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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明》
下午一点我们到了老家,只是我一个人,但却是我们,说不出为了什么。母亲已经包好了水饺,也已经喂爸爸吃过,自己也吃了,而她以为我会来得很晚,因为她知道我喜欢睡懒觉,尤其周末,其实也只有周末。
每天六点半起床,收拾小男孩和自己,有时候他会很淘气,耽误很多时间,但是后来不敢了,想起来却觉得愧疚和残忍,不想再回忆。那时候妻子已经上班走了,而他睁开双眼的第一句话也还是“妈妈——”,全部发音都是一声,总让我心颤抖。
小男孩长得很白,不像是我,也非常漂亮,更像是妈妈,而三岁以前,却是被奶奶带大的,宠的利害的结果,也就是老人的每一天,其实比上班的我们更加疲惫,所以更多的时候,是我做晚饭,因为我下班略早。
后来有过一段幸福的日子,那时候小男孩上了小班,母亲解放了,每一天只是接送,就有了时间可以为我们整理很多家务,洗衣做饭,而父亲也常常会破天荒在我们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但总是要回去,因为住房的拥挤,更有城市的寂寞。
当然邻居也有很多老人,还有母亲也会整日在他身边,听他唠叨,承受他的一切,但终究不是一个城里人,还是很难在城里的老人中找到朋友。而在老家的山村,村委会的门口,每天他们都会有一场八卦阵。
就是这样的两地分居,但每一次看到小男孩,老人古铜色的脸上都会很少见的绽开那些阳光般的皱纹,那是笑脸,而他最喜欢用自己钢针一样的老连毛胡子扎小男孩的脸,不经意的就会哭了,于是就会被小男孩的奶奶痛骂。
其实那老人也曾经是个城里人,但首先是一个山村青年,那一年他二十岁,却不会爬树,也不会游泳(却念过几年私塾),是爷爷奶奶过分爱护的结果。但家里并不是地主,只是爷爷长年在外跑买卖,生活还算勉强,还是有不用很多上山下水的基础,却其实管的太严了,因为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总是害怕有所闪失……
但是那一天他坐在村东高高的山梁上面,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然后第二天他就在奶奶的哭天抢地当中参军走了(爷爷当时并不在家),那时天下的大势还不明,1947年,但是他参加了解放军,一直到东北,在四野。
起初,因为他有大致相当小学的文化,写得一手好字,又很能唱歌,部队想让他去文工团,但他说自己更想打仗,这样一句话就断送了一个老革命艺术家的未来,从此成为了一名战士。但后来又变成了司务长,还是因为他识字。
所以作为一个战士他究竟有过几次冲锋陷阵,有没有杀过人,很可惜我竟然从来没有得到过明确的回答,每当那时他都会很多迟疑的表情,总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再追问,而今也已神在无明,再也无从问起,但又有什么意义,肯定不是令人愉快的回忆。
解放后他进了军校,毕业后成为炮兵军官,在朝鲜战场驻扎到一九五七年,归国后在兴凯湖农场锻炼一年,之后转业到了齐齐哈尔,最终是太原钢铁公司,也就到了一九六零年。
进入了三年自然灾害,爷爷在老家早已经病逝,奶奶孤寡无依,当时的条件也不允许父亲将她接到太原。奶奶于是一再要求父亲回家,于是最终响应国家号召,第二年父亲也就回乡支援了农业生产,而彻底结束了自己所有光荣的历史。
然后作为一个农民,那些年代也就失去了意义,象一滴水,你看到河流,也就看到了它们,看见一个,也就看见了所有。但是四十三年以后的这一场癌症,总让我忍不住回顾他的一生,虽然抓不住任何细节。
这时却已经到家了,回到他的身边,但是也已经无从问起。而今的他,躺在那里,真的很像是一个小孩,一个婴儿,除了胡须,除了皱纹,除了身形和体重,不会说话,不会骂人,但有时候会哭,会笑,偶尔也会答应你叫他“爸爸”,但更多的不会回答。
无明,我不知道是否痛苦;无明,我不知道是否也无无明。常常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不说也不动,是母亲告诉我的;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除非有人来了,偶尔也会醒来看着你,就那样看着,很少有什么表情。
手术是在去年的五月,正是非典,只好在县医院,不敢进城,但是却很顺利。打开颅骨,去掉四分之一,切除肿瘤:567,令我恐惧。中途我和哥哥为他准备了血浆,我们全都是O型,300cc,仿佛没什么感觉,只是因为之前的验血缓慢而焦急,采血站离医院很远,只害怕耽误了手术的急需,一次次流泪,不能自己。
后来五个小时的手术其实也没有用上,但是术后还是为老人输了进去,大夫说这样很好,有助于迅速复原。就象是一个奇迹,手术后第二天他就站了起来,再不是那个躺在病床一动不动的昏迷。
但最终的确诊依然残酷,梭形胶质母细胞瘤,四级,是一个死刑判决,手术大概也只能延期半年。于是出院后还是转到了城里的协和医院做放疗,之后又在空军总医院做了昂贵的伽马刀,然后还想要化疗的时候,那老人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对城市也已更加厌倦,于是还乡,而我想可能,他已经再也不会回来。
七十八岁,我们相差四十五年,七十八岁,会不会就是一个终点,但我想从这里出发,为自己留下一些回忆。
院子里的那些柿子树,是分家以后他为我栽的。分家的时候我哭了,觉得兄长们都不要我了,那一年我十六岁,老人六十。哥哥们都已经成家,大哥早已经分了出去,那时我还小,这时二哥也要单过了,其实也不过是前后院,但我就是想哭,我说我要前院的那棵柿子树。
后来的后院里面,就多出了六棵小树苗,而今都已经长大,今年也是一个大年,那些澄红色的灯笼,就那样压弯了枝头,我正在上面采摘,很少用夹杆,和父亲不一样,我喜欢上树,在树上,枝头渐渐的轻了,而我还是没有下来,已经很多年不曾这样的收获,那么多,但卖不出多少价钱,因为很多都很小,但我知道它们都很甜,就像是那些水饺。
从去年八月底回到老家,老人还是有过一段正常人的日子,大半年多,有过一个快乐的春节,那都是小男孩带来的,而我们所有,其实都无足轻重。那些夜晚,小男孩在炕上蹦着,老人在笑,深深的,仿佛就还有眼泪。
然后又是五月,2004年的五月,到现在,一切都进入了无明,进入了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已经没有人可以打开,仅有的生命管道,更多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维护。这时我又回来了,摘掉了一些柿子,堆积在那里,然后又远去,院子里的灯光也就随之而熄灭,天却已经黑了,有没有在下雨?
2004、
Ps:文中的无明意指瘫痪的无意识状态,非用其佛教本意。
《爬山》
母亲没有想到我会回来,也没有留下午饭,却是我所希望的,因我不想她累。每次周末回来都要为我包好水饺而等待,谁能知道,其中有多少疲惫……憔悴的脸,虽然吃下去也会很香,但其实我并不想吃。
父亲,体重八十公斤,一动不动;母亲一米四几,瘦弱如骨,三间半旧照片一样的老房,住着年过六旬的母亲和年逾七旬的父亲,却无从相依,那瘦弱的人需要把所有都担负起来,在山村孤寂的日子里面前行,不断环绕着磨盘。
电话的声音里面,她告诉我说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要总是回来,说你也很累,妈都知道。我不做声,只是一次次周末上午回到县城,坐进那一家熟悉的小面馆……然后打摩的二十华里,回到家里。
放下那些东西,妈妈说你吃饭了吗,听见回答就会有些失望,也会有所安慰吧,我不知道……之后在傍晚,兄嫂们也会务工归来,而时常在远方的夜,在北京,他们只是一些人影,晃动着一个乡土家族贫乏的表面,让夜色动荡不安,多想拥有一座方舟。
在夜里,还是会难以入睡,打开随身携带的诗集,看得也很慢,是一些关于诗歌的诗歌,或者是一个诗人作为装置的原理。原本并不喜欢这样的抽象,这时却像是照着镜子,夜色就在里面,那么真实的昏暗,而我们都在倒立,闪烁着明亮的眼睛,渐渐睡去。
清晨很早又醒来,象是一种必然,因为你睡得太早,不能超过六个多小时,是生物钟的习惯,总想把它调得很慢,就像是父亲一样的无明;或者更快,一生一百个光年,瞬息而至的毁灭,就在最为灿烂的时候。
而曾经有过很多,但是你无法仙去,就还要继续虚空的摩擦,用这些无尽的残骸,向往更多更大的烟花盛开,却总是无法彻底,燃烧一次,就坠落一次,总是无从投递……但让我们继续,突然就想到了爬山。
妈妈说你去吧,上午也没什么事情,他只会睡觉;但别回来晚了,我给你包好饺子等你开饭。于是上山,突然就走进了高中时代。高中时代,每天清晨六点钟起床,背心裤衩,出门而去,向东,那一片连绵的燕山,越过第一道山梁,再过三座山峰,就站在一片悬崖,面对着那条山谷。
呐喊的声音就会传出很远,象是一种召唤,渐渐的,也会有追随者到来,那是一个比我稍大的男孩,和他比我小的妹妹,总想彼此约定在一起,但我已经厌倦,是一个习惯孤独的人,不想有人靠近,依然还是爬了三年,但时间总是稍微错开,不想成群。
这时却感觉很好,一个人走在山麓,山峰其实很矮,这一带是燕山的边缘,村庄就在一座不大不小的谷地,最近的山峰也不过几百米高。一路上有很多梯田,而今都已经承包,秋天深了,如上已无收获,只有承包人尚未嫁接的那些酸枣,还在一簇一簇的摇曳,就像是风中的珍珠,鲜红的珍珠。
山间的柿树也还并没有摘净,就有很多更大的火红色的珍珠,也都还挂在蓝天,而蓝天似海。但其实并没有蓝天,只是我的想象,因为只有它们,才配得上那些火红,秋天的火红,秋天最后的火苗。也许就要熄灭,隔着山路,我已经看见,那些采摘的人们正在到来。
顺着他们而定位,如我面对西山,西山最为雄伟,就象是一面陡峭的屏障,总是让村庄无法见到夕阳,或者见得太早。当太阳正在落山,几重山外的平原上的人们,其实都应该还在下午茶的时间。
屏障之下,是七华里的山间公路,就在村庄的中间穿过,相伴而行的,是一条大致等宽的泄洪渠道,五米左右的深度,每当夏天,都会滚动着浑浊的波浪,而后渐渐清澈,人们就在其中洗涤着一年的铺盖,省略了很多的井水。
道路的两边,就是我们的村庄,错落在狭长谷地的那些房屋,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那时我的年龄还小,而房子们却已经老了,那些土坯,那些茅草,那些漆黑的窗口,那些矮小的房门……但总会有很多,温暖的故事,无日无夜。
而今一概的青砖红瓦,或者钢筋水泥,在平庸之上已经树立起几座小楼。小楼中的人们比起很多村民都要富有,比我也要富有,但我有心站在这里,在东山上看着所有,时间和物质的流水,看着他们的房子,看不见本人。而他们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如我一样,偶尔也会爬山,也似毫无目的。
这就是我们的东山,相对西峰而连绵,更适宜攀爬,甚至快跑。我总是跑着上山,跑着下山,就在那时,然后甩掉满头的汗水,洗一把脸。一般都没有早饭,然后是十华里的自行车道,到达乡里的中学,而陷入学海。
然后中午回来午饭,晚上却要等到九点,因为要上晚自习,其实常常不过是在挨饿,学什么学?但是饱吹饿唱,于是在夜里,寂静的乡间公路上面,常常连月光都在颤抖,就是我们很多山村学子归来的夜歌……
那高音一直要持续到大学以后,在集体宿舍的水房里面更加发扬光大,象是一座舞台,但已经多久不曾打开,却也不再记得。毕业以后,除了很少的几次歌厅,再没有歌唱的经历,这时想要放歌,歌词们都已经衰老,虽然一样的亲切,但还是要等到那一座山谷。
山谷中一般不会有人,但有一排山洞,我们叫它“老虎洞”;没有人见过老虎,不知道到为什么而起名,也许不过是想象。因为只有老虎,才配得上山洞,岩石的洞,最中间的一座入口进去最深,然后是几十平方米的大厅。
我们举着火把,火把是胶皮做的,有时候是轮胎,有时候是鞋底,但都会一样的燃烧,散发着强烈的味道,伴随着光明而刺鼻,那是不是就是光明的味道,让我总想流泪。
大厅深处,有一面岩石的影壁,后面是条狭长的暗道,不知道有多长,似乎从未有人完成过探险,因为越深越窄,继续向前就需要爬行了,没有人还敢继续,自己也是一样,甚至曾经为此磕破过头,于是我们退了出来,再选择另外的入口,但都没有它的阔大,甚至索然无味。
索性大家也就坐下,就在洞外的石地上面,做些什么。石地非常阴凉,夏天还有流水,就在身边流去,顺着山谷而向下。那上面就是我的悬崖,在山谷的西侧,是我每天早上越过三座山峦折返的中点——在半山腰,一座山崖巨大突起,像是鹰的喙,展开一个三角形的冷酷平面。
在近似锐角的尖端,如同你站在船首,在群山的怀抱,群山如浪,而我们其实已经是在浪谷,但是还有深谷,就在你的脚下,鹰喙之下,虽然不过几十米高,但已经让人眩晕,但是你就可以呐喊,鬼哭狼嚎,一样动听如盛大的音乐,就在群山里回荡,仿佛敲门的声音,也就打开了我们的未来。
十五年了,而我已经走出多远,但总是还要回来,还要看见,那个十几岁的少年,正和我一路并肩,但他还是在跑,而我很慢,但也不会落下。当他爬过山梁,我也到达山梁,当他越过山峰,我也到达了一半,当他跳下悬崖,我就站在崖顶,看他钻进了山洞……
群山沉默不语,其实是个阴天,但有稀薄的太阳,衬着淡淡的云层,与我站在这里,听橡树们在风中细语。那是家乡最大的树种,很久以前曾经有过很多巨无霸的身形,就是它们的祖先,在每一座无论如何贫瘠的山岗上面,都在笑傲着伟岸。
但是都已经消失,因为抗日,人们把它们砍了。砍来烧炭,制作火药炸药,炸死日本鬼子,或者用来再建,那些浴火的房屋……房屋在火海中燃烧,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些沉默的老人,无法沉默的伤痕,还有更多橡树林中的坟墓!
直到多年以后……重生的橡树林又在雨中喧响,在雪中燃烧,我们用它的橡子,换来微薄的收入,它们被运到远方去绿化荒凉,而今可已经长大?但那些烧过的树枝,曾经温暖的火炕上面,盘膝而做的人,端起了暗淡的酒杯,就着微弱的火苗,那些饮酒的时刻,都已经沉入黑暗。
无明的人,站在往事的崖顶,娇情的风吹四季也会无名的感动,仿佛站在你的面前,被一滴水而淹没,却是那样透彻,如同正午的阳光突然渗出了云层,一点一点的落下,太阳雨。太阳雨,却让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厦门,想起了别有感觉的另一次爬山。
在厦门,植物园,五老峰,那一天的西边日头东边雨,又在南普陀寺的钟声里面传来,仿佛回荡着多少前世今生的辗转与期待,却也不过是走过了那些山门,走进一片香烟,就在指尖点燃,然后还给谁,一盒火柴,那少掉的一根,其实已经发芽,其实已经开花,就在燕山脚下。
而橡子们全部都在爆裂,因为已经不再有人会收获,但是你要,铭记这些年华!
2004、
《积极花》
今天的北京,有一层淡淡的风沙在笼罩,一切都显得并不是很真实。
这是每年春天北京常有的景象,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并不是京城,而是自己远郊的老家,在燕山边缘,一条宽阔的山谷里面,那一个小小的山村。
比起真正的高山,老家的山峰其实大多低矮,但已经足够放牧童年。不过既然是山村,也就自然是一片闭塞的土地。四季的节奏也很缓慢,春天总是要比山外晚到一些时间,只是也有例外,那就是故乡的山坡上面,有一种我无法知道在别的地方,是否也有的花朵。
我们叫它“积极花”。是一种深紫色喇叭状的花冠,金黄色的蕊。每当三月,漫山遍野还是一片雪水刚刚熔化过後的枯黄和清冷时候,它们就已经开了,在风中摇曳。
虽然并没有香味,但是你就会知道,春天已经来了,或者真的已经不远。我很喜欢它们,常常在三月更早的时候,就上山去寻找,如果找到了,也不会采摘,只是坐在它们的身边,看着它们,或者躺下,看看蓝天白云。在山坡上的心,就会和它们一样的春天,并且渐渐的走远。
这样一去也就是十年,而今只是每年清明回家祭祖的时候,在埋葬着祖先的山坳,才能看见一次,它们仍然还在北方四月荒凉的春风里面,还在盛开的样子,但是就快要谢了。
在故乡,当百花盛开的时候,其实已经就是春天的尾声,而它们就会在这时凋落,但是我整个故乡的春天,大部分其实都是属于它们的,似乎只属于它们,自生自灭的它们。
然后杏花会到来,桃花会开,但是很不幸,一般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沙尘也就来了,这样那些漫山遍野而夺目的火焰,虽然都是人们辛辛苦苦点燃的,但是因为这样的自然,往往却都很少最终,还能够结出纯粹的果实。
但是现在好了,有了塑料大棚,果树们很多都搬家了,但是山坡上也并没有荒凉,还是有很多辛勤的人们,仍然还在那些山上,永远照顾着它们,而似乎并不期待,任何收获。
只是春天因此,而终于并没有只属于“积极花”,和无须照看的野草,或者那些荒坟,毕竟还有人间的意境……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