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的车站上,人头攒动。桃子抚摸着五娘粗糙黄黑的脸说:娘,把自己收拾得精精干干,好好为自己活!咱倆是一条命!好好活!
桃子上大学走了一个学期。放假兴冲冲地赶回家,一开门就呆住了,家里脏兮兮,乱糟糟的;娘软塌塌,懒洋洋的。整整一个寒假,桃子就精心打理着家,悉心照料着娘。如今分手在即,看着眼前腰身有点佝偻,两鬓斑白,目光忧郁的亲娘,她怎能放心?
五娘看着闺女,笑了。女儿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如乳,眉眼如画,清丽脱俗,比电视上的城里人都好看。她抱抱闺女,催促她赶紧上车。
火车一声长鸣,带走了女儿,也带走了五娘的活力。
回到家里,五娘“挺尸”三日。傻傻地睡觉,呆呆地瞅房顶……
五娘是跟着“兵哥哥”文斌从福建来的。五娘叫什么,谁也不知道,按文斌的辈分就这么叫。北方没鱼没虾,酒盅盅量米,她也从来没嫌弃婆婆家穷。文斌退伍后被安置到市交警队,她就在村里耕种田地,孝顺公婆,抚养闺女。那年生闺女差点儿丢了命,文斌心疼她,不让她再生了!文斌顶着多大的压力呀!她把家里的活儿一肩挑,舍不得文斌挑水,间苗,做饭,扫院……
二十多年过去了,老人先后安详地下世了,文斌回家也越来越少了,心越来越远了。有人说,文斌在城里养小三了,还有个儿子。五娘不敢去看,她怕文斌不给桃子出学费,闺女是她的命!她只能悄悄地哭。
那天文斌回来给闺女送学费,不小心掉到在地上一张照片,是文斌和一个女人的合影。那女人柳眉细眼,柔弱温和,风情万种小鸟依人。虽然比不上结婚照上的自己,可五娘很嫉妒小三,越发自惭形秽。
桃子说:地怕抓地草,人怕精神倒。娘,你收拾收拾比她顺眼百倍!二十多年来你为爱付出那么多,是我爹没良心。不过,娘你也有错,你活得丢了自己。瞅瞅你这样子,自己也不喜欢吧!我们学校的女教授,有的比你还大,看看人家——
五娘翻看着手机,好生羡慕这些人!她们背上似乎插着扁担,胸挺得高高的,她们的魂儿好像在头顶上,眼睛灼灼的发光,充满了力量。
五娘觉得永远比不上她们,可假如闺女带着自己中意的男孩子回来了,自己这副模样不会吓跑人家吧!
想到这一点,五娘背后冷汗直冒。她一激灵爬起来。
忽然想起离开家乡时,奶奶的话跳:妞妞,以后过不下去了,就和奶奶一样跳大神,怎么做,我早教给你了。跳大神不能贪财,不能扬恶。跳大神不是骗钱,是顺气,顺自己的气,顺别人的气,让大家平平顺顺活下去……
五娘翻身下炕。收拾家,窗明几净;收拾自己,染头发抹口红。院脚盖上“仙家楼”,腾空西厢房供大仙。她亲手画了一幅胡三太爷的像,慈眉善目,穿灰蓝色官服,带暖帽。五娘买长香蜡烛,备香炉香案。缝带铃铛的大褂,扎穿铜钱的拂尘,齐活了!
民间传说,大禹治水时,曾娶九尾白狐——涂山氏的女儿为妻,生下夏朝第一代君主启。原来,我们的先祖,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把狐狸看作吉祥动物加以崇拜了。五娘郑重其事地每天参拜。
自此,每天晚上,五娘就在自家院子里,穿大褂执拂尘,边唱边跳。五娘读过高中,还有奶奶教的一肚肚的家乡小调。她唱着家乡小调《请外婆》《海龙王咧娶某》《祖宗同一家》……不过,她用得是闽南话,人们只能听见高高低低的吟唱,细细碎碎的铃声,好在她的嗓子好,人们乐意听。
不久大家都知道了,五娘让狐大仙附身了!各自心底那些理论不清,掰扯不明的事,就打起了小鼓!
问问狐大仙如何?况且不贵,连香火钱才二十元!
第一个来找五娘的是村东头香草,香草长得很俊俏,五娘知道她在城里打工。
长香燃起来了,五娘唱着扭着坐到香案上。一哆嗦,“大仙”就附身了。五娘变成了另一副声气,沙哑而沉稳,让人觉得每句话很有分量。
“所问何事?”
“我……我能不能做了张八爷的妻子,他答应和妻子离婚,还答应给我买车买房。”香草的话音越来越低。
“张八爷可有孩子?”
“两男一女。”
“你爱他吗?他都可以做你爹了。”张八爷是一个靠挖煤起家的暴发户。
“爱!”
“他一无所有,你也爱他吗?”
“……”
屋子里死一般的静寂,半晌后,响起了大仙的吟唱声:
你和他露水夫妻不长久,只得相看不得恋。莫道庭前树已老,陌上花新上枝头。金山银山你飞不过,知无缘分快止步。向南百里必有喜,开开心心结连理。
香草一个头磕下去,趴在地上哭成了泪人。五娘走下香桌,围着她唱着扭着用拂尘扫着。过了好久好久,香草给大仙烧过纸,留下二十块钱走了。
五娘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傻闺女呀,有钱人随意往天上扔了一块石头,你就从天上掉下来了。不是你的不能贪呀!
过几天,听说香草去南面打工去了,五娘叨念着:走了好,走了好,要不总出事!
渐渐地来拜大仙的人多了,五娘也忙起来了。知道别人的事,五娘才觉得自己并不是最惨的那一个,她分享着他们的心事,分担着他们的忧愁,极力借大仙之口开导人疏解事,心里暖暖的。
有人许是不放心,隔天拉家常套话话儿,五娘就又变成那个憨憨地笨笨的模样,一问三不知。人们相信只有大仙上身,五娘才有灵气!
一天中午,她正在睡觉,来了一个女人,穿金戴银,要拜狐大仙。五娘立马燃香,她听那女人骂儿媳妇抢了儿子,儿子自从娶妻就看见她不亲了。她想问媳妇什么时候就死了?要不狐仙抓了她也行!
五娘居高临下,看见那女人深深地法令纹,抽扯着,眼睛里都是恶毒的目光。五娘后背都湿透了。她叨念了一会儿,吟唱到:
你儿子三生三世求得她,天凑地合好姻缘。媳妇头顶福禄星,辅佐你儿蹬前程。你心心念念不容她,小心偷折莲时,儿子命相搭!
那夫人当场目瞪口呆坐到地上。五娘灵机一动,手撕一个小人扔给她,继续吟唱:
你就用鞋底狠抽她,面前小人就是她,婆婆正家法,手不要滑——
她做不到早晚侍奉儿子周周到到,打!
她做不到孝顺公婆如父母,打!
她做不到教养孙子尽心尽力,打!
……
那夫人一骨碌爬起来,脱下高跟鞋狠狠地拍打着纸人,纸人在地上颤抖着,贵妇人拍得更起劲,那高高端着的模样,随着缭绕的香雾飞了,地上分明是个没有理智的泼妇,鞋终于拍坏了,贵妇人累了,留下一百元钱,心满意足地一瘸一拐走了!
五娘无奈地摇摇头,拿着钱向邻居桂婶儿家走去。桂婶儿和孙子相依为命,她落寞的日子,桂婶儿默默地照顾她,开导她。最近她手头紧,自己就帮她过过坎儿。
傍晚回家的时候,门口站着一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干部。这男人不时四下里扫,好像怕人看见。
升香,上案。五娘才知道这人是来问前程的,看最近换届能否顺利升上去。五娘吟唱着:
月到中秋分外明,人到中年事业成。自古人无千日好,好花难留百日红。单位三人四样心,难得一锤定乾坤。冷灶慢火仔细烧,大石也要小石擎。不贪酒色不贪财,当官为民福运涨。若要强拉硬扭扯,风吹断了线,家财去一半。顺其自然!
那男人听罢,一脸喜色,如释重负。虔诚地烧完纸,留下几张大钞,离开了。
日子不紧不慢的,就这么过着,五娘很充实!
五月的一天,五娘送走最后一个人,已经是月上中天。只见自家厨房里有人忙碌,走近了一看,是文斌回来了!破天荒做下了四菜一汤。五娘不喜不悲。
两人在炕头坐下,文斌倒好了酒,五娘低头吃,忙了一下午,她可真饿了!文斌看着眼前的妻子,身材紧致了,腰杆也直了,脸上发着光,眼睛始终没瞅她一眼。他有点不认识她了。
文斌最嗫喏了半天说:她和我分手了,那孩子不是我的。她听说你大仙附身,怕你报复她就走了!
五娘想哭,居然是因为狐大仙帮她,才战胜了小三!可她不想在文斌面前露怯。为别人排解了那么多不如意,她想通了许多,心量也大了!奶奶说得对,跳大神替别人顺气,也替自己顺气。
“她偷别人的男人,心里有鬼吧!文斌,你不怕?你再找个不信狐大仙的吧!”她轻声慢语。
“我不会了,不会!”文斌急忙说。
两个人默默地吃完饭,文斌提议两个人来一段二人转,五娘一个人开腔了:
我以为随你入洞房,你就包我一世人。想当初两人没相嫌,糙米煮饭也会粘。如果夫妻能同心,泥巴也能变黄金。没想到你目珠挂九界,不念一夜夫妻百世恩,看见女人逐项爱。只劝你:好色短岁又损寿,风雨未到骨先抽。好自为之!
五娘吟唱着神态淡定从容,唱调灵活多变,文斌好像从来不认识她。细细地琢磨着唱词,他羞愧难当。
收拾停当,五娘照例在院子里唱着跳着,一刻钟才停下来,径直回到女儿的房子落锁睡觉了。
院子里,只留下文斌和他身后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