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白鹭
下午七点多钟,正是鸟雀归巢彩霞染天的黄昏,一辆开往景洪市的夜班车突然停在路中央,车里一位中年画家一手搂着年轻貌美的妻子一手拉开身旁的车窗问:“老师傅,怎么突然停在这里?”司机大声说:“不见前面撞车了吗,看来一下子无法解决,大家下车休息,注意不要走得太远。”
四级公路很粗糙狭窄,两辆相撞的东风牌货车把路堵死了,很多旅客无可奈何地咒骂着下了车,画家和他的妻子却留在车上凭窗眺望。这是一个河流冲积形式的小坝子,及将成熟的水稻随风摇着连成一片,河弯那边是一个半隐在树林中的村寨,隐约传来稀疏的鸡犬之声,村寨后是一片丛林。此时正是初秋,阵阵晚风带着潮湿的丛林爽味飘拂过来,吹进车窗。偶尔从田丘窜飞出几只秧鸡,咕咕叫唤着又窜入谷穗中。天边的残霞渐渐褪色,留下淡淡的余晖。这时从河弯那边飞来一行白鹭,穿破云霞悠然飞近。画家的眼光死死盯着轻呼:“白鹭,快看。”
画家将臂肘支在车窗上聚精会神遥望那一行白鹭。他的妻子的手也支在他的肩上看着白鹭轻声赞叹:“多漂亮的白鹭啊,这样风景如画的地方,不下去走走太可惜,哎,这是什么地方?”
“叫孟康坝。走,那就下车看看。”画家边下车边说,“那白鹭飞旋的下面有条河叫孟康河,河边还有甘蔗林。”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妻子挽着他的手臂小声问。
“屈指算来已经有十五年了,十五年前的这个季节,我来西双版纳写生,途经这里时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住了一个月。”画家若有所忆地说,“这里离西双版纳州府景洪市只有二百多公里了,喏,我就住在河对岸的那个村寨,寨边有几棵大榕树,我常常坐在树下写生,甚至爬上榕树寻找另类思绪,有时就到河里放放漂石,满身臭汗时便纵入河中游上半天,然后躺在河滩欣赏临水吟唱的蜻蜓,欣赏空中翻飞的鸟雀。”
“恐怕不止这一些吧,还应该有一个天仙般美丽的小姑娘,穿着洁白的纱裙,陪着你林中打鸟河里泛舟。就不定你还偷看她洗澡。才子佳人。这样才风趣才浪漫啊!”
“确实是有一个姑娘,但不像你形容的那样美如天仙。我也没有偷看她洗澡,她们洗澡的方式和我们不同。这你不知道,不过,像今天这样夕阳沉落 ,一地金黄的时候,我常常和她在河边的沙滩上堆垒沙屋,抛放水漂石。有时我吹奏口琴,她光着脚丫摇摆轻柔的舞姿。有时在河中撑竹筏,我就是那时学会放竹筏的,紧握一根光滑坚牢的竹杆左右使劲。有一次掉进水里,她还捂着嘴咕咕地取笑我。唔,你划过竹筏吗?”
“没有。”
“她让竹筏顺河而下,当然有时是独木船,河对岸是树林,傍晚更显得景色朦胧,幽静异常。如果撑累了我们就躺在小树林里休息一下。其实在热带丛林里是很难休息好的。这地方的蚊子相当厉害,发着嗡嗡的响声一群一群地飞拢来,如果不注意被叮一口,马上就会起个疙瘩,还有蚂蝗。”画家指着说,“你看,就是那片黑糊糊的树林。”
“那姑娘长得怎么样?”画家的妻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着远处黑糊糊的树林好奇地问。
“女人总爱问这些。她身材苗条,常穿一腰红色的筒裙,脚穿一双白色凉鞋。”
“只有少数民族姑娘才会那样装扮。”
“你说对了,她是地道的傣族小姑娘,用她们的话称小卜哨。她没有读完中学就退学了,当时的农村普遍是困难的。她简直就是一幅纯情少女肖像,那种稍稍带点野味的少女,一头黑发披在身后,一张白皙的脸上有一对浅浅的嘴窝,端正的鼻子左边有一颗浅黑的小胎痣,一双漆黑的眼睛,两道弯弯的眉毛,纤瘦的脚上穿着凉鞋,脚背和踝骨部分的皮肤白中带黄。她的这一切裹在合体的筒裙里显得分外窈窕,令人想起窈窕淑女在河之洲的诗句。多迷人的姑娘啊”
“说了这么多,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发生过爱情吗?你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我就住在她家。她是大女儿,还有两个正读书的妹妹。也许是有些语言障碍,她父母话不多,但很和蔼可亲。虽说贫困,但是挺热情好客,傣族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交警已将现场勘查好,正指挥一辆空汽车把撞坏的货车拖开。
“她叫什么名字?”
“召罕香”
“听不懂。”
“召罕香。这是傣名,就是绿宝石的意思。汉名叫刀美兰,但我常叫她阿香。”
“叫得这样亲热,你肯定爱上她了。”
“当然啦,那时我很年轻嘛。”
“那她也爱上你了。”
“走,上车吧。”画家疲惫地说。
“忙什么,司机都没有上呢,我还想听,你怎么从来没有和我谈起过。你再说说你们恋爱的结果呢。”
“这不明摆着,有花无果,后来我回省城了,恋爱也就结束了。后来又遇上了你。”
“你为什么没有娶她?”
“那我就不能和你结婚了。傻瓜,因为我预感到还会遇到你呀!”
“笑话。说真的。”
“好,说真的。现在流行一支叫《小芳》的歌,里面有段词是这样的:在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和你来到小河边,从没流过的泪水,随着小河淌。你听过吗?”
“三更半夜到河边,还会干什么好事。”
后来客车可以通过了。司机大声吆喝着旅客上车。画家和他的妻子回到了座位。这时天色已晚,远处的美景变得模模糊糊。画家搂着妻子仰靠在软靠背上,旅途很劳累,画家的妻子枕着他的手闭上眼睛养神,不一会儿就入睡了。画家轻轻地把车窗拉上,也闭上双眼,但一直无法入睡,想起了十五年前的往事,想起了那个叫召罕香的姑娘。
脸上那浅浅的嘴窝更增添了召罕香的秀色,修长的处女躯体在筒裙里衬托得线条分明,波澜起伏,使胸脯更显得丰满。那天,他兴趣高昂地帮她去掰苞谷,热带天气变化之快出乎人的意料,眨眼之间就下起倾盆大雨。待召罕香领着他逃一间小窝棚时,两人已浑身湿透。两人紧挨着面对面对坐在狭窄的小窝棚里。雨水使她的裙子紧贴在身上,两个樱桃似的乳头隐约可见,他努力使自己的眼光避开,而心里却无法回避,脸上被苞谷叶划得热辣辣的。两人的目光偶尔相视时,他只得摆个尴尬的笑脸。他觉得呼吸急促,连讲句话都很困难。他很想脱下外衣给她披上,但外衣早已湿透了,只好低头看着她的脚,感到一种少女的馨香阵阵飘溢过来。这种幸福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领略,他多希望雨一直不停地下。然而,热带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毕竟停了,两人便钻出窝棚。此时,一只白鹭在他们的上空忽低忽高悠然盘旋。她指着问:“你知道那是什么雀?”
“好漂亮哟!不知道,你说是什么雀?”他用衣袖擦了一把脸问。
“白鹭,我们叫它白鹭丝。”她说完带他走到河边的一处空旷草地上,用手挥舞着发出几声尖锐的呼叫。那白鹭就像会听话似的悠然落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她向他招招手,两人轻捷地接近它,然后蹲在一边像小孩一样注视着白鹭。这是一只美丽的小白鹭,高昂的小头颅,坚牢的喙,拖着一束毛尾巴的躯体密密长着白色的毛翎,细长的鳞脚也红中带白,它弯着细长的脖子好奇而机警地注视着他俩。召罕香按住一个尖头蚂蚱丢过去,嘴里叽叽轻唤着,就像给母鸡喂食。白鹭把蚂蚱啄起又放下,几番试探后才一口吞下。现在他更清楚地看到它那美丽的瞳孔和眼睛周围不断眨动的浅灰色小圈。白鹭忽而一只脚独立原地不动,忽而又顽皮地跳到一边舒展羽毛,或者神气十足地来回踱步,步子均匀缓慢,爪子分开来落地无声,似乎要偷袭小虫,但那美丽高昂的小头颅总是在不停地晃动。
他很奇怪:“难道它还通人性?”
她说:“它以前受过伤,是我将它救活的,这种雀养不归家,伤好后就飞走了,不过还是很熟悉我的。”
他说:“我以为是凭空飞来的白鹭呢?”
她抬起头:“你才是凭空飞来的白鹭呢!”
他微微一怔,感到一阵燥热。
两人用竹箩把苞谷挑到家时,衣服还没全干。她拿出她父亲的衣服要他换上。他急忙申辩不要紧,她却说会着凉的,比不得农村人,硬把他的衣服脱了,又替他换上,然后很细致地扣上衣扣。在这个过程中他嗅着她轻微的鼻息心潮涌动,情难自禁地紧紧攥住她的手,呆呆地凝视着她的脸。她并不急于抽出小手,只是两眼脉脉地盯着他,那对嘴窝更显得迷人无比。此时两人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正准备亲她,却听到她的妹妹唱着歌叮叮咚咚踏响了楼梯。两人急忙分开。
记得刚住进她家时,她总会羞涩地偷视他的举动。傣家人起得特别早,天刚朦胧亮她就把饭做好了。几乎每天都是她把他喊醒,在饭桌上她常常会小声的对她父亲说:“阿爸,你不要老是劝她吃这吃那,冷的酸的,城里人还吃不习惯我们傣味。”
太阳出来时他喜欢在竹子撑起的阳台上看书作画,甚至让她坐在前面当模特。她那双清纯的眼睛有时会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脸上涨得绯红,双手不停地搓动,眼光里充透着兴奋和好奇。
“你干嘛一个人从大老远的地方来到我们这里?”
“体验生活,从自然中获敢创作的源泉,捕获创作的灵感。”
“我除了县城,从没有到过外面。”
“别担心,以后会有机会的。”
“我很羡慕你们画家,多了不起啊。”
那时他还不能称为画家,但心里很舒坦。得到所喜欢异性的奉承,每个人心中都会狂喜不尽的。这种时候他就会兴致勃勃地给她讲绘画的起源,种类,会讲达·芬奇、戈雅、列宾,甚至给她讲起马蒂斯的野兽派,蒙克的表现派,毕加索的立体派。他讲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她听得一知半解。
她不时会得到他送的画,就很高兴地挂在小睡房里,哪怕是一幅素描或速写。在得到那幅《白鹭和少女》之后,她终于主动约他到河里玩了。
那是一个酷热的下午,到处都弥漫着热烘烘的气流,河边蓬勃的野草和开满橘色小花的毛茛却被晒得烫乎乎的,无数的小蝴蝶小蜻蜓在河上面超低空飞舞。
她解开拴在树上的绳索把竹筏拖入河里。地上蚂蚱四处逃窜,有一只竟跳到他的脸上蹭了一下,感到火辣辣的。青也噗通噗通地乱跳。她先让他上竹筏。他摇摇晃晃无法站稳,她教他蹲下身子两手紧紧抓住竹筏。然后她就把竹筏用力一推,离岸三四米后用竹竿一撑便熟练地跳到竹筏上。
“啊约,吓死我了……”他的脸唰地变白,差点被摇下河里。虽然几天未下大雨,但洪水依旧混浊,
她咯咯地笑起来:“胆子真小。”
她轻松的样子让他恢复了常态,看着她颤动的胸脯也嘿嘿地跟着笑起来了。
然后她教他划筏。其实不难,不一会儿他就能独自撑杆了。她轻轻地唱起一首傣歌,轻柔明快,他却无法听懂。她告诉他唱的是情歌,大意是:大河泛滥发洪水了,小河的水依旧清清,你我情意绵绵,一起来划船,从小河划到大河,大河划到小河
听到歌词他微微震颤,暖流涌上心头。他把脸扭向一边避开了她灼人的目光,更加起劲地撑着。竹筏突然撞在暗石上,两人扑通掉进水里。虽然河水不深,但水流湍急,他还是猛灌了几口水。她迅速游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正,两人相视彼此的狼狈相哈哈大笑。他随即搂起她的细腰不顾一切地吻住她正笑得合不拢的嘴巴。她反手扳住了他的脖子。
竹筏已经顺河漂走了。
次日下午,他靠在棕榈树下勾勒一幅速写,她挑着空桶光着脚丫站在楼梯下小声叫他。他合上速写本走过去:“干嘛?是不是要我帮你挑水?”
她却问:“你格喜欢我?”
“喜欢,很喜欢。”
“那好,你先到河边等我,别忘了带上盖的那条小毯子,我等一下就来。”她说完匆匆去挑水了。
他怔怔地想了一下,便独自来到河边。太阳将沉,在河里反射着细碎的波光,天色渐渐变晚。他见到她便问带毯子干嘛?她抿着嘴说你没见我们傣族小伙子约姑娘出去谈情说爱总要披一块毯子吗?前几天你就问我那毯子是做什么用的,你真憨。再说蚊子也太厉害了嘛。
她领着他来到一个僻静的河湾,然后提起筒裙从草丛里拽出一只小船。这是用一段大树挖凿而成可坐五六人的独木舟。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似乎不能使用。两人用橹子抵着石头和沉渣把独木舟撑向河中。
初秋的河水稍带洪浊,微波荡漾。这时两人停止了划动,任小舟慢悠悠地顺流而下。
“多凉快啊!你说呢?”她轻轻捋了一把汗。
“是的,很凉快。”
“这一次我要好好保护你,不再让你掉进河里了。”
“我可宁愿多掉下去几次,好让你来救我。”他意味深长地做了个鬼脸说。
她的脸倏然升起红晕,羞涩地挥动起橹子。
四周泛着银白,空气闷热。浑洪的河水将天上的晚云和对岸的山峦都清晰地倒映下来。两人沉浸于一片宁静中。他悄悄把手伸到水里掬了一捧甩到她的脸上,她尖叫一声,小船便歪向一边,她整个人也歪向一边。此时他眼疾手快,双手抱住她的两腋。她顺势倒入他的怀中。她只穿着薄薄的筒裙,芳香的气息和发烫的躯体使他紧紧搂着尽情地亲吻,最后他把她轻轻放躺在船上抚摸突兀的乳峰。她短促地说:“不,等一下,把船靠对岸,到小树林,带上毯子,快!”
……两人疲惫不堪地躺着。
这时低矮的小树林里可以看得见灰蒙的夜光微弱地在泛白的河水上,周围的野草散发出刺鼻的芬芳,蚊子发出嗡嗡的声音,如怨似诉,惹人心烦。小树林里不时发出轻轻的咔嚓声。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走过。他老感到夜太宁静了,安静得总疑心有人偷看他们。
她休息了一阵后略微抬起身,忍着刚才的创痛柔声说:“好了,现在你该明白毯子的用处了吧。”
“明白了。一切都太好了。”
“真的好?”
“真的好。你听,是什么声音?”
“大概是小动物在林子里活动。”
“有没有老虎?”
“有啊,它还会吃你哩。”她做了一个吃人的动作。“不过别担心,老虎真的来了,我会救你的。”
他笑出声来:“你这样柔弱,又打不死老虎,咋救我?”
“我可以让它先吃我,你就可以乘机跳河逃走,再说老虎吃饱后就不会再吃你了。”
他的心咯噔抖动了一下,感动得伏下身紧紧搂着她光滑如鱼的身子说:“跟我走吧,阿香,我会好好待你的。”
但是第二天她的父亲在挖水渠炸石头时被石块砸断了一只脚,她再也不能跟他走了。她必须招一个男人上门做姑爷支撑家庭,却死活不同意他留下来。
画家很清醒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依旧一片漆黑。旅客们在昏沉沉地瞌睡,客车仍然不紧不慢地朝前奔驰。那个令她忧伤荡肠的勐康坝虽已经远远抛在后面,但十五年前的往事却依然历历在目。那村寨那河流那独木舟那小树林,还有阿香,他又怎能忘记呢。那一个浪漫忧伤的夏天,一要都赋予了特别的意义,特别是那白鹭,想起她跑近白鹭时他的眼前就只有那红红的傣裙在晃动,就想起裙里白皙的处女躯体,那曾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就会全身激动不已。第一次看见白鹭时她曾对他说“你是一只从远方飞来的白鹭”。恍惚中他突然想到这句话,便喃喃自语:“阿香,你才是我梦中永远的白鹭。”
子夜时分,客车终于到了景洪市。这里的夜市仍然很热闹,人群熙攘,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人。
在一家小饭店里,画家一个劲地唱着当地的白酒。他的妻子放下碗筷劝道:“早酒伤肝晚酒伤。你怎么喝起酒来了?已经喝了四杯,是不是还在惦记你的那个傣族小姑娘啊。”
“召罕香,我梦中的小白鹭。”他用傣语说。声音如丝,仿佛要回到从前的时光。
“你说什么胡话?”
“算了你不懂,回宾馆睡觉。”画家猛一口喝干杯中酒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便一个人先走出了小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