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句俗语:“有钱难买正息县,一半儿米咧一半儿面”。“正息县”是指正阳县和息县,两个县都是平原农业大县,自西向东沿淮河顺流相依。秦岭——淮河是我国气候的南北分界线,南方水乡栽稻吃米、北方干燥种麦吃面。毗邻淮河的正、息县正处在这个分界线上,农业种植结构兼顾南北,农户即有水田又有旱地,农民种啥吃啥,所以日常主食也是米面兼有。“有钱难买”就道出了农业社会时,两县的地理优势和生活富足的傲骄。
上世纪八十年代,工业影响还没深入到农村,更没有物流一说,农家的孩子除了春节能吃得上一点糖果,日常并没有太多的零食嚼裹,但勤劳的父母总能利用最普通的米、面开发出各种美食。花米团、糯米饼、高梁饴,这些零食赶大集就能买到,但没有闲钱的农民很少赶集;小麻花、油条、馓子等美味,心灵手巧的母亲在家就能制作,但也只有等到亲朋娶亲生娃时为了送礼才会炸制。炒大麦面、熬麦芽糖有季节性,不是想吃随时就能有的。嘴馋的孩子也会自寻出路,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虾、春天挖茅根、秋天啃玉米秆,这些都是稀松平常、不值一提。最令我佩服的是我大姐自创的一道美食,将搁置到硬如砖石的剩馒头,掰碎搓成馍渣儿,沾裹着自家腌渍的芥菜条吃,鲜香耐饥又解馋,能吃出风干腊鸡腿的味道。绝代吃货金圣叹临终遗言:五香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道。这道“芥菜馒头渣”有异曲同工之妙,足以让我津津乐道一辈子。
米,在我家乡也能做出许多花样。花米团、米酒、米粉、米饼、糍粑等等,这些吃食在种值水稻的南方都有,不值得细说。最令我敬畏的是米糊糊,它即不是主食又不属于零嘴儿,却养活了我及家乡的一批孩子。我刚出生时,母亲没有奶水,姥姥就把糯米炒熟碾成粉,用开水调成米糊糊喂养我,直到我长出牙,能咀嚼,不再依靠流食才停止。当时农村并没有替代母乳的牛奶、羊奶出售,即便县城国营商店偶尔有一点奶粉出售,票证年代的农村人家没资格买,贫困的农家孩子更是吃不起。米糊糊活了家乡农村娃娃的命,不得不敬畏。
米,不仅是主食,也可以做菜。农村柴火灶做米饭,锅底总会有一层厚厚的锅巴,家乡叫米焦儿,形象贴切。上层米饭铲出,锅巴粘在锅底,继续用灶灰的余炽烘烤着,吃罢饭后,米焦儿也烘烤得金黄焦酥,咬上一口,嘎嘣嘣满嘴焦香。家乡现在还留着一道用米焦做的名菜——锅巴肉片。烘烤过的锅巴,再过油炸制,出锅后立即浇上邻灶同时烧制好的汤汁肉片,汤汁遇到炸裂的锅巴,嗞——的一声,锅巴的焦香和浇汁的肉香就蒸腾了一屋子。这个菜要趁热吃,酥脆多汁、满口留香。随着时代的发展,这道菜也变得花样百出,鱿鱼锅巴、香菇锅巴、排骨锅巴等等,变得是浇头,不变得仍然是那柴火锅巴的精髓。当年为了拼凑一道待客菜,利用边角食材变出的花样,如今却成了一道难得的名菜,传遍大江南北。当初的窘迫也成就了今天的特色。
面条拌米饭,最能证明家乡的一半儿米一半儿面。家乡的饮食习惯是早饭馒头粥,晚饭喝面条,中午这一顿就必须吃米饭,农村活重,一天的力气与营养全靠中午这一餐。早晚吃面还可以用咸菜、咸鸡蛋下饭,但中午的米饭就必须有炒菜了。过了清明节,农村会有一个多月的蔬菜断季,没菜米饭还怎么吃?聪明的农家女子就发明了面条拌米饭,面条当菜浇盖米饭上。浆面条软糯咸香,大米饭光滑劲弹。饭是菜,菜也是饭,味道虽比不上大米配炒菜正式,却比咸菜泡饭好上不少。时至今日,家中如有剩面条,偶尔我也会拌米饭吃,不在乎味道如何,只为童年的回忆和对故乡的眷念。
我父亲家在正阳,母亲是息县人,所以我就是那“难买正息县”的二次方。北方人说我是蛮子,南方人说我是侉子,只因我的家乡在南北方的分界线上,我的饮食一半米咧一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