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之后，我就一直住在这个地方，一个任谁来看过都会觉得不大太平的、发出“没关系吗”的关切的地方。13平方米的小房间，1.2米小床，剩余的活动空间不多，刚好放得下一张瑜伽垫和小方桌。住了五个月，开始觉得一个人独占13平米其实非常幸福，不知道该说习惯的可怕，还是对现实的容纳力尚可。那些两个人住七八十平方、三个人住复式别墅仍然感觉拥挤和不自由的家，多半是住在里面的人的问题吧。

这里打开窗就是轨道，火车每天轰隆隆驶过，从襄阳，北京，湖南，从我没有去过的地方，运来一厢厢乘客和行李，车轮和轨道的摩擦发出巨响，代替沉闷的车厢内部发出疲倦的咆哮，地面的石头连同轨道两旁的空气也被震到破碎，能量传到我家的玻璃窗和窗边的书架也隐隐颤抖。这个噪音我第二天就适应了，幸得我睡眠够深，它对我构不成困扰，反而换来了一片硕大的玻璃窗，留给我不被铁窗划碎的完整风景。每次跟别人说起我的房子，总会有不安夹杂骄傲的预期，预期对方会瞪大双眼看着我，仿佛在说“你认真的？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我却说，这里光线非常好，离公司近，这大概就是我选择它唯二的理由了。

从找房子开始，未来的每个抉择都会牵扯出这个世界的庞大和模糊，甚至没有了黑白之分，你需要在混沌一片之中剥离开你想要的和不要的，就像花一整夜来挑选一麻袋黄豆中的好豆，好和坏都是一颗颗细微的存在，绝不偏心。在各种互相制衡的因素之间加分扣分，翻来倒去地称量斟酌，廉价的不保安全，昂贵的打破预算，遥远的路途辛苦，我们都在有限的条件里挤破了头想要最好的选择，本来就是不成立的无奈事实。最后那个答案，是你算出来的，在自己这里，便能过关。

我也多次回想过临近毕业时候的幻想，再让我怎么想，都不会想到毕业后半年的处所会是一间什么都没有，还面朝轨道的小房子。好歹也要有个小阳台和小厨房，才像样啊。

而这里没有小厨房和小阳台，却也有替代的解决方法，总不会卡在这里动弹不得，人的灵活度有时会超过自己预期。不仅五脏不全，周边也是笼罩着更多深灰色的气氛，距离我家不到一公里，是服装批发城和菜市场，周边最扰攘的地方。今天在菜市场提着萝卜鸡蛋和腊肠往回走，天色渐暗，经过猪肉档和水果档却有如白昼，分外刺眼。服装批发城门口的马路是常年的问题地区，交通灯无力地红转绿，绿转红，却毫无威慑力，断不开人流如织，会造成后面几公里车流的停滞。我在等灯，出入这里的人几乎每个都拖着比自己庞大和沉重好几倍的黑色塑料袋包裹的货物，马路边十几秒就汇成一片人和货的泥淖，大家都对交通灯满不在乎，径直拖着货物往前赶路，被整治人员大喝一声才停下来，我身处其中仿佛也和他们一样成了蝼蚁，无止境地奔忙，他们身后的货物实在太巨大，我很担心手里的鸡蛋会被哪一只辛劳的工蚁撞翻在地。

回去一路上，人行道缩窄了一半，堆满了大件大件的黑塑料袋封装的货物，货车的后尾箱可以吃掉十多件这样的货物，那些工蚁们晒得黝黑，被重物压得肩膀倾斜，“嘿”一下把货物抱起来，压弯了腰，辛苦地喂给货车。穿梭在货车和工蚁之间，我仿佛随时会被砸到，想到了在电视里看到喜欢的偶像出外景，被人潮包围的时候会替他捏一把汗，希望不要有什么危险。我又想到，如果我妈跟我一起走这一段路，她一定对我平时的生活环境非常担心，与我担心电视里的偶像一样。我还想到高中的课间，男生们在比谁力气大，都说正常可以抱起自己体重的物品，结果有一个想抱起另一个，“嘿”一下用力，被抱的那个还是稳稳地扎在地上，他的衣服却被掀起来了，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他们其实在干什么，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搬运，花费越来越多的力气，在越来越少的体力中，从A搬到B，再从B搬到A，这个工作有没有除了争分夺秒耗费体力之外的更多意义？或者说，有没有必要讨论这个问题？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问意义？包括我？

年轻人有自由，一旦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开始在意的时候，他们就不再自由了。

有很多一毕业出来才会恍惚明白“原来不是这样”的事情，好比住房，好比工作，在大学时候的年轻，与走进社会的年轻，始终相差了七分面对现实的服气和耐性。

以前觉得自己一定会过得很好，现在觉得自己一定会变得很好。这些变化可以悄然发生在同一年里相邻的几个月份，成长就在极短暂的动荡和惶惑之中完成了一次更新。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原地积蓄着下一次爆发的能量，不免显得单调和无聊。

真的是充满惊险、微尘和烟雾的一公里，的确有些许乱世的味道。走到稍微清静的地方，我才忽然意识到，今天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