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浮华的长安城,已经许久未曾再听闻鱼幼薇的传说——传说中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诗名盛播长安城的女诗童鱼幼薇。
不过,长安城郊的咸宜观里,多了一个鱼玄机。
大张艳帜的鱼玄机。
温庭筠走了,李亿走了,或许所有的男人都是林花谢春红,匆匆即逝。她这一生亦如那林桃花,纵使是这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也终只留得世人为她驻足观赏,却终无法寻得一人为她的那一抹嫣然久留停驻。
终其一生,抑或是冥冥中从一开始便注定终只能以悲戚结尾。
她的一生是一场悲剧,一场逃脱不出的悲剧,无论怎么也翻复不出手心的,是宿命的棋子,而她不过一个命运玩弄桎梏间挣扎哭嚎的戏子, 从出生开始,便注定了只能在这场生命早已绘好的悲剧。
长长来路。命有玄机。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子安,我朝朝暮暮,念得仍是君当年模样。你曾说过终不会留我在这凡尘中独自悲凉,而今君共裴氏辗转江陵,可曾忆我?
温庭筠,为何你只愿收我为徒却不愿爱我,你可曾听闻,三年岁月,流年翩跹,长安城的夭夭桃花仍是开了又败,而那年我们共在江畔种下的垂柳,绿了又青。
几经辗转,岁月如歌。我青了黛眉,满了黑发,长了腰肢,绾起了三千青丝,却终不能以这韶华之年绾君心。
世人皆道你才情无双,我不信,以你的聪颖灵慧,怎会连我溢于诗句间那些藏匿的心绪,都无从领悟……
温郎,我心底低低唤你温郎,这爱,不为人知,或者人人知,你故做不知,这一世,难道只有做你的女弟子,这样的福分吗?
你是我的师,授之于诗,不如授之于情。我知你当是爱我的,人的一双朱唇抑或能说出谎言,可人的眸子是永远藏匿不住真相的。我知你对我有意,可为何以你的天命风流,却不足以哪怕只是应允一个豆蔻少女朦胧的情愫?
你可知我手植的那三株柳树名唤什么?
它们的名字,我早已在心中默念千遍万遍“温——飞——卿”。
可为什么所有痴情终不得厮守,为何所有两情相悦也不过一江东流?
所以我跪在佛前想,到底是我不爱你们,还是你们不爱我?
因你们不爱我,我寂寞得全身颤抖。我需要证明还有别人可爱我。
爱虽败亡,我要证明还有被爱的能力。
我不是被人遗弃在这道观的残花败柳,我要让你们看见,我不是被你们决绝抛却的遗妻弃徒,我要证明给你看,这天下仍有人爱我,仍有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地为我而亡,哪怕一世贞洁付之东流,哪怕以声名竟毁作为陪葬。
我要!这全长安的男人为我癫狂,你看,曲江随水而下的桃花笺,是我尊贵的邀请,你们去捞,去争夺,去为我的才貌无双争得头破血流,而我,我在这道观里静看你们。
看你们,为我,疯!癫!痴!傻!贪!嗔!
怨!怒!五毒不清,六根不静,七情已生,八风凌冽。
鱼玄机又醉了,醉眼如饴,波光流淌。这水波,漫过了金山,就要人命。在男人眼里却是乔张乔致,盈盈有情。
被李亿抛弃,被温庭筠拒绝,当鱼幼薇改名鱼玄机的那一刻起,她已经举起祭刀,以最圣洁的方式和以往诀别。
以前那个倍受痛楚屡被抛弃的鱼幼薇已经死了,现在这世间,只剩鱼玄机。
那个背负着万千骂名,笑靥如花的鱼玄机。
有村姑到咸宜观里烧着香涕泪如雨,说她爱的人弃她而去了,鱼玄机写了一首诗送给她,就是那首有名的《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床。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那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让她名传百世,昔日那个眸若星华的少女亲手在如画面容上擦拭上妖艳的妆容,身着锦衣华服的她写下“鱼玄机诗文候教”的广告,静静地擦拭着咸宜观的大门。
爱欲王国的大门永远朝男人洞开。
君不见,观名咸宜,老少咸宜。
谁都知道鱼玄机是出了名的荡妇。可是,她的道观门前,还不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男人,一字记之曰贱!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抢得着不如抢不着。
鱼玄机的生动、鲜活、泼辣、才情,迷倒了整个长安城。
多少自诩才子书生的男人无一不拜倒在她的一袭红裙之下,听候她的差遣。
若不然,哪有个寻常女人敢发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慨叹!
又一杯酒的辛辣灌入咽喉,女人醉了,你看我胡言乱语说的是什么,男人若是贱,我是什么?男人女人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不好么?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绿翘就付出了代价。她居然在我的情夫面前赶着问,陈公子,陈公子,你说,我好,还是我师父好?
那如黄莺般娇媚清甜的声音传入耳畔,是那般刺耳。
我聋了,苦痛入心。
她是我心疼喜爱的婢女,她为我梳髻,发不曾醒,她为我熏衣,衣也迷香。甚至那些男人,我一个眼神,她自知怎样去区别对待,高高低低,零零落落,总不辜负。
我曾无数次想着要把她好好带大,不让她一生也如我这样,就被这爱的苦酒悲凉湮灭。
当时我只道是爱她的灵慧狐媚,却早已忘却了,素来哪个狐狸精亦不是这般狐媚狡黠?
她能替我将这咸宜道观打理得这般井井有条,又何尝不能独当一面?她素来能将那粉妆玉砌勾勒我的惊艳容颜,又何尝不能为自己略施粉黛,勾人心魂?
我自是看着她长大,习惯了她的灵慧与眼眸间纯粹的光芒,便就此痴妄地将她当作了毫无心机的好姑娘。如今想来是多么的愚蠢呐,我只道她年少懵懂,却不知何时忘了,狐妖本就善于敛去自己真实的容貌。
何况这只小狐狸在我的熏陶下,见惯了风月。手里起起落落,也总有男人垂涎。我替她挡驾,以为她太小,却忘了,她已经十三岁。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你瞧我多傻,十三岁的小狐狸,青春正盛。放出去,咬死人亦是轻松事。
夏日蔷薇浓艳如血,我攀附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风里的蝴蝶,轻飘飘的,只要他一嘬嘴,吁气,我就身不由己地漂移。
我怕他说话,怕他脱口而出的是那个我不愿听见的结局。
咸宜观偌大的院落,阳光碎如我手心的花瓣,瓣瓣无声。
等他的回答,他没有回答。
还好!这男人,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爱我的,只是个吹胡笳的乐师!他多少应该有些犹疑。
怎么了,你不会回答吗,陈公子,求你了,说嘛,我要你说嘛。
翘儿,我最宠爱的那个翘儿,婉转莺啼。
好像有人爱把少女娇音比做出谷黄莺。这时的我才凄婉笑着明白,如今的她是黄莺才出谷,而我却已是那声嘶的杜鹃,所谓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旋律,不过声声苟延残喘的血啼。
也许是过于频繁的情欲击垮了我,它要证明它才是真正的主宰,而我不过是砧板上曾欢蹦乱跳一阵的待宰活鱼。
我老了,昔日浓稠飘逸的青丝渐渐失去光泽,随手拾起一根断发,内芯脆弱,缺乏营养的表现;我的皮肤亦开始松弛,再艳的胭脂,也终勾勒不出曾经十六岁时的鲜活艳丽。
在外我还是那个风流娇媚的鱼玄机,而真正褪尽华妆,如今的衰老苍白,已再也不足矣维持二八年华时貌若天仙的芳华。
我的内里是水底漂浮的尸体,早已死亡。现在已经逐渐开始显露尸斑——揭出死亡的真相。
不怪,那时候的鱼幼薇有李亿,集千万宠爱于一身,有人为她展颜而笑,有人在冰凉的夜里揽她入怀,而现在的鱼玄机,只有这空荡华丽的咸宜观,纵使枕边的公子来来往往,可终究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入了她已冷的痴心。
忆往昔,她的子安曾伴她走尽这长安城的繁华,高朋满座间,对人介绍只说,这是鱼幼薇,我的夫人。
长安著名的女诗童,想不到是如此美人,李兄有艳福。
斟酒碰撞的银爵里倒影着他泛红幸福的笑容,她让他骄傲,他正要这骄傲。
他声声唤她为——夫人,让她薰然。忘记了自己只是个妾,女字边立的那个人。
他有正妻,别居江陵,出身高贵的裴氏,性妒,有心计。那时才十六岁的鱼幼薇纵有着无双才貌,也终敌不过那个毒辣残佞的女人。
她和李亿在一起不过九十九天,转瞬裴氏从江陵来,冷笑着将她从幸福的云端中猛然坠落,亲手粉碎了这个花季少女的幸福,一纸休书,终让这段本神仙羡侣般的爱情,再不能圆满。
所谓圆满吗?
冷冷地挑起唇角。
她的生命里好像从没有圆满。
他说——陈韪——他终于说了,你好,翘儿,当然是你好。
好在哪里?你说清楚呀,我笨。
你年轻呀。
绿翘“咯咯”笑了,黄莺般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缱绻缠绵,那是年轻女人赢了老女人骄傲的笑声。
花刺刺满手心,血被封印。她不能呼吸。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她的耳朵原来未聋,听的清清楚楚!这两个最亲近的人联手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爱的男人在她最宠爱的女人身上,宣布——
她已不再年轻。
年轻……是的,她十三,我已二十六,老了,真是老了!二十六的鱼玄机,外表依然美艳绝伦的鱼玄机,心却早已似长了霉斑的铜器,毒素无法抑制地蔓延开来。
幽暗的中毒已深的铜绿色。凄凉的浅绿,深绿,仿佛是她生命的底色。
绿翘浅笑着从房内走了出来,眼眸中仍是曾经少女般的童真与清澈,甜美的笑靥就仿若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因妒,她失手挞死了绿翘。而审问她的,竟是旧日追求她而被扫出门去的裴澄。
很讽刺不是吗?
亦如我稍纵即逝的生命,像极了一个连自己都嘲讽的笑话。
命途,在她十三岁时好像已经注定。
断头台上,刀光划过鲜血溅落的那一霎,她似乎又看见他。目光交缠的那一瞬间,轻轻回到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是暮春,长安的暮春,大唐长安有着漫天桃花曼舞翩跹的暮春。
平康里的桃花一树一树地在风中飘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满地霓霞落满了她回家的路。
她身边跟着一个大耳、肉鼻、阔嘴、貌似钟馗的男人。
男人名唤温庭筠,此来长安,特为拜会名扬四海的女诗人鱼幼薇。
他是她仰慕的诗人,终身不第,然而诗名远播,他来看她,她幸福得像个父母怀中咿呀学语的孩子。
两人边走边聊,她惊艳于他不负虚名的才学与清高,他惊诧着俗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才貌无双,不觉一路走到江畔,在漫天飞扬的桃花里,他说,就以“江边柳”为题吧,试一试你。
她做了诗,轻声吟诵《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温庭筠再三回味着,惊艳不已。一个十三岁少女做的诗用笔如此老到,遣词用语,平仄音韵,意境诗情,皆属上乘。
他收她为徒,传授她诗文。可惜,他的不拘世俗,依然改变不了她日后艳帜高张的命途,只是为她日后的艳史多添了几笔谈资,多可笑。
我看见他的眼泪了,刽子手的刀太快,温热的鲜血流淌人头落地的那一霎,人还有知觉。
我清晰地看见他跪倒在人群里,泪流满面。
漫天的桃花依旧明艳,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又是一个暮春,只可惜,再也不会有一个名唤鱼幼薇的花季少女,曾与那个貌似钟馗的男子偎依在桃花树下,凝望着这满树霓华,笑靥如花。
台下,无数的达官贵人,富家子弟……曾经为抢她的花笺而打破头的男人们,最后一场离散,他们仍是高朋满座,争睹着这个绝世女子的黯然死亡。
一场烟花寂灭了。
一曲终了,观众们一哄而散,最终,肯为她落泪的人,终究还是他。
原来不是桃花随水随无情。
才华横溢,貌美如花,放荡不羁的她,一生,因爱情而生,为爱而囚,最终,也因爱情而死。
她好可惜即使是死也没能昭告天下,她鱼玄机,那个以风流著称的女子今生却是历人无数,可她只爱过一个人,而那个人的名字,唤作温庭筠。
早知如此,最初相逢时,就该吟哦——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海棠春睡 梅妆惹落花
悠悠一抹斜阳 吹尺八
榻上青丝 泪染了白发
秋心如花
旧日的传奇 都做了假
舍得骂名 却舍不得他
缘来冥冥之中 放不下
玄机如卦
红尘一刹那 这一世的繁华
不过由春到夏
由真变做了假 造化终虚化
人间岂能安得 双全法
也许此去经年忘了也罢
只不过一句了无牵挂
咸宜观诗文候教的风雅
为谁作答
似梦非梦恰似水月镜花
长安不见常把相思念啊
为何我又偏偏遇上了他
咫尺天涯
看春风吹动榆荚留下
我这一缕香魂落谁家
都说下辈子青梅竹马
美玉无瑕
红尘一刹那 这一世的繁华
不过由春到夏
由真变做了假 造化终虚化
人间岂能安得 双全法
也许此去经年也忘了吧
只不过一句了无牵挂
咸宜观诗文候教的风雅
又为谁作答
似梦非梦恰似水月镜花
长安不见常把相思念啊
为何我又偏偏遇上了他
咫尺天涯
似梦非梦恰似水月镜花
长安不见常把相思念啊
为何我又偏偏遇上了他
枉自磋叹呀
也许冥冥中洗净了铅华
我又是那一块美玉无瑕
易求善价 难得有情啊
如此说法
其实玄机不过这句话 懂吗
——《鱼玄机》
鱼玄机,女,晚唐诗人。初名鱼幼微,字蕙兰。咸通(唐懿宗年号,860—874)中为补阙李亿妾,以李妻不能容,进长安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与文学家温庭筠为忘年交,唱和甚多。后被京兆尹温璋以打死婢女之罪名处死。鱼玄机性聪慧,有才思,好读书,尤工诗。与李冶、薛涛、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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