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终于要走了。要离开这个他曾经离开过又回来，就这样也待了十多年的公司。还是以这种被动的方式离开。

      讲真，作为他曾经的下属，那段汇报给他的日子，简直是我职业生涯里最孤立无援的记忆。那时候的我烦他烦到极致：狗屁业务都不懂，还要给我们当领导；开会基本不参加，完了我还得从头到尾给他一二三四地讲明白；大笔一挥做决定，从来不管能不能实现会不会触礁。他特别忙，忙的没空管我们都在干什么，忙的我们也看不到他在干什么。但他会就我报告里到底应该用staff还是staffs跟我争论十五分钟；会在晚上九点给办公室里的人挨个打电话，在凌晨四点给你发微信；会告诉你事无巨细都要发邮件留下证据以免日后背锅。即便这样，我们整个部门在大老板看来还是很糟糕：从上到下都在忙些没价值的事情。那段日子里，阿离像一条鸿沟，隔开了大家和老板的期望，大家对他不胜其烦。

      跟阿离共事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情，轻易就让你跳脚，比如作为一个部门扛把子，他自己瞎做决定的时候很大胆；不过别人要是质问起什么事情来，阿离会把下边的人丢出来解释，而自己保持沉默。为此我曾极度鄙视过他。但一起出差的时候，阿离作为一个领导会帮作为小喽啰的我拉一路箱子；看到有女同事背的包太大，不管认不认识，阿离都会主动上前帮忙，于是上海金桥繁忙的街头就会出现阿离并不高大的身躯，肩挑手提的负担四个大包，旁边是一众女士。为此他也在很多不太相熟的同事那里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工作之外的阿离其实是个超鸡血爱家更爱老婆的人。每天只睡五个小时，5点起床边做俯卧撑边给孩子做早饭，风雨无阻的骑车上班，据他讲这是拥有二孩的他每天唯一能锻炼的方式了。曾痴迷于跑步，但后来因为他老婆担心对心脏不好而禁跑。每天上下班都要发自拍到朋友圈里，再配上一句“每一个没有用尽全力的今天都是对生命的浪费”之类的话。作为一个招聘经理，周末都在朋友圈推送公司的招聘信息，每次都要搭配一句豪情万丈的诗，从没重复过。

      阿离曾得意于他坐了十年招聘经理的冷板凳之后，终于高升了成为整个人力资源部的扛把子。可后来的事实是，他也正是从这里摔下去的，也许他一直做着那个不高不低的招聘经理职位还可以一直到退休。十年来他最辉煌的时刻是从一个招聘经理升到高级人力资源经理，那段时间意气风发的阿离在公司里都像脚踩风火轮，经常能听到他在办公室里超大声跟别人讲话，每层楼的人都见过阿离夹着笔记本穿梭在各个会议室里的繁忙身影。

      可能正如中国那句老话讲的：祸福相倚。忙忙碌碌的阿离并未得到老板的赏识，渐渐地大家私下讨论：他在忙什么，部门里发生的事情做的工作他都不清楚；渐渐地老板也疑惑：他在忙什么，交代给他的事情多数都做得很糟糕或者没有回复；渐渐地老板不满意了：这么不得力搞得老板也很累啊；渐渐地老板找了个人来，取而代之。

        后来的后来，就是这天了。人力资源部经理拿着协商解除协议走进身为高级经理的阿离的办公室，那个协议还是我准备的，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阿离签字了。按理说，阿离这个级别，怎么也应该大老板亲自跟他谈，可是没有。曾经也是跟别人谈协商解除的阿离，并没有做过多的争取。都是千年的狐狸，就不用互相聊斋了。阿离痛快地签了字，继续当天的工作。

        这天的阿离并没有什么不同，至少我们没看出什么来。他依旧很忙，忙着打电话，忙着面试候选人，忙到下午六点半。六点半我看到他和候选人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候选人问他，现在你可以下班了吧。阿离笑呵呵地说，我还要等一会儿呢。我惊奇于他居然还在加班。此后的每一天，阿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虽然公司里已经流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我一直认为，从一家自己服务了十多年的公司离职，总该像一场盛大晚会的末尾要以一场绚丽的烟花来风光地结束。无数人起身鼓掌，送上祝福。然后将工牌留在座位上，在众人的送别中，潇洒地挥手然后转身离开。可如果是像阿离这样离开的呢？也许就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安静地等last working date到来，更有风度更有尊严吧。十多年的情分，最后要这样结束，换了是谁也许都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怎么面对。

        作为一个他曾经的下属，虽然我也曾经无数次在气的半死的时候脑补过阿离会怎么滚蛋的画面，以及我要如何反击他盛气凌人的话语，想到自己都热血沸腾不能自已。可是面对今天的阿离，他已经全然没了当时那样强势的姿态，每次跟我问个什么都带着一种抱歉的姿态。如果他今天依然咄咄逼人也许我还有理由继续怼他，可他却如此的安静温和。整个画面都变得温和的有点忧伤。阿离选择了最低调最温和的方式，有尊严地离开。

        据说，真正的离开，其实是没有告别的。真正要离开的人，只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裹了件最常穿的大衣，悄悄关上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我知道，最后工作日那天，阿离也会像往常下班那样，收拾好东西跟大家告别然后回家，只是不会说“明天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