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花落了,我听见落地的声音》

“双喜被她哥和嫂子卖了。"中秋节放假,我从学校回家,姐姐对我说起双喜的事。

我惊愕,心想:这事不会是真的吧,又想:摊上那样一个嫂子,双喜真真的可怜

双喜同姐姐一般年纪十六岁,我十三岁。

姐姐又说:“双喜也是愿意的,她对我说过,不想受她嫂子的气,不想活在那个家”

双喜长的秀气,身体显瘦而单薄,平时话也不多,安静的像一盆水仙花独自开放,时常和我的姐姐一起做些女儿家的针线活,也时常到我家里,我倒喜欢她来我家。

也不知具体喜欢她些什么,十三岁也不懂男女情事。双喜说话的声音,是柔美的那种,让人感觉甜丝丝的亲切

双喜的哥哥是来喜,他老婆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邻里一向不去招惹她,若与她对上阵仗,会被她纠缠不清,陈芝麻烂谷子的说的不是道理,而是胡搅蛮缠。

——

吃罢晚饭,去爷爷奶奶家,我是他们的长孙,自小对我宠爱着的爷爷奶奶也是我恋着的人。

所以跟他们可以说很多话,爷爷奶奶也爱听我说话。

夹在爷爷奶奶中间睡下,说些学校里的趣事,转而又说到了双喜被卖的事。

在爷爷奶奶的话语中得知,也不算卖,有另外一说,出门去外地做工,

而那八千块钱是外地人提前预付的工资,双喜随外地人去做工,再逐月从她的工资里扣除之前的预付款

爷爷说:“也没有卖双喜吧,她哥哥嫂子缺钱也不能缺良心。”我听出爷爷的迟疑,想起双喜的甜甜的笑脸,也想起双喜挨嫂子打骂,委屈的跑来我家里,她是那样的楚楚可怜泪流满眼。.

——

双喜的妈在她五岁的时候,寒冬腊月里冻死了,当人们发现时,身体被冻成石块。

双喜的妈妈身患失心疯。离家一天一夜未归,来喜便央求村里人到处找人。双喜年纪小,对死之不明所谓,看着哥哥哭着叫:“妈呀,妈呀……”又看着停在中堂地上冰冷的妈妈一动不动,睡着了一样。叫她:“妈……妈,……妈”也不回,双喜见妈不回声,又见哥哥哭得死去活来,张嘴“哇……哇……哇”的哭开了。

来喜家穷,但母亲的丧事也得照乡风俗理置办。我的父母亲也去跑丧,母亲在厨房忙活,父亲打坟。

——

来喜家与我家前后隔两院,双喜认我家干亲,也就是她是父母亲的干女儿。

母亲说:“双喜的哥嫂也是见钱眼红,八千块钱对他家确有实惠,只是把亲妹子领给才认识一个多月的外地人,往后的路就不得而知"。

本打算去劝劝来喜两口子,碍着来喜老婆那个不讲理的女人,没能尽到所谓干爹干妈的义务,为此父母亲也会在私下里内疚惭愧,毕竟叫了十几年的“干爸干妈"。

后来听父母说起,双喜临走的前一天,父母亲和姐姐去了来喜家,算是离开之前的送别。

也不是事不关己,不对双喜的事情漠视不理,而是双喜由哥嫂做主,自有哥嫂说了算。父母亲不甘心十六岁的双喜被八千块钱卖走,更担心她的将来。对于一个女孩被外地人卖走,明白人都能想到双喜从此后的境地,除了对来喜两口子的怨骂,只有对双喜的怜惜和担忧。

口头上的干爸,干妈对此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除了叹惜,只愿双喜在外无难,祈求老天庇佑双喜好活。

——

不是来喜情愿妹妹让外地人带走,也不是见钱眼开,断开一奶同胞,更不是卖妹妹得钱。来喜自娶了老婆,便被老婆压治着,家里所事由着老婆的性子,久而久之便是顺其心意。再说

,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被老婆没事找事的整治,心里窝着一肚子屈说不出。去维护妹妹吧老婆不是闹个没完没了,便是拍屁服闪人。

使来喜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顺着老婆不去维护妹妹,来喜觉着自己还不如一条狗,换作狗急了也会咬人。

——

双喜五岁死了妈,未出娘胎死了爹。五岁以后的双喜成了嫂子的使唤丫头,要不合嫂子心意,嫂子就掐她,能下狠手的人心也狠,不给招惹她的双喜吃饭,不给吃饭还罢,还要把双喜往院门外推赶。天一黑,双喜没处去就到我家来,扑在母亲的怀里哭。

她嫂子从来当双喜是外人,口头上做法上是人都能看出来。

双喜很懂事,哥嫂的四个娃儿都是她照看长大的,家里擦擦洗洗,烧水做饭样样在行。年里,别家孩子都有新衣裳穿,而双喜的嫂子从来不给她买新衣。

大年初一,双喜会来我家拜年。母亲会把提前做好的,红条绒新鞋给她穿上,再把父亲给我们买新衣时,一道买给她的一身内外衣裤换上,可能那是双喜最开心快乐的一天。

——

一次,双喜得了黄疸肝炎。嫂子怕花钱,光让双喜喝苦菜根熬的汤。病未见转好,反而一天天严重,来喜拗不过老婆,拿不到钱给双喜看病,跑来向我的父亲借钱,父亲和来喜盘喧一阵后拿给他五百块钱,叮嘱来喜好好给双喜治病,钱不用着急还,等手头宽裕了再还不迟。

借钱的事被来喜老婆得知后,她来我家蛮不讲理的质问我的父亲给来喜借钱是何目的?

说不把她放在眼里,败坏她名声。说双喜从此后由我的父母亲管养,要把双喜送到我家。说双喜是没病装病摆弄她,说了很多无理取闹话,己经不是借钱的事。

其实,她来我家讲道理的目的,不是拿她说事,是拿钱说事,无非是这五百块钱是肉包打狗——一去不还。她又说身为干爸干妈,掏出来五百块钱为干女儿治病天经地义的理。

父母亲有理也说不清,当作默认作罢。双喜也知道此事,常会说:“等我以后有钱,一定还干爸借我看病的钱”。父母亲听双喜小小的年纪这样说,就笑笑说:“以后双喜长大了,记挂着我们就好”。

——

双喜的爹里村里的羊倌,生产队期间,家里婆娘娃娃实在没得啥吃食,饿着肚子半死不活的等着他借粮食借面。听爷爷讲,那时候生活过的艰难,也非来喜家少吃食饿肚子,全村大部分都饿着肚子。

于是,来喜他爹就偷着把队里的两只羊宰杀,以解饿肚子的燃眉之急,也是饿的没有办法的办法。终究事情被生产队知道,来喜他爹便成

了全大队的资产阶级敌人,羊也不让他放,家也不让他回。锁在公社的大院里,全公社一开会就批斗他,斗的实在吃不消了,一天夜里逃出大院,跳河淹死了自己。

——

双喜的妈因此落下心病。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把家和婆娘娃娃撇下一了百了。一个女人中年丧夫,又要背负资产阶级余孽的罪名,生活的压力使她喘不过气来,她的神志慢慢因心病而积郁成疾,最终完全失心疯导致被冻死。

双喜十四五岁时,别人家的生活条件都有改变,而她家依然穷困。不是说来喜不会种地没收成,也不是来喜吃不下苦懒惰。而是来喜老婆掌家做主,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穿,计划不到一辈子穷。来喜老婆有钱时邀三请五在家里喝酒吃肉,刚碾收的粮食放下口粮,余外的全部卖钱,钱一到手后她就来劲,买这买那三天两头进县城花钱,到来年又去贷款买化肥农药,周而复始,买粮的钱没一分落到实处,不穷才怪。

家里粮食被嫂子卖钱,对双喜来说没有好处,反而是坏处,隔三差五伺候嫂子相邀来的狐朋狗友,还要看嫂子醉酒时的脸色。但是双喜只能忍受着,再无他法。

——

双喜十六岁那年农历六月,村里来了两位外地男女。男的身穿藏青色西装打着领带,脚蹬火箭头皮鞋,大背头油亮的发光,甚是洋气。女的一身粉色连衣裙苗条纤巧,一头乌发如瀑披泻,尽显风骚

不多时日,两位外地人便于来喜老婆相交甚欢,吃肉喝酒不在话下。来喜老婆发现他们腰包里的钱不是一般的多,是比村里任何人多。

她便使着法子讨好他们,就想从他们身上捞点好处,占些嘴食的上便宜。腾出炕道让他们住在家里。起先来喜对二位不理不睬,后来老婆执意要与二位攀交情,只好听之认之。

——

一个月后,外地人和来喜两口子商量着带双喜到外地做工。来喜不依,认为这是拿妹妹卖钱,无论如何也没得商量,来喜争取着做为兄长,仅存的一点权力

来喜老婆见来喜耍横,又不敢胡来,又眼热八千块钱,绞尽脑汁给来喜发威。她言明,不让双喜随二人去外地做工挣钱,就跟来喜离婚单过。一下子把来喜拿住了,四个娃儿,家里不能少了女人,来喜陷入绝地。

双喜心里明白,哥哥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既然嫂子为八千块钱和哥哥以离婚要挟,说明嫂子非把她让二人带走不可。双喜想,自己几年后终是被出嫁,现在外地人给哥嫂八千块钱,以后做工还上。于家里来说,双喜知道这笔钱可以盖五间新房,还能买一辆托拉机,一台电视机,哥哥往后就不是村子里人人瞧不起的穷汉了。

双喜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哥哥听,来喜抱头痛哭。得知双喜愿随外地人同往做工,来喜老婆喜笑颜开,换一幅嘴脸夸双喜的好,夸双喜懂事,都知道会为家人着想。

一九八九农历八月初三,我的姐姐双喜被两位外地人带走了,走前放了双喜的哥嫂八千块钱。

——

走的时候,我的姐姐去送她。双喜拉着姐姐的手,对姐姐说:“我到外地以后,会请人写信给你们寄来的,一两年后回来时,给干爸干妈买身衣裳”。

我二十一岁时,双喜回来了。只是这个双喜早己不是八年前的双喜。

我们都很高兴,来喜特意买了鞭炮庆祝重聚。兄妹俩喜极而泣,八年时间渺无音讯,这一刻仿佛是在梦里。

双喜到我家看望我的父母,生疏了很多,似乎有点拘谨。她以前话不多,八年后更是只言片语。

晚间,双喜同母亲一炕睡下,至夜,我隐约听见房间那头呜呜呜哭声。

我分辨出那是双喜的声音,那哭声里有双喜在外八年的辛酸苦泪。

时至今日,我宁愿相信,双喜不是被卖,而是她心甘情愿随同那两位外地人去做工挣钱。那八千块钱不是她的本价,而是一笔借款,只是还债的期限太过漫长。

八年的时间,她经历了什么?而这笔债也改写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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