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云青青兮欲雨
一
东京外城南面的中央正门为南薰门,从南薰门一路向北就到了内城的中央正门朱雀门,由朱雀门再一路向北就到了皇宫的南面正门宣德门了,这条横贯南薰门、朱雀门、宣德门的通衢大道就是声名赫赫的御街。
御街宽达二百余步,两边是御廊,御廊里原先准许百姓买卖其中,但是到了政和【1】年间却以有碍观瞻为由加以禁止。御廊前各安装了黑漆杈子,御街当中又安装了两排朱漆杈子,路人只许在朱漆杈子以外行走,中心的御道仅供官家公事人使用。杈子里侧有砖石砌镶的御沟两道,沟内注满了河水,在徽宗的旨意下沟内被尽植莲、荷,岸边植有桃、李、梨、杏等,杂花相间,果树生香,春夏之季,望之如绣。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曾写诗吟咏御街道:
双阙齐紫清,驰道直如线。
煌煌尘内客,相逢不相见。
上有高槐枝,下有清涟漪。
朱栏夹两边,贵者中道驰。
借问煌煌子,中道谁行此。
且复就下论,骢马知杂事。
官卑有常度,那得行同路。
相效良独难,且复东西去。
又是一个春日迟迟、行人如梭的午后,一位“急脚递铺”的公人骑着一匹头轻颈长、风驰电掣的轻捷快马,一路由官道来到了南薰门前,只见他一手从怀里掏出块写有“急”字的金字令牌,另一只手举着卷文书高喊道“五百里加急报捷”【2】。南薰门的守卫赶紧放行,并立即敲响了城楼上的钟声,听到钟声后城内御街上的各色行人赶快闪避一边,目送这匹快马一路进入了皇城。一路上百姓听到马上的“报捷”声,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听闻说近年来陕西战事不断,想是此番陕西有捷报吧!官家又要痛痛快快地饮几杯了!”一位文士模样的路人对身边的朋友说道。
“这些都是朝廷的事,让相公们去操心吧,咱们就安享这歌舞升平的盛世!”朋友道。
“如今耄耋老者也不识干戈,正是治世日隆,海晏河清,但也不可忘记圣贤教导,不居安思危啊!”文士模样的路人道。
“方今我朝国势正如日中天,太平年月还长着呢!何必杞人忧天,且去吃上一杯再说!”说罢,就拉着朋友到附近的脚店走去。
捷报先是被送到了皇城内宰相议事的都堂,宰相蔡京不在,里面有值班的副宰相、参知政事何执中正轮日执笔,何执中曾是徽宗做藩王时的老师,所以后来一步登天,十余年来在中枢任上屹立不倒,在残酷的权斗中他倾向于中立,因而见证了蔡京、赵挺之、张商英等人的起起伏伏。
当何执中看到文书上有“系急速”三字,于是立即拆开了文书阅看。这是一份奏状,署名人是熙河都统制、德顺军节度使刘仲武,另有一位在刘仲武身边充当天子耳目的内官副署。何执中阅签后,立即命人将奏状进呈官家御览。
通传文书的福宁殿内侍押班王顺心知这是一份捷报,送到御前时说不定还能领到一份赏钱,便兴冲冲地往徽宗的正寝福宁殿跑去。徽宗不在福宁殿,而是去了大内西北角的保和殿,那里是徽宗近年专门修造了用于藏宝的。
从都堂到福宁殿有四五百步,王顺一路小跑,已是气喘吁吁。当他又跑到皇后所在的坤宁殿东侧时,加之春晖正好,身上已有些汗湿。
“小崽子,站住!”从坤宁殿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王顺听出是入内内侍省都知【3】童贯在叫他,忙停住了脚步,躬身行礼道:“童都知!”
童贯身着紫色圆领长袍,身边跟着两个小黄门,此时刚给郑皇后请过了安,正准备再到徽宗那里去,他一看王顺那架势,又看到他手里的奏状,便问道:“手里拿的什么?”
王顺不敢敷衍,只得如实相告,这位身材高大、腮下有须、皮骨坚硬、不类宦者的童贯嘴角一笑,伸出手道:“不麻烦你了,给我吧!我亲自呈给官家!”
王顺只好拱手将奏状交给了童贯,又眼睁睁地看着童贯扬长而去,心上有所不甘,不由小声唾骂道:“老杂毛,敢抢爷爷的彩头!”
保和殿共七十五间房舍,上饰纯绿,下漆以朱,无文藻、绘画五采;垣墉无粉泽,皆以浅墨作寒林平远禽竹,望之如神仙洞府。左右有稽古、博古、尚古等诸阁,充斥其中的尽是古玉印玺、诸鼎彝礼器、法书图画等,仅图画一项就多达近六千幅,搜罗了天下大半的古今名作真迹。徽宗酷爱赏玩这些珍宝,视之如命,所以每常都喜欢或徜徉其间,或临摹其中一些书画佳作。自从开辟以后,这里几乎成了他的书房。
童贯这些年一直在外地当差,也是最近又回到官家身边听差的,保和殿他还没来过几次,更未细细赏过,此时春光正好,童贯不觉放慢了脚步,也多看了几眼那由官家亲自指点的一干壁画。
“官家这幅《捣练图》若是流了出去,必定会被有识者作真迹收了去,官家该是喜,还是忧?”当身着玄色履袍的徽宗临摹完了一幅唐代张萱的《捣练图》后,在一旁随侍的刘贵妃立时站出来品头论足道,她向以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而获得徽宗垂青,所以每常得以随侍在侧。
“呵呵,自然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徽宗如释重负地安坐到了身后的紫檀木椅子宝座上,他那白皙、圆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他那眯成一条缝儿的眼睛显得越发小了。
“哦?”虽未及三旬却已有五个儿女的刘贵妃作出一副小女儿状,柔媚一笑道:“臣妾愚钝,不解官家意思!”
“呵呵,爱妃在朕家身边也有日子了,你的丹青功夫也精进不少,当知朕家临笔不为以假乱真,只求追步前贤,收点滴之功,若是那有识者见了朕家的临笔可代原作,那当真可喜!”言及此,徽宗一副行家的口吻与神色,“若是仿作与原作混在一起无法辨别,甚或原作湮没,岂不是后人一桩恨事也?是故行家临笔,必在隐微处留出破绽,以备有识者鉴出!唯独那米元章,嗜丹青如命,为掠他人之美,常以观摩为名借去他人原作,待归还时则以自己仿作代之,他天资高,所以总能鱼目混珠,他人赏鉴不出,每叫他得逞!可终究被人识破,落得一个恶名……十年前他尚在世时,朕家还特意召见过他一回,问及此事,他羞得无地自容,呵呵……”
“呵呵,臣妾愚陋,今日又学到了!”
“这里朕再跟爱妃说一个秘闻!”徽宗显得兴致甚高,“就是米元章的生母阎氏出身微贱,原本曾是宣仁皇后家里的乳母,后来皇祖入继大统,阎氏便可谓藩邸旧人了,故而宣仁皇后赏了那米元章一个官做!仔细说起来,皇父还是吃了阎氏的奶水长大的,这样说来,朕跟米元章渊源非浅呢!”
“呵呵,臣妾明白了,难怪神庙如此少年英发,一意进取,又有了官家这样的麟儿!看来那阎氏也是有一份功劳的!呵呵。”刘贵妃一边说笑着,一边伸手就要去拿那图,“今日官家这幅就先赏给臣妾观摩一番吧,臣妾就赌一口气,倒要寻出官家留的破绽不可!”
“贤妃如此好学,朕岂无成人之美!”徽宗说着又用目光扫视了一番自己临的《捣练图》,又往刘贵妃身上看了看。那刘贵妃头戴珠冠,着上加荷边短袖外衣,内着宽袖长袍,下穿一袭浅赭长裙,云霞披帛,梳着一个最时兴的鸾髻【4】,当真是亸肩鸾髻垂云碧、眼入明眸秋水溢,她原就生得雪肌玉肤、丰艳动人,此时更添一抹春色,确乎有几分唐代仕女的风韵,徽宗不由抓住她那软玉春葱爱抚着说道:“改日朕要为卿画一幅人物!”
刘贵妃喜上眉梢,忙娇躯一揖道:“臣妾谢过天恩!”
徽宗又顺手写了几个字,正是他那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的“瘦金体”,刘贵妃柔荑出香罗翠袖,准备拿起来细细端详,徽宗小心地捧住字道:“小心,墨迹还未干!”
刘贵妃如奉至宝一般接了字,对着它轻吐出几口兰气,然后媚语道:“官家的字也是越写越好了,行家言如屈铁断金,妾身看就像仙娥当空舞蹈,如此飘逸、潇洒、舒展!官家临得了别人的字,偏别人却临不了官家的字,呵呵,当真天下独步!”
“呵呵,贤妃这个譬喻精妙!”徽宗意态安然地伸展了一下身子。
刘贵妃放下了字,替徽宗揉捏着肩膀道:“如今我朝全境户口之盛,岁入之多,不仅为本朝所未有,并且超轶汉唐,蔚为郅治之世!官家非独以善治留名,亦足以凭才艺流芳,真乃天下承平之兆!”
这是她最近搜肠刮肚才想好的一句阿谀之词,倒是正中徽宗下怀,徽宗立马乐开了花:“呵呵,爱妃最会夸朕,小心把朕夸得退步了!朕自知尚有不足啊!”
刘贵妃换作一副娇憨面目,挽住徽宗胳膊嗲语道:“官家若是不信,明日再请那蔡相公来过过目,他总是大书家吧!”
“他自然是本朝少有的行家,不过最近这老家伙在忙着操办自己的七十大寿,刻下怕是没时间应召前来了!”
“那就请小蔡相公来,他平素虽然不太正经,可是近朱者赤,也算半个行家吧!”
童贯已知徽宗正在保和殿,便疾步来到殿前,他远远听到里面有说有笑,忙知会了一个在外面执事的女押班进去叫出了刘贵妃,刘贵妃见了童贯,弄清了事由,又扫视了一眼奏状,忙桃花满面地拿着它进了殿。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我军在平夏城大破西夏军,杀敌十万!”刚刚跨入殿门,刘贵妃就急不可耐地高声宣布道。
徽宗此时正在闭目养神,听闻捷报传来,又出自刘爱妃那酥骨的妙音,顿时如闻天启一般,忙欣喜若狂地趋步上前接过了奏状,边看边说道:“好啊,好啊,西军将士果然不负朕望!西夏梁太后亲率四十万大军想夺下我军新筑的平夏城,敌部猛攻十三个昼夜,终被我军击溃!”
刘贵妃眼里顿时滚下来下了几行热泪,激扬道:“先帝当年因灵州、永乐之败痛悼伤身,乃至英年早逝!如今我军连战连捷,扫灭西夏大有指望,陛下圣治必垂名于后世!”说完就跪了下去。
徽宗那小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他双手扶起了刘贵妃,紧紧握住她的胳膊道:“若是先帝能看到今天该有多好,朕明日就前去祭告太庙,让列祖列宗也高兴一回!这贺表,是谁送来的?”
“是童贯,他还在外面候着呢!”
徽宗转身对身旁的当值押班张迪说道:“把童贯宣进来,朕有赏赐!”
刘贵妃身上有些不太舒服,先行回了自己的寝宫纯和殿歇息。那童贯是个眉毛会说话、头发都空心的,专会逢迎,得了赏赐后赶紧到刘贵妃这里谢恩,顺便聊上几句。
刘贵妃的贴身侍女、内殿押班秀兰进来通报,刘贵妃正好有事要拜托童贯,便强支弱体从床上起来了。
“老奴来谢贵妃娘子【5】恩典!”一进殿童贯便磕头道。
“谢我做什么!那是官家的意思!”刘贵妃妆容不整、有气无力地说道,与刚才在徽宗面前简直判若两人。
童贯站起身来,走近了谄笑道:“自然要谢娘子的恩典,若是没有娘子陪伴在官家身旁,官家哪能那么高兴,官家一高兴,才有老奴的赏赐不是!”
“呵呵,你这张嘴倒巧!”刘贵妃柔荑一指,“我正有事情要问你呢!”
“娘子要问老奴何事?”
“你平素没少出宫办差,就连杭州的金明局你也是做过供奉官的,就说咱这偌大一个东京城吧,你近来瞅着可有一个女孩儿中你意的?”
童贯忙拱手道:“哎哟,娘子这话叫老奴为难了,老奴是何许人,岂敢对什么女孩儿动心思!”
“呵呵,没说这个!”刘贵妃说着,以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了童贯一番,“你瞅着咱东京城里有没有一个年纪不大但乖巧伶俐、最好姿色上等的女孩儿?”
“娘子要收养女不成?”童贯开悟道。
“老东西,你还真聪明,难怪官家这么器重你!我目下已经为官家添了三个皇子、两个皇女,按理也该是心满意足了,只是想着从前的自己……”刘贵妃言及此,黯然下泪,几至不能成声,“若是有那样一个天资出众的女孩,只因生在了贫寒人家就被蒙下尘,不得好生教养,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想学着前代贤妃们的成例,收一个养女到这宫里来,荣华富贵让她享着,诸般才艺让她学着,总不至于委屈了这块好璞玉,到了年纪放出去嫁人也可以!”
刘贵妃本是东京人士,出身单微,入宫即大幸,由才人七迁至贵妃,为徽宗生下了赵棫、赵模、赵榛三个儿子及两个女儿,童贯对此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尽管还猜不到刘贵妃此举的真实用意,但他还是奉承不迭道:“哎呀,可是不知道谁家的女孩有这等福气!老奴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回去就问问其他常出宫的崽子们,明儿个一定来给娘子回话!”
“好,这事你可千万放心上!”刘贵妃揪了一下童贯的耳朵。
童贯好似得了厚赏一般,满脸喜气道:“哎哟,娘子的吩咐,老奴有几个胆子敢怠慢!娘子今日恐怕是陪官家写字累着了,气色似不如前,娘子先歇了吧,老奴这就去打听!”
刘贵妃目送童贯出了纯和殿,目光刚好又落在了自己前阵子移种在殿前的一株芭蕉树,那芭蕉树看去弱不禁风。秀兰送童贯返回后,看着刘贵妃那失神的面目道:“太医说了,娘子只是劳虑过甚,将养些身子就没什么大碍了!”
“呵呵,呵呵!”刘贵妃冷笑了几声,秀兰听得不由打了个冷颤,“我若是偷懒了,那官家就不知要被哪个狐媚子给勾引去了,想要轻而易举地取得圣眷,除非,我死了!”
秀兰是刘贵妃初入宫时的好姐妹,自从刘贵妃得宠以后就一直在她身边服侍,也算她的主要心腹了。秀兰也知道刘贵妃一心要强,甚至大有夺嫡之心,她本人更想像前朝那位刘贤妃挤掉孟皇后一样将郑皇后挤掉,偏她又出身低微,外无强亲可为助力,因此百般用心,乃至焦心劳思,伤了元气。秀兰看着贵妃卸妆后的倦容,不免心疼道:“来日方长,娘子还是保重贵体为上!”
刘贵妃忽面带哀戚之色,幽凄道:“我的事情我知道,最多不过三五年的光景,恐怕不能看到那殿前芭蕉长成的一日了!我只是担心三个哥儿、两个姐儿受委屈,才出此下策!”
秀兰闻言赶紧跪了下去,满含着热泪抬眼看着刘贵妃道:“娘子吉人自有天相,贵人多福,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一定的!”
刘贵妃顿时转为喜色,她看着杏脸桃腮、明眸皓齿、也已陪侍过徽宗的秀兰,语带暖意道:“你起来!倘或我可以多活几年,自然最好,那养女若是得了宠,难不成还会踩到我头上去不成?所以,这也是一个有备无患的好法子。哎,就看那童贯能不能找来一个让本宫满意的女孩了!”
刘贵妃数年之间就得以七迁,如今更是获得官家的专宠乃至专房,自然是有些手段的,这些秀兰已充分见识过,因此她忙站起身恭维道:“看来还是娘子虑事长远,想得周全!婢子明白了!”
【1】宋徽宗在位时年号之一,约公元1111年到1118年。
【2】宋时传递公文一般分为日行三百里与日行五百里两种。
【3】内廷人员一般分为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黄门等几个品级,其中都都知为正五品,不常除;都知、副都知为从五品,押班为正六品,内东、西头供奉官为正八品,内侍殿头、内侍高品为正九品,内侍高班、内侍黄门为从九品,无品级的小太监统称为“小黄门”。
【4】一种高髻,因其形似鸾鸟或在发髻插着鸾形的首饰而得名。
【5】除了皇后,后宫的嫔妃一律被习称为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