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寻传,它来了
雪,血与青鸟
第一章:雪中遗珠
1925年的冬天,南京的雪下得格外大,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六朝古都的残痕,也掩埋了秦淮河畔最新的苦难。凛冽的寒风中,一个裹着破旧棉絮的襁褓被悄然遗弃在鼓楼附近一条僻静小巷的角落。婴孩冻得发紫的小脸埋在襁褓里,气息微弱。她的母亲,一个面容憔悴、眼神绝望的中国女子,最后看了一眼襁褓中与自己眉眼相似的女儿,泪水在寒风中瞬间凝结。远处隐约传来追索的吆喝声,她猛地一颤,转身踉跄冲向不远处的秦淮河支流,在一声沉闷的落水声后,身影消失在浑浊冰冷的河水中。
几近冻僵的婴啼引来了一个路过的异乡人。约翰·拉贝(John H. D. Rabe),一位在南京经营生意的德国商人,正裹着厚大衣匆匆回家。他循声拨开积雪,发现了那个几乎被雪埋没的小小襁褓。婴儿乌黑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与那碧蓝的眼睛短暂交汇。拉贝并非第一次在外面看到弃婴,战乱与饥荒让这一幕并不鲜见。他犹豫了。家中已有子女,乱世之中再添一张嘴绝非易事。他走了几步,身后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抽噎却像钩子一样拽住了他的心。他想起自己远在德国的孩子,想起一个父亲的责任。最终,他叹了口气,转身折返,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冰冷的小生命抱进了自己温暖的大衣里。
回到位于小粉桥的家中,在妻子朵拉的帮助下,婴孩被仔细清洗、喂了温热的米汤,小脸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上帝把她送到我们门前,这是命运。”拉贝看着怀中安静下来的婴儿,对妻子说。他们为这个在风雪中捡到的孩子取了一个名字——荻寻。“荻”,取自水边坚韧的植物,纪念她水边获救的起点;“寻”,寓意着在乱世中寻找生路,也暗含了拉贝夫妇对她未来的期许。因为是在雪中被发现,拉贝有时也昵称她为“小雪花''。
第二章:金陵屋檐下
荻寻在拉贝家那个中西合璧、充满书卷气的宅院里长大。拉贝给了她一个相对安稳的童年。她穿着整洁的洋装,吃着德式的香肠面包,也学着用筷子吃南京的盐水鸭。拉贝教她简单的德语和礼仪,家里的中国保姆则教她南京话,白话和女红。她称拉贝为“Papa John”(约翰爸爸),称朵拉为“Mama Dora”(朵拉妈妈)。然而,她身上鲜明的东方特征和偶尔流露出的沉默,让她与拉贝的金发碧眼的亲生子女之间,总隔着一层微妙的距离。佣人们私下议论着她的来历,各种流言蜚语也偶尔飘进她敏感的耳朵。她明白自己并非真正的“拉贝小姐”,这份认知让她早熟而内敛。
十三四岁的荻寻,如同初绽的花朵,带着江南少女的清秀与一份不属于她年纪的沉静。她开始偷偷写一些稚嫩的诗句,记录窗外的梧桐细雨、夫子庙的热闹烟火,还有心底那丝朦胧的、对某个教会学校少年身影的悸动。她幻想着长大后的生活,像朵拉妈妈那样操持一个温馨的家。这份少女的憧憬,被她小心翼翼地写在一本带锁的日记本里,称之为“酸诗过后的婚期”——带着酸涩甜蜜的对未来婚姻生活的幻想。
第三章:炼狱1937
1937年12月,日军冰冷的钢铁洪流裹挟着地狱之火,降临南京。拉贝的宅院,因其德国身份和纳粹党(NSDAP)成员资格(当时德国与日本是轴心国盟友),成为了恐怖风暴中一个微小的避风港。拉贝毅然牵头成立了“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自家院子也挤满了惊恐万分的中国难民。
少女荻寻的世界瞬间崩塌。窗外的枪炮声、哭喊声、惨叫声取代了往日的市井喧嚣。拉贝爸爸日夜奔忙,疲惫不堪。家里的食物和药品变得极其匮乏。荻寻的“酸诗”戛然而止。她迅速擦干眼泪,脱下精致的洋装,换上最朴素的深色布衣,将长发紧紧盘起,主动站到了朵拉妈妈身边,成为了安全区里最年轻也最坚定的志愿者之一。
她不再是需要保护的“小雪花”,而是变成了穿梭于危险边缘的“小信鸽”。她熟悉南京的大街小巷,能说流利的南京话和简单的德语日语。她利用自己不起眼的身形和女孩的身份(有时日兵对年轻女性反而稍存顾忌),在拉贝和其他国际委员的指派下,传递紧急信息、引导失散的妇孺前往安全区、偷偷运送少量药品和食物给被困的伤员。她目睹了太多人间惨剧:被焚烧的房屋、被刺刀挑起的婴儿、被蹂躏后精神崩溃的妇女……这些血腥的画面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她曾和几位同样勇敢的年轻姐妹(安全区里相识的同胞)一起行动,试图营救一位被日兵拖走的姑娘,虽然最终未能成功,但那份在绝境中互相扶持、共同抗争的勇气,深深烙印在她心中。恐惧从未离开,但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同胞的悲悯和对暴行的愤怒,支撑着她一次次走出相对安全的家门。
第四章:袖章与觉醒
1938年初,南京的严寒尚未退去,更大的寒意从万里之外传来。拉贝多次向德国政府和希特勒本人发出求援信,恳请利用德日同盟关系向日本施压,制止南京的暴行。然而,最终的回复冰冷而残酷:希特勒政府基于政治考量,明确拒绝干预,并要求拉贝保持沉默。
消息传来那天拉贝将自己关在书房很久。荻寻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拳头砸在桌子上的闷响。她理解拉贝爸爸的绝望和无助。那个曾经在某种程度上庇护着安全区的黑色“万”字袖章,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刺眼,充满了虚伪与罪恶的意味。它代表的政权,纵容甚至默许了发生在她家园、屠杀她同胞的暴行。
几天后,一个清晨。荻寻默默地走进拉贝的书房。拉贝抬起头,惊讶地看到养女手里拿着他那枚一直佩戴在臂膀上的纳粹党袖章。荻寻没有说话,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她当着拉贝的面,平静地、缓慢地,将那枚带着冰冷金属鹰徽的黑色袖章,从自己的手臂上——她一直作为某种“护身符”戴着——摘了下来,轻轻放在拉贝的书桌上。
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用粗糙的蓝布缝制的袖标。袖标上,用稚拙却有力的笔触,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鸟。这是安全区位擅长刺绣的大娘,根据她们几个年轻志愿者的想法缝制的,象征着苦难中的希望和不屈的自由之魂。荻寻仔细地将这枚简陋的青色袖标,戴在了自己刚刚摘下“万”字袖章的位置。
“Papa John,”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属于这里,属于他们。”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里是饱受蹂躏的南京城和无数在苦难中挣扎的同胞。
拉贝看着眼前这个只有13岁、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的少女,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愧疚、震撼、无奈,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敬佩。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摘下万字袖章,戴上青鸟标志——这是荻寻无声却最响亮的政治宣言。她彻底告别了那个由异国身份带来的、虚幻而沾血的“庇护”,明确了自己的根与魂所在。她不再是拉贝家那个身份模糊的养女“小雪花”,她是荻寻,一个在炼狱中觉醒的中国女儿。她带着满身尚未愈合的创伤,以13岁的稚龄,正式加入了由安全区幸存青年和学生自发组织的、进行宣传、救助和地下抵抗工作的“青鸟小队”,将她的语言天赋、对南京的熟悉和在暴行中淬炼出的勇气,全部投入到那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抗日战争之中。
雪中遗落的生命,在金陵的屋檐下获得庇护,于炼狱的血火中淬炼觉醒,最终在青鸟的指引下,飞向抗争的烽烟——这便是荻寻,一个在至暗时刻点亮自己微光,并汇入民族救亡星河的不屈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