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小说排名前十的大多数是近代作品，包括《子夜》、《边城》、《呼兰河传》等，唯一一部清末的作品是刘鄂的《老残游记》，也是其中历史最久的一本。

第一遍读这本书，很是感慨刘鄂文笔灵动，如果看完四大谴责小说的朋友应该会感觉，读《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人物类型和故事情节重复居多，啃久了的确有些枯燥，而读《老残游记》就顺畅很多，一是意蕴深厚，熔铸辞藻，高中的时候读还抄过几段好词好句，读起来很是赏心悦目；二是情节浪漫色彩浓厚，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爽点多”，后期打贪官、破冤案、救民于水火，大快人心；三是字数少，比起其他三部谴责小说，起码开局就有啃完的信心，大学的时候一个社会学副教授说，读书的时候，遇到字数越少的书越要警惕，浓缩的都是精华，字越少越要仔细理解。

无奈之作

“晚清”在中国小说史上一直有着特殊的地位。清政府衰败，西方思潮涌入，报业前所未有的兴盛，让李宝嘉、吴趼人、李渔、曽朴等人破开小说“不敢言”之风，以“不可思议之力”，借小说扬“新民”思想。文人在前所未有的宽松坏境下，针砭时弊，抨击官场贪腐、礼教愚昧、民智未开，所著小说虽表面嬉笑怒骂，实际文字之下皆是沉疴重难。

若说当时的小说家多少都接触过官场和科举，在里面翻过几次浪，那刘鄂就是官海沉浮、大浪淘沙几十年，或许身在官场，刘鄂的作品比同期作家的少了许多讽刺辛辣，多了一丝无奈和幻想。

文章开头讲述了一个故事，老残和朋友秋日登蓬莱阁看海市蜃楼，拿起望远镜却看到有一个轮船正在海上漂泊，船身破旧，桅杆折损，船上男男女女饥寒交迫，船长却看不见不远处可停靠的沙滩，在海上乱转，船员残杀船上男女老少，掠夺其钱财，急得老残和友人划着小船去给他们送罗盘，谁知：

舵工看见，倒也和气，便问：“此物怎样用法？有何益处？”正在议论，那知那下等水手里面，忽然起了咆哮，说道：“船主！船主！千万不可为这人所惑！他们用的是外国向盘，一定是洋鬼子差遣来的汉奸！他们是天主教！他们将这只大船已经卖与洋鬼子了，所以才有这个向盘。请船主赶紧将这三人绑去杀了，以除后患。倘与他们多说几句话，再用了他的向盘，就算收了洋鬼子的定钱，他就要来拿我们的船了！”谁知这一阵嘈嚷，满船的人俱为之震动。就是那演说的英雄豪杰，也在那里喊道：“这是卖船的汉奸！快杀，快杀！”

老残醒来，才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

《红楼梦》也喜欢写梦境，梦境是常用的象征手法，刘鄂在这里借船比喻大清帝国，船长是有救国之心却被下人蒙蔽的掌权阶级，船员自然是贪官污吏，他划着小船想献上罗盘指明方向，却被骂是汉奸，开头一个短短的梦境，讲述了刘鄂的立场和经历。

刘鄂这个人可以说是天纵英才，少年时意气风发，“性傲纵”，他不仅精通诗词、哲学、藏书、古董这些文人墨客会的东西，还懂天文、地理、地质、水利、医学，地地道道的实干家，多次治理黄河水灾，替政府收购土地，还开过矿山，一心想以实业救国，却被冠以“汉奸”的罪名发配新疆，若不是后来度日艰难，他也不会动笔写《老残游记》卖给报社为生。他在《老残游记》自传：

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鸿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

诚然，刘鄂对清政府是抱有幻想的，以至于wenge时期这本书被批为禁书，但是今时今日《老残游记》作为唯一一本入选20世纪小说前十的清末作品，证明他当时这本无奈之作、作品中的爱国之心、救民之情依然打动了很多人。

清官酷吏

从小学开始，我们就学习“苛政猛于虎也”，后来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三吏三别、水浒红楼，再到晚清谴责小说，贪官酷吏被笔杆子戳得体无完肤，而《老残游记》中，刘鄂另辟蹊径，提出了“有才之人做官才是害”的观点，无才之人做官贪得是财，有才之人做官贪得是名，清官之名，于是便有了“清官酷吏”一说。

宫保为了解决黄河水患，下令拆堤泄洪，街道命令后抚台大人问同僚，黄河堤口有几个村庄几十万人，怎么迁，众人都说拆迁一定要一笔不小的费用，不如趁夜里拆了堤坝，于是黄河堤口几十万人一夜之间淹死了大半；县令玉大人上任以来，誓要为民除害，解决盗匪，凡是和土匪、偷盗扯上一点关系的都要杀，于是土匪将计就计，将自己的赃物扔进城中一户人家陷害他们与土匪私通，玉大人发明“站笼”这一酷刑，让这一家人生生站死，此后十二个站笼天天人满为患，冤死的人不计其数，盗案清了，政绩有了，人人都咬着夸玉大人是好官；这些人，“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则一府伤，抚一省则一省残，宰天下则天下死”，平步青云的扶梯都是人命垒起来的，和贪官有何区别？

吾人将老，棋局已残

老残游记的结局是，老残救活了一家被毒死的人，将下毒之人收监，携环翠下江南游玩。可读完这本书深深感到老残的身上带着刘鹗的影子，老残的故事，是刘鹗自己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希望的故事，所以老残的结局不在江南，而在序章。

《老残游记》是刘鹗自序：

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

自序通篇写一个“哭”字，而正文通篇写一个“爽”字。不像李宝嘉、吴趼人等人多本出版物，刘鹗一生只有《老残游记》一本书，我想大概刘鹗年轻的时候是不愿写书的，他性情狂傲，不拘小节，主张发展经济，富而后教，养民为本的太谷学说，是实实在在的实业家，而不是一个理论家，所以他宁愿闯荡也不愿写书。

可是清末风雨飘摇，洋务运动只是少数掌权者的粉饰太平的美梦，却给了无数社会蛀虫升官发财的契机，社会安定遥遥无望，举目凄凉，时间是很可怕的东西，他会偷走你的身体，偷走你的意志，英雄不怕战死，怕迟暮。刘鹗哭泣，哭的是“吾人将老，棋局已残”，老残的意气风发不过是一时，抵不过时间的侵蚀。

最后一个故事里，老残遇到一个叫刚弼的官员在公堂之上企图屈打成招，老残大喝一声，刚弼听说他的名号后也有所收敛，听说一家子人被毒死，老残找到一位仙人，求取仙丹救活了他们，老残的一举一动里都透着侠客的豪情和文人的风骨。只是《老残游记》和武侠小说不一样的是，武侠写的是自己的少年意气，但《老残游记》写的是刘鹗终生未尽的梦想，或许刘鹗自己都没想到，他做了那么多实业，学富五车，留下最宝贵的是一本书。

初读《老残游记》是欢喜的，登蓬莱阁，游千佛山，听说鼓书，弹“合成曲”，风流又风雅，重读一遍却只觉得悲凉，刘鹗曾说，以一身才学“养天下人”，这未尽之业，只能放在书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