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家附近有个家喻户晓的傻子。
个儿矮矮的。
擅长笑和哭。周围的人家有人过世,总能见到他。穿着孝衣哭得情真意切。小时候不懂事还奇怪过,他与这些人家都认识吗?
我以为只有认识的人才会才能哭得如此真切。
他笑得也很真。
上一刻哭灵哭得戚戚然,下一刻到了晚饭时候,主家端一碗堆着肉尖尖的饭给他,他便眼中含着泪,鼻涕尚挂在鼻尖,那一声呜咽生生转了个弯笑嘻嘻地接了饭欢天喜地。
听我爸爸说他是我们那儿的疯老头收养的孩子。
疯老头不知多大年纪。不知道疯了多少年。不知道他来自哪里
有人说他生活在路边的公共厕所,有人说他与垃圾为伍,有人说他打人。
少时的我经过那个地方总是心惊胆颤。也不知怕什么,明明一次也没见过他打人。
大人比小孩聪明,他们同情疯老头父子,所以红白喜事叫了傻子来,有几天热饭吃,富裕的人家会给些钱。
后来疯老头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傻子跟着一个说书的师傅讨生活,替师傅背背鼓,红白喜事地跑场。背着鼓十分欢快。
他的年龄比鼓还要大,瞧上去却是小孩儿样,从眉目到步伐。
冬天的时候,镇上来了一家人。
年轻的夫妻和几个孩子,还有两个老人。
北风呼呼的冬天,女人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年轻的男人拉着年轻的女人,几个小孩子跌跌撞撞走在两边和后头,沉默的老头走在最后。
他们挨家挨户乞讨。
什么都讨。
吃的,要。
喝的,要。
用不上的衣服,有些发硬的棉被,他们要。
火柴,讨一盒。
别人院子里就一把生火的薄木片也讨。
讨东西的通常是年轻女人。
她会作揖,一脸笑。一看她的笑容就知笑过成千上万次,我们都知道意味的笑,她自己不知道。
也只会作揖。只会笑。
碰到什么都不给的人家,作揖不给,笑也不给,她会笑得更用力一些,作揖作得更多一些。
奶奶辈活得时日久了,会忍不住从家里拿些自己用不上的给她。
她欢欢喜喜给随她一起来的年纪大一些的女人。他们面无表情。
他们一家人住在疯老头的家。
疯老头并不住在公共厕所,他的家,没有几个人进去过。我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样子。
那年冬天我从家里翻了一些毛票子,一毛两毛。
路过疯老头的家,终年不开的门露了一丝缝,从门缝里飘出几缕烟,呛鼻的味道,是引火点劣制蜂窝煤将燃不燃时的独有气味。
我们几个小孩儿一起推开门,作揖的女人像被触到开关,从门口跳出来,对着我们作揖,笑。
我们窘迫地拿了所有能拿的东西给她,我的毛票子,琳的头绳,还有自己做的玩具枪,兜里的玻璃弹珠,等等。
那个领着她乞讨的女人面色阴沉,用力甩了门,破口大骂,骂我们,骂作揖的女人。
我们呼啦一下跑远,女人的哭声飘在风里。
冬天过后,他们离开了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转眼草长莺飞。
田里的紫云英一夜之间绿油油,仿若日夜兼程,从遥远的冬天赶路到春天来到此处就为花开一片。
从田坎里走过,踏在紫云英上的脚印清晰可见,片刻又不见影踪。
我们采了紫云英做花环做项链,过几天,就该种油菜了。
种完油菜,学校旁边的小机场就该有飞机来了,他们给油菜洒药。
放学时,待学生经过机场也有学会家长在那里等着给一点钱,让小孩子上飞机跟着绕一圈。坐完飞机回来的孩子大人在一边回味,没有坐飞机的人也不一旁和外地来的开飞机的人聊。
日落时分,天边的火烧云如约挂起,那个女人和火烧云一起来。手舞足蹈,咧着嘴。穿绛红色套头毛衣,头上经常沾着草。
她来后聊天的气氛更热烈。她唱歌,跳舞,兴高采烈。很大方。
有从哄她脱衣服。
她也听。
在一旁聊天的人就会打发她回家。那个叫她脱衣的人,让她再唱歌,她又会折回来,唱年轻的我们来相会。
唱希望的田野。
眼角的弧度满是辛秘。
那时候不知道这辛秘是一个人的命运,是别人眼中的故事。当时只道是寻常。
好似最后一次见傻子。母亲头七过后,爸爸带我去剪头发。
他认识爸爸,对我们笑。我们大概都没有笑,他悲伤地走了。
母亲下葬前,傻子也在。还是那样哭,那样见到肉后挂着眼泪和鼻涕那样欢天喜地。
除了晚上睁着眼睛陪我和姐姐跪在母亲的棺木旁。昏昏欲睡的半夜,蜡烛芯噼哩叭啦之外,静谧得悲伤。
后来再没有见到他。
离开小镇子很久后听说他也死了。四十多岁的年纪。
心中惊诧。他原来这么年轻。
那时背着鼓的他,原来真的是个小孩儿。
那个冬天来小镇的女人呢?那个眼角有辛愁的女人呢?
也不知是否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