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敬光问,你怎么说起红楼来了,我说好玩。
摆龙门阵就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神说。神说不等于乱说,针对一个特定的话题,说真实想法,对不对是另一回事。一段时间说命运,也是赶在兴头上,有那么多说的,前后写了十几篇。
今天这个话题,也可以是《当代大作家眼里的红楼梦》,用作家的眼光看红楼,对喜欢写作的人来说,可以收获更多的快乐。当代大作家不包括我,我不是作家,千万不要误会。
还是要先规定语境。
《红楼梦》是曹雪芹写的小说,不是自传,不是史书,不是非虚构纪实文学,不存在揭露、批判,没有教育意义。作家读红楼,目的是学写作。
说语境,也算是回复朋友的留言。朋友说:富贵生活,小资情调,下层人是难以想象的,读红楼多了些梦的材料。他的看法,略与鲁迅先生相通,焦大是不可能爱上林妹妹的。当即表示赞成,说:不是写给下层人看的,下层人玩抖音、刷短剧即可。碎片化时代,“上层”的读者也不多,正如读者少,作家多。
说起碎片化时代,别说长篇小说,能够认真读完一篇千字散文的人也不会太多。例如我,非名家作品,读一段开头,有趣,接着读,无趣立即翻篇。是朋友的文章,在有闲心的情况下,会耐着性子看完。特别害怕有教育意义的文章,一出现大话、套话,赶紧翻篇。
那么,在这个浮躁的碎片化时代,还有哪些人可以静下心来阅读、乃至沉浸式阅读呢?除了靠这个吃饭的学者、评论家,毫无疑问,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不是作家,就是文学爱好者。其次,抛开碎片化不说,你让一个摆地摊卖菜的大叔大妈读《红楼梦》,读得津津有味,读得摇头晃脑,不是他有病,而是你有病。
作家不读《红楼梦》的有没有?有,很少。当代作家中,曾有人坦言不喜欢《红楼梦》,而且不喜欢中国古典小说,他是从读卡夫卡开始爱上文学的。这不奇怪,萝卜白菜,各人所爱。卡夫卡毕竟也是大作家,倘若他老兄既不喜欢中国古典小说,又不喜欢西方现当代文学,那就奇了怪了。
莫言喜欢《红楼梦》,在接受采访时多次谈到《红楼梦》对他的影响。当然有侧重,而且跟莫言自身的创作特色密切相关。两点:细节的真实性,人性的复杂性。他认为曹雪芹的细节描写,如饮食、服饰、礼仪等等,如同“显微镜下的生活”,栩栩如生,有一种“来自生活本身的、毛茸茸的质感”。这一点,我想毕飞宇一定有同感。毕飞宇非常重视细节,在细节中甚至读出了曹雪芹的“心机”。他自己在写作过程中,能清晰地看到笔下人物的汗毛。
余华呢,说法很新颖,他是用“暴风雪”的比喻来形容《红楼梦》的叙事和细节描写的。他说,读《红楼梦》就像走进一场暴风雪,一开始能看清每一片雪花的形状,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但看着看着,积雪覆盖了一切,形成了一个整体的、令人窒息的悲剧氛围。——插个嘴:无数美丽的雪花,一片一片来到读者面前,读到后来才发现,整个世界原来是“白茫茫一片大地”。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被文学史忽视了的四川作家——李劼人。有学者认为,他的长篇小说《死水微澜》,其细节描写完全还原了历史,具有极其重要的研究价值。去年重读《死水微澜》,我的感觉就是走进了早年的川西坝子,读来非常亲切。他笔下的桌椅板凳、一应摆设,街上的酒馆茶铺,包括人物等等,小时候都见过。见过是见过,写不出来。便特别佩服他的记性。他为笔下的蔡大嫂和罗歪嘴们,提供了一个真实的生活环境。还有个感觉,他的写法,写来写去,都是日常。在一定程度上,跟《红楼梦》一脉相承。
关于人性,莫言特别推崇曹雪芹的“好人不完美,坏人不彻底”,说是不给人物贴标签,是文学超越时代的关键。且容我冒失,很想补充一句:不仅仅是超越时代,也是超越国界、超越阶级的关键。在《红楼梦》里,有着太多人类的共性。
余华跟莫言有同感,他说《红楼梦》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曹雪芹对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无论是主角还是丫鬟小厮——都抱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他没有简单地评判人物的好坏,而是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与真实。这种“理解”,是作家最宝贵的品质。
对这一点高度认同的,还有蒋勋。
蒋勋读《红楼梦》,还读出了现代性。他对曹雪匠的镜头语言,场景切换,蒙太奇手法均有精彩点评,而且绝不牵强。从这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曹雪芹超越了时代,虽然不能用来说明他的创作理念的超前。
值得一提的是著名作家邱华栋。印象中他好像是供职于《人民文学》,刷视频刷到过。一开口便出语惊人:看来稿,稍看几页就大致能看出作者读过什么书,将来有没有发展前景。便想,敢说这种大话的人肯定博览群书。果然。立即搜到了他的《现代佳作100部》。100部哦,从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讲起,条分缕析,娓娓道来。我看一眼目录头皮就发麻,没有读过的名著太多了。更可怕的是,全是长篇小说!
邱华栋读了那么多现当代文学,他对《红楼梦》的评价是:现代性源头的文学宝库。他认为中国的现代小说不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的,而是从《红楼梦》开始的。因为《红楼梦》第一次将笔触完全对准了个人、家庭、日常和人性,打破了传统小说“说书人”的套路和英雄传奇的模式,具有强烈的现代主义精神内核。他还认为,《红楼梦》在人物塑造、心理描写、对话艺术、结构布局等方方面面,都为后世作家提供了最高级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