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世四年,我就忆起过她两次。
第一次,某天夜晚,我一个人在幽静的小路上走了许久,准备躺下入睡时,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她的面庞,是很慈祥的模样,是还没有重病时有血有肉的模样。我起身,莫名感到一种苦楚,我流泪了,但我警醒自己,那绝不是因为思念。
第二次,是前天。那天是大年三十,街上一个老人去世了,很突然,就是上厕所时突然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那天我看着门口支起来的花圈,突然觉得,好像这几年里,邻里的老人们,一个个都慢慢离开了,往年那墙根前晒着太阳卷烟卷的老头子们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景象没有了。
睡夜,上了床,梦见了她,梦里具体什么情形,我忘了,我总是这样。但是我却是哭醒的,哭的浑身颤栗,即便是清醒了过来,依然是抑制不住的沉重,那感觉就像我前几天吃了一个胶囊,它卡在了我的胸口处,怎么顺都顺不下去,还时不时硌得我心疼。
我想起了那个时候……
那时,我读高二,我已经有七年没在她家住着了,离开她以后我很少回去过,我不想,因为在那里我的儿时并不怎么欢愉。
高二的时候,她患了重病,瘫痪在床上,生活已然不能自理,我知道。但是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我都没有去探望过他。直到后来,他总是差人来我家叫我,说很想看看我。一天里,来了三次,我心生厌烦,为了躲避,去隔壁叔叔家待了半天。
接着,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给我打电话,语气恳切,我拒绝不了他,他是保护我长大的人,于是我去了。
房子门面已经翻修,不似从前的泥坯房,初踏进门那一刻,除了院里那条拴在枣树干上的狗以外,我竟找不到任何熟悉的痕迹。我有些恍惚,这是我长大的地方?
进了门,一股老年人屋子里独有的腐朽味道袭来,中间竖着一个取暖的炉子,座着一个黝黑黝黑的铁壶,时有细烟在壶底袅袅升起,飘飘然到空气中,模棱两可地寻觅着什么,还未等有什么结果,就消散在了空气中。爷爷见我来了,赶紧起身,说:“去吧,快去看看你奶奶,她想你了,打多久就念叨你!”我点了一下头。
走近床前,还是那繁花璀璨的大花被子,一层一层地盖在她的身上。再凑上前,我有点怔,我从未想到一个人的衰老可以如此之快,那棕褐色的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面,我已经识别不出究竟哪块地方还是老年斑。
看见我,她无神的眼里立即闪烁出了泪光,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些什么,她很想去表达,但是她已经无力了,委屈地在被子里面呜呜地哭,我本该去拭去她浑浊的老泪,但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爷爷坐在椅子上,仰着嗓子说她:“哭什么,孩子这不都来看你了,别吓着孩子。”她紧抿着嘴巴,把头转向了里面。
走后哥哥给我发了很多信息,说我一定要常去看看。经过了那次,我更排斥了,我不想去面对,真的,就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排斥。我还没得及答应,没几天,她走了,走了,走了……
儿时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但有一种执念一直伴随着我成长,她重男轻女,她不爱我,我的童年很难过!我每分每秒都想生一双翅膀,飞出那个小院子,那个时候,我就养成了坐着就能发呆的习惯。
我和两个哥哥同在那里长大的,我记得,哥哥坐在那个四方的八仙桌上面吃饭,他们和爷爷奶奶做在一起,我永远不知道他们在说笑些什么。因为,我一个人在一个矮矮的小桌上面,那是我的专属位置,仿佛被隔离了一样。那时候很穷,奶奶偶尔炒了一个鸡,我很馋很馋,闻着味道等它做熟等了好久。起锅了,她盛给了爷爷,盛给了两个哥哥,没有我,我怏怏地走出到门前,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画,盯着地面上那些扭曲的线条发呆,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那些细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八岁那年,我爸爸和妈妈为了能抢到水,连夜在田里浇地。她晚上做了饭,叫我一个人去送。我记得,天很黑,我记得,路很远。我一个人拎着带子跟我一样长的布袋,走在幽静又坑洼的小路上,那时候,树还很密,它们都森森地望着我,我觉得每一根树枝都向我张牙舞爪,每一个拐弯的地方,我都要迟疑很久,万一跳出来个鬼东西把我吞了怎么办?我怕极了。不知不觉,我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天黑的时候,每条路都是一样的,我着急的转来转去,也看不见哪里是目的地。我索性按原路返回了。只不过我坐在了自己家的门口,我没有钥匙,呆呆地抱着饭菜等我爸妈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我顺着光亮望啊望,等看见妈妈的那一刻,我哇地哭了,边哭边求我妈可不可以别在把我送到奶奶家。妈妈把我抱起,我伏在她的肩头,自有了弟弟后,她没再这样抱过我。她眼里满是心疼,擦干了我的泪,把我领回家。我以为我可以住在这了。
不多时,她来了,二话没说抓起我的手就走,嘴里恨恨地说着:送个饭要送那么久,等了你那么久都没回去,不怕偷小孩的抓走你!妈妈当时没拦,她有没有说什么我也不记得了。
但从那以后,我原还想回自己家住的念想也没有了。很长时间里,我都是避开人多的地方沿着墙根走,每每有人谈笑的时候,我都怕会中伤我。同龄的人都能很随意的跟叔叔婶婶们打招呼,我不敢,不是腼腆,是孤独和自卑。
回忆一旦开启,就像涨潮的水一样,一遍一遍地拍打着我。
我再也没有了睡意,一直以来我都不曾去思考她到底在弥留之际想对我说些什么,但当我一遍遍咂摸着过去的时候,我好像理解了,或许她只想说一句对不起。
惭愧的是,我偏偏在这个时候忆起了我本该一直记着却被执念着忘掉的事情。
我记起,我的手生了冻疮,小拇指里面已经化了脓,疼的碰都碰不得,奶奶带我去诊疗所,医师在我手上消了毒之后,拿着剪刀要剪开我手上化脓的表皮,我盯着自己的血哗哗地流了一摊又一摊,吓得嗷嗷哭。奶奶一把遮住我的眼,把我揽在怀里,拍着我说:别怕别怕!
我记起,有一次过年的时候,我把手捂在炉壁上面烤火,奶奶偷摸摸地把五十块钱塞在我的裤兜里,说人家都有压岁钱,你也没要过,我也没给过你,偷偷拿着,别叫你爷知道了。我楞楞地点点头。
我记起,上初中的时候我大病一场,输了好几天的液也高烧不退,那时候我已经搬到自己家里面了。别人都给我妈说,这孩子,准是吓着了,你去找个人给孩子叫叫,驱驱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好了。但我妈信耶稣,她觉得那是邪术,沾不得。是奶奶悄悄塞给我一个我小时候用的小手绢,说放在棉袄里,贴身装着,别叫你妈看见扔了,管用的!说来也奇怪,不几天,我确是痊愈了的。
我记起,有一次爷奶吵了架,爷动手打了她,我下学回去,看见我奶躺在床上,我以为她睡着了,去唤她。她把我一把也裹在被子里,对我说:嘘,别出声!然后我就看着奶奶默默地流泪,流泪……
我记起,奶奶在苦寒的冬天,烫开上冻的井,用满是褶皱的手搓洗我脏兮兮的衣物。
我记起,奶奶踩着三轮车,一路颠簸颠簸地送我去小学。
我记起,冬天我冷的不想下床,奶奶用被子把我圈起,把热粥端到被窝里,还打开小黑白电视给我解闷儿。
我记起……
我便又记起了她见到我时那两行止不住的热泪……
到这里我才怀疑,我怨恨的到底是什么?我就因为那些执念只记住了那些我本该忘记的林林总总,却忘记了我本该一生铭记的种种吗?
原来,我也曾是被爱着的,原来,我并不曾真的恨过我的奶奶,不然我怎会在仅记起过的两次里痛哭不止,我明白了,那就是思念。
那,我允一句原谅你,可否接受我的对不起。事隔经年,我却以这样一个方式醒悟,隔着两个世界。我失去了一个机会,一个被原谅的机会,这辈子。书上说,离开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可而今当我再次抬起头,却发现连寻一个星也是那么困难,它们不见了。
于是我开始相信另一种说法,任何逝去的事物都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我的周身。山间的风,可是你;林间的雾,可是你;天边的云,可是你……任何我所见的,皆可是你。
对吗?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