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2016-12-15 龙莹洁 龙龙子若初见
重逢
多年以后,袁成杰想不到他和富如海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富如海喝多了,口齿不清,但还是能听出他努力的巴结:袁总是我们班的骄傲;袁总是我最佩服的人;袁总看在我们多年的情份上,赏口饭吧,袁总……!情份?望着富如海那半秃的头,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时候袁成杰还是一个从村里考到城里读初中的乡巴佬。他相貌平常,性格内向,所以自卑和安静。如果说当时他有什么理想的话,那就是考上师专,做一名小学老师,娶一个和他一起考出来的姑娘,就像他刚刚告别的那个村庄的老师一样。他从来没有想过和富如海有什么瓜葛,尽管他坐在富如海的身后。他看着这个公安局长的公子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换女朋友如同换衣服。袁成杰清楚的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他们中间差着的阶级!
交集源于一只鞋。那天外面雨太大,袁成杰到教室时布鞋已经被浸湿,上课时脚被捂得湿乎乎难忍,于是他将鞋根脱了,用脚尖挂着鞋子晃着让它快干。也许是听课太投入,他下意识的晃动幅度太大,一瞬间,鞋子飞起砸在富如海的脑袋上。春天是生发之季,鞋子的气味想必也耐人寻味,睡梦中的富如海暴跳如雷,嘴里叫着臭死了,完全不顾老师的劝阻和袁成杰的道歉,将鞋底狠狠的抽在袁成杰的脸上。
从此,梁子便结下。富如海发现了一个低廉的宣泄的途径,因为欺负袁成杰几乎没有代价,袁成杰不言不语,总是将暴力默默承受下去。于是,纠结一帮兄弟对他施暴是那时富如海的乐趣所在!
“猿人”是他们给袁成杰的绰号,因为其毛发旺盛。袁成杰常常被逼到墙角,被扒掉衣服,不着寸缕,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富如海点着打火机,一下一下燎着他的汗毛,他被烧的一跳一跳,引起一帮混混哈哈大笑!远远的一些姑娘走过,停了一会,又消失了。
以后,富如海常逼迫袁成杰给他洗饭盆,洗袜子,上厕所提裤子。
那个周日的早上分外安静,住宿的同学们都回家了,袁成杰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他一字一句的写下和父母告别的话,压在枕头下面,再躺一会,又想起什么,再加上一句。他知道几种死法,但是只有一种他认为是值得的,他伸手摸了摸枕头下的菜刀。
富如海晚上不住在这里,报复必须在中午午休的时进行,他想好了,自己死了还有哥哥姐姐尽孝,而富如海是个独生子,一命抵一命,他觉得值!更何况,潜意思里,袁成杰觉得他的命比富如海更加卑贱一些。
袁成杰已经好几个中午都无法入睡了,他总是悄悄的摸那把菜刀,再起身看看不远处仰面躺着的富如海。他心安理得的酣睡,喉结上下起伏。袁成杰闭上眼,想象下一秒将要发生的事,他飞身扑过去,对着那喉咙一顿乱砍,血花四溅…….。
然而,袁成杰却一日一日的拖延了下去。他给自己定个目标,等这次考试完了就动手,等这个学期末就动手,等下一次见过家人以后再动手。等过了这一个节点,他仿佛还是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始终有没行动。袁成杰暗自鄙视自己,甚至在没人的地方,抽自己几个嘴巴,骂自己是个缩头乌龟,然后蹲下来抱着膝盖哭一会儿!
那个夏天的时间一天咬着一天的尾巴排排溜溜就过去了。新学年开始了,班级重新分配,袁成杰就很少见到富如海了。被欺辱过的袁成杰慢慢接受了自己的缺陷和一些不能改变的事情,他承认自己胆小,怂。但每当他回家看到父母的劳作的背影时仿佛觉得自己又赚到了:有个读书的孩子,总比有个杀人犯的孩子要光彩些吧。
那菜刀在枕头下压了很久,上面长了斑斑的锈迹,仿佛袁成杰斑驳的青春,但他并没有舍得扔掉它,而是带回家给母亲切猪草用了。
初中毕业袁成杰没考上中师,破灭了当老师的梦。他上了高中,用成绩一点一点的补回自己的尊严。他的照片公布在光荣榜上的时候,就再没有人找过他的事了。
再后来,他高考过了重点线,在京城的知名大学学土木工程。时运总会垂青勤奋又感恩的人,他毕业后从小施工员干起,一步步的走到工程副总的位置。他管理的工地,历来都是文明工地,从未发生打架斗殴的现象。因为他对于那些其貌不扬的,农村的,性格懦弱的人,总是充满了格外的庇护和关切。
后来他曾经听同学们隐晦的说起富如海的经历,和人斗殴被砍伤了一条腿,又因为赌博和吸毒被劳教,也有人说富如海毒瘾发作死在了劳教所!这个经历和许多纨绔子弟的路数一样,是丝毫没有节外生枝的路。只是关于这个人的任何消息,袁成杰听起来已经云淡风轻了。
今天袁成杰认出了富如海,仿佛见了鬼一般惊诧。倒是富如海大大咧咧的解释说当年赌债逼的紧,他爹找关系放出他死了的口风才幸免于难,现在他爹死了,他也只好隐姓埋名讨生活,没想到被袁成杰认出来。好在风声过去了,他现在是一个小包工头的陪酒员,负责喝酒拉业务。富如海一定是忘记了以前的一切,他肆无忌惮喝的大醉,趴在桌上,像是一滩死去的猪肉。
袁成杰绕开他,推开酒店的门,在夜风中钻到车里,等候多时的司机将车汇入茫茫的二环路车流里。
身上的毛毯熨贴地包裹着袁成杰,就像一片巨大的创可贴包覆住他那懦弱的哀伤的无助的年少时光。袁成杰觉得安慰,如婴孩一般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