞭炸响了。一个老奶奶来河边拎水，她先放了鞭，又点了香，敬了河神，然后洗了手，洗了水桶，拎上了一桶水，放在码头上，就走过来看我们，问：“请问，你们是什么地方的？细姑娘，怎么哭了？”
我爸就答话了：“恭喜你老人家，精神康泰。新年大发。我们是东乡野田里的，去年没有得着收成，不好意思，到贵庄贵府，想沾点喜气。我这个伢子，脸嫩，不好意思上岸；她不肯上岸，我也离不开。”
我爸说话时，我头就栽在他怀里，不想让人看脸。
那老奶奶好像说：“这个细姑娘，倒有点志气，这么大就晓得不肯求人。”
声音远了，她走了。
没多一会，这老奶奶又来了，手上捧了些东西。她把东西放在我们的空碗里，说：
“这些水糕，是早上才蒸过的，热呢，你们爷儿俩，先吃点吧。”
老爸连连拱手作揖：“多谢多谢！”
“天冷，又是大过年的，怎么能空心饿肚的呢。奶奶是请你，就趁热吧。”
说过，她拎水走了。
人都走远了，我爸还不住说：“多谢多谢。修福得福，修寿得寿！”
过了一会，老奶奶又来了，后头还跟着几个人，他们也都留下些东西，说了些客气话，我爸不停地说：“多谢多谢”，不停地说“恭喜发财，恭喜发财”，那些人也都回答：“恭喜，恭喜；恭喜小姑娘，有步好路走。”
接着又有人来，来了都留点东西，堆了那么多了，我觉得真不好意思，这是靠人家可怜哪！靠人家可怜，就过日子么？我就急着想离开，想回家。
想回家，想住在我们家河边上的几个朋友。他们家都是取鱼的，取鱼的每年也上岸“跑年账”，但是她们不跑。五天年一过，就开始“张卡”，张到鱼就有得吃。鱼可以换到米，换到油盐。有这样手艺，还愁挨饿么？还要勒着打狗棍子撑人家的屋檐根么？忙时我跟大人种田，一有空我就张卡。吃了晚饭，我可以一边挽卡，一边听我爸说故事，猜谜语。哪像“跑年账”，靠人家可怜过日子呢？
大伯他们回到船上了，对着我们父女叹了口气，坐下说：“老二，我真服你了，你真有忍劲。伢子要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你就不能拿点做长辈的样子来？好了，我们总算“账”也‘跑’得差不多了，大人‘跑’不过伢子，男人‘跑’不过女的，有人还嘲我：‘你个大男子汉，也沾这路条的光’！我也不想拾这个‘金豆子’了，不想丢这个人了。拔篙子，打道回府！”
“好！”我忽然高兴起来，“我来上岸拉纤！”
船到我们家河边，爷爷他们来接：“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伯忙说：“她是个大福人，船上一坐，手不动，脚不动，嘴都不动，人家老奶奶送上她的面前！”
爷爷不听他们闲话，只看我的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把我抱上岸，抱到屋里，让我坐在草椅子上。
愣了半天，他才说：“你这个脾气，女伢子里少有。认准的事，说怎么样，就怎么样。或许有人说是“耿”，其实，这就是个志气。从小有志气好。恭喜你，姑娘，你日后有步好路走！”
听爷爷说“恭喜”，我才猛然想起，我还没有给爷爷拜年呢，忙说：“恭喜爷爷精神康泰，长命百岁！”跟着就拿了个拜垫子，把爷爷推上草椅子，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又对着奶奶的牌位磕了。爷爷喜欢。
爷爷把我扶起来，跟我说：“‘拜晚年，买高田。’小伙这个年，拜得吉兆！”他让我坐下，说：“你看我，人没有老，倒有点糊涂了，你的压岁钱，还没有给呢。”说着就掏出一个红“封子”：“他们都给过了。小伙，你自己留着，等卖小货的来了，买根鲜亮些的红头绳，不要老是拿布条扎辫子。不要给大人，他们的坑填不满！”
我听出来了，不要在人面前，显这个穷样子。丢脸是丢全家的脸。这个钱，我自有用处。
这事在1945年的春节。
那年五月二十七，我九岁生日。
我明白两个道理：从小就要晓得，人前不要丢面子；
世上该是好人多，好人欢喜要脸面的人。
顾汝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