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女儿看望萧晨的第二天,萧晨早早地来到了我们的酒店,他有些尴尬地问我,可不可以允许他带走小美,他想带她到他的新家去度过一天。
我欣然同意。能够避免和萧晨在一起无话可说的难堪,又让他们父女有相聚的时间,我何乐不为?有一时刻,我自己都被自己的大度和仁慈感动了。
送走萧晨和小美,我在外游玩了一天,回到酒店后不久,萧晨便按照我们预定的时间,把小美送了回来。
萧晨走后,小美欢天喜地地扑入我的怀中,她的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兴奋。
“爸爸的家好大!还有一条狗!爸爸说将来我长大了让我到他的公司里工作,每年给我年薪一百万。爸爸说韩阿姨好漂亮,比校花还要漂亮三百倍!”
小美说的韩阿姨是萧晨的现任妻子韩雪,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出声。
小美拿过来她的小小的书包,她把书包倒过来,“哗”地一声,一叠子照片被她倒到了床上。
我低头一看,发现这是小美在不同的景点里拍摄的照片,看来,萧晨带着她走了不少地方。忽然,有一张倒放着的照片映入了我的眼帘,照片上有一个娇媚的女子。小美猛地扑了过去,把这张照片拿到手里,慌慌张张地将它藏到自己的口袋里,她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口袋,眼睛滴溜溜地紧张地看着我。
“那是什么?”我问:“你给我看看。”
小美把头摇得像一个货郎鼓,她拒绝着我:“这个是我的,不能给你看,爸爸说让我自己藏好。”
我惊讶地看着小美,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与我亲密无间的女儿,在和她的父亲接触一天的时间内,便和我有了二心?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默默地坐在床上,不发一语。我的心脏突突地跳动着,内心涌过无限的伤感和失落。
像是看出了我眼中的难过,小美立即乖巧地走过来,安慰似地倚在我的怀抱里,她顺从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照片,递到了我的手中。
照片上一个年轻苗条艳丽的女人对着我笑着,我知道,这就是小美所说的韩阿姨。
像是有一把刀,深深地捅入了我原本以为已经愈合了的伤口,残忍地在这个伤口中扭动着,霎那间,我的心再次碎成一片,我疼得说不出话来……
萧晨,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含辛茹苦地带大了我的女儿,在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便被逼离开了我和你共同居住的城市,我在无数的眼泪之中,强撑着苦熬着将她带大了,你却给她一张你的妻子、我的情敌的照片,你打算让我的孩子认她为自己的母亲?你想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建立和她的感情?你想让我的孩子离开我融入你的新的家庭?你难道不知道除了这个孩子我在这个世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这个孩子是我的命啊。
霎那间,血涌上了我的脸颊,我的心中涌过了对萧晨难以言说的愤怒!我真蠢!我为了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了他在电话里的恳求,为了他不失去对女儿的亲情,我竟然不惜得罪我自己的爱人石健,我居然带着女儿来看他萧晨,最后却看到他将他妻子的照片塞入了我女儿的背包。
此时此刻,我前所未有地恨萧晨,同时,我更加恨我自己。
我的脑海里响起石健对我说的话:
“你太善良,你太软弱,你太糊涂!……你的善良你的软弱不是你的优点,而是你的缺点,因为你做人没有原则!”
“假如你曾经深深地爱过一个人,再次见到他,你就不可能完全平静,过去的爱恨情仇都会涌上心头,这又何必?这又有什么意义?!最好的方式就是和过去告别,大家好好地过现在的日子,对于过去,不想不看不问,不再去伤害别人,也不会再给别人机会,让他再伤害你!”
我为什么要这样蠢?我为什么会这样蠢?我为什么会只要萧晨一召唤就顺从他的意志?是因为我和他多年的感情吗?如果是这样,那么情已不再,情已别移,还念这旧情干什么?我真的以为我是仁慈吗?我真的能做到仁慈吗?我的自认为的仁慈能给萧晨有意的帮助吗?还是我的无法消除的爱恨情仇只能伤害我自己,同时更加伤害他?婚姻的破裂真是一杯苦酒,它带给人的痛苦,并不因为婚姻的解体而结束,它余音杳杳,纠缠不休,像一条毒蛇一般缠绕着人们的心灵。
我是为了金钱吗?我是害怕得罪萧晨吗?我是担心从此就让小美失去了经济上的依靠吗?假如我真的是为了金钱而带着女儿来看萧晨,那么,就让我们谈金钱吧。
我在对萧晨的怒火之中,忽然想到应该向他讨要小美的学费。我在冲动之中,拿起手机,给萧晨发了一个短信,我告诉他小美每年学费三万元人民币,我希望他这次能够支付给我。我当时所未能没有看清的真实的事实是:我在愤怒,我在用经济要求的手段维护我的骄傲,我其实是在向萧晨摆明车马:我带女儿来看你,我就是为了钱,和我们之间的情意无关。
萧晨回复说他同意,他说他将在最后给我们送行的那天给我。我
在看到这个短信之后,松了一口气,金钱确实偶尔有平息人们的怒火的能力。我用金钱安慰自己,就算我屈辱,就算我愚蠢,就算我痴情,我不虚此行,就让这三万元钱弥补我的屈辱、我的愚蠢、我的痴情!
这三万元钱真的能安慰我的心吗?还是金钱如同诱饵,它将陷我于更加混乱的精神境地?
临行的最后一天,萧晨开着车子等在我们的酒店的门口。我带着小美坐在了车的后座,我等待着萧晨开口,我等待着萧晨给我钱。
萧晨用一只手驾驶着车,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他透过后视镜窥探着我。
他沉吟了一会儿,用轻松的口吻开口说话,他说将来会送孩子去北美读书,那时候每年将会有几十万的花费,这些钱他会准备好。至于现在三万元钱的学费,这点小钱何必计较呢?就暂时先由我支付。
霎那间,我内心的怒火被点燃了。在那个混乱的时刻,我似乎已然失去了理智,以我和萧晨的水平,我们何至于为了这些金钱的事情发生争执?萧晨并不会斤斤计较到这样的程度,我更将情感看得比这笔钱重万倍。我只是在借着这件事,发泄我的愤怒,我的愤怒源于我的屈辱,源于我对萧晨情意深厚却被伤害,当时我所不能看清的是:我的愤怒的根源并不在于萧晨,而在于我自己。我的屈辱的始作俑者并不是萧晨,而是我自己。
虽然我自己心里不清楚,但我还在爱他。假如我不在爱他,我何至于因为他将一张他爱的女人的照片放在了我女儿的手中,我便这样痛心酸楚?而这样的爱怎么可能不让我感到屈辱?他已是她人的丈夫,他爱着另一个女人,他的所作所为也许没有任何伤害我的企图,但是,我却依旧会深受伤害。其实,不是他在伤害我,而是我在伤害我自己,我爱了不该爱的人,我爱了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无论我用什么样的借口,无论我有怎样的历史,这是一个扭曲的、不理智的爱。
很多年后,我才感受到石健的睿智,他比我更加了解我自己,他比我自己更加渴望保护我,他的话语透着他的洞察力和原则性:
“也许你理解我是自私,也许你认为我不愿意你去见萧晨是我的男人的自私。但是,我告诉你,我的自私和你理解的自私不一样,我自私主要是另外一种自私———我怕你受伤害,你痛苦我就痛苦,你伤心我就伤心,我为了自己不痛苦不伤心,只有让你不痛苦不伤心,这才是我真正的自私。”
“在这个人世间,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这是一种幸福,但是,假如一个男人爱两个女人,或者两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便必然就是灾难和折磨。我不愿意你一错再错、一苦再苦,又去遭受精神折磨。”
这个时候,当我脑子里想到了石健,我更加酸楚,更加替石健不值,更加替自己不值,我愈发对萧晨愤怒。我无法看清的一件事是:其实,我最应该发怒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我和萧晨之间过去的感情和萧晨身上的光环构造成了萧晨在我心目中余音渺渺的记忆,让我在应该对这场感情完全放手的时候,极为糊涂地不知道放手。
假如不爱,何以会怨?假如不痴,何以会憎?假如不愚,何以会伤?但是,这个时候的我就是愚蠢、痴情,而且充满了愚蠢和痴情得不到满足之后的仇恨。
我和萧晨在车内发生了争吵,我似乎在为了女儿的学费争吵,其实,我内在的怒火的唯一的源泉就是萧晨放在女儿口袋里的韩雪的照片,我借用女儿的学费抒发我对萧晨移情别恋的久久不能释怀的愤怒。
我在愤怒之中,颤抖着声音,咬牙切齿地对萧晨说:“萧晨,那天你问我对你这个人怎么看?你真想知道吗?好吧,让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
霎那间,萧晨楞住了,几秒钟之后,萧晨愤然地骂我,他言语恶劣,动用了国骂。
我浑身颤抖,怒不可遏,毫不犹豫地与萧晨对骂,小美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
我在无法抑制的愤怒中咆哮道:“你真认为你无所不能吗?你真以为你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什么吗?你不过就是把张三的钱倒腾到了李四的口袋里,把李四的钱倒腾到王二麻子的口袋里!”
我在心中呐喊:“你有什么权力宣称当大老板的就是可以三妻六妾,给大老板当老婆的就得忍?你有什么权力轻视他人,凌辱他人?!我就是看不起你!我就是要离开你!” 我生生地咽下了这几话,精神极度错乱之际,我依旧控制住自己,不想伤他到骨髓里。
萧晨在愤怒中回骂着说:“你看不起我?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你嘲笑我是赚钱的机器,但是,你又对这个世界做了什么?经过我的双手,经过我的智慧,多少将要败落的国企上市了,盘活了,你再看不起我,这也是我的成就。你呢?你又到底做了什么?”
“你看不起我,那你自己就去这个世界找吧,我看你找遍这个世界,能不能再找到一个像我这样成功富有的男人?”
我愤然道:“你算什么?你经手不经手,国企该上市就上市,该盘活就盘活,你太把自己当盘菜了!我为什么就要找你这样的男人?你以为你的成功富有给了你移情别恋的权力,但是,我就是在大街上找一个扫大街的,只要他对我一心一意,他就比你强!我宁可和一个扫大街的待一辈子,我也不愿意和你多待一秒。”
说完这句话,我跳了起来,高喊:“停车!停车!我不要和你多待一秒!”
萧晨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路边。
我拉着小美跳下来车,扬手叫停一辆出租车。
我嘴唇哆嗦着对萧晨说:“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萧晨脸上煞白,双手颤抖,他怒不可遏地说:“我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你!假如我再喊你们来,我就不姓萧!”
我拉着小美跳上出租车,将车门“乓”一声狠狠地关上,对着出租车司机叫道:“开车!”
出租车疾驰而去,扬起一片尘埃,萧晨消失在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