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朦胧,又是一个看不到星星的夜晚。王锋抬头望天,思绪飘到了飞机上。
工作生活都在深圳机场的宝安区,看不到星星的天空,也常常能看到飞机。机身的光点一闪一闪,比星星还要明亮。当飞机靠近,闪烁的光点快速移动,机身露出,人们才会若无其事地纠正它们的身份。飞机也在扮演星星,但人们从来不在意它们是不是飞机,总是更愿意用简单快速地方式将眼前所见和心中所想划上等号,探究真假早已不再那么重要。
(二)
王锋体格高瘦,走起路来微微前倾,眉目间总是一股严肃劲。
过去的一年,他只休息了15天,每天睡五个小时,早中晚各一杯咖啡,语速和脚步一样快,整个人像上了发条的闹钟机械地运转着。六年了,忙碌成了生活的常态,他想逃离,但忙碌有时也是一种镇定剂,在忘我工作时不必思考自己身在何处,自我也就消失了。
他干是当下最火的职业之一的产品经理,所谓“经理”,并不是真的是一个经理,而是职位名称。这份工作要操心的杂又多,手上常常是七八个项目多线并行,工作时间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块。除了产品本身的技术活,还要和内部的工程师同事,市场部同事处好关系,每天主动向领导汇报,同时协调外部的供应商把项目共同落地,这需要灵魂要快速切换不同的状态和频率,常会有一种精神撕裂感。
这不,手机在桌面震动,供应商打来了。
“小王,听说又要改需求?这项目我们已经没有利润了,一直配合你们改改改,我们是小厂,也需要生存!”电话那头是供应商愤怒的声音。
"兄弟,别生气。咋们这个项目确实不容易,辛苦你们了。不过这么多回的优化都是为了产品体验,你放心,后续的订单我有把握,不会少。"王锋一边笑着说着,一边走向茶水间。对方依然在抱怨,真希望对方闭嘴,无奈,他举着电话又聊了五十分钟,耳朵嗡嗡作响,手臂开始发酸。产品开发进度到了最后的阶段,市场部又给了新需求,不给优化不下单,王锋权衡之下,只能让供应商再调整产品的外观效果,可这一改,成本又上去了,对方也不愿意做冤大头,再加上这项目闭环时间又得延期,把供应商的开发资源全占用了,对于一家小厂来说,对方的情绪确实情有可原,但难做的只能是他。
“你们这样,我们玩不起。”对方语气虽然还是不好,但已经无奈地软下来。
“兄弟,这肯定是最后一次啦。”他心中没有底气,但是却显得把握十足的样子。
对方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王锋倒了杯水解渴,心里嘴里手心里都空空的,全身没劲儿。他张了张嘴活动了一下,回到自己的工位。有一种内疚油然而生,实际上他不能确定未来是否还有新的需求,但他只能这样虚假地安慰对方,这是角色使命,不容迟疑,可心中某种虚无与坍塌正在发生。
晚上回到家已经11点了。抬头看见客厅里,木质书柜与墙壁的缝隙间杵着一个不起眼的画板。画画曾经是他唯一的爱好,他拿出落灰的画板,抽出一张画纸铺开,找了一只画笔。他凝视笔端出了神。
因为爱画画,高考选择工业设计专业,毕业后在设计公司里成了一名产品设计师。公司是四五十人组成的设计师团队,设计师除了设计产品,也花心思自我设计。有的会留个小胡子,说话时不忘捻捻作思考状,有的戴着黑色鸭舌帽,习惯把帽檐压低,黑色低调,有的披着宽大的袍子,混搭红绿花短裤,冬天再往脖子上挂一条大围巾,一副民国才子的气场。设计师们能让人通过外表就能识别职业。圈子里谈起设计,从美感出发,探讨高级、情怀和各种设计主义,每个人都想找到属于自己的与众不同的设计风格。王锋喜欢舒适简单的运动服,一成不变,从功能设计出发,对产品是否是用户真实所需更感兴趣,反复琢磨实现设计方案的技术可能性,把当下流行时尚、设计风格放在次要。几次话不投机,渐渐也不参与了。
有一回预算一百多万的设计比稿,客户选中了他的方案。他提案时把设计方案直愣愣讲完,客户认定这个设计方案简单又实在,预算最后砍了一半。领导脸色难看,至此以后不让他直接面对客户,觉得还是“太年轻”,导致项目价值没能放大。同事们嘴上不说,心理看不上,觉得他少点设计师的范儿,和他保持着距离。三年来,同事依旧会喊不出他的名字。然后有一天,也许也是设计做久了心理烦腻,五味杂陈地提了离职。
天一如既往地灰蒙蒙,像极了曾经上千个设计师的夜晚。手里的画笔一动不动,不知道可以画什么。他默默合上画册,倒头睡去。
梦里,一个熙熙攘攘的看台下,人们正在为舞台上的表演者欢呼。身处众人之中,正不知所措,大家推推拉拉的把他推向舞台。好不容易踉踉跄跄站稳,定了定神,却不知道何时已经穿上一身小丑装。台下传来热烈的掌声,他突然懂得原来自己是来表演川剧的变脸。他转过身去,头一扭,手一挥,红脸、白脸、黑脸、花脸,娴熟地瞬间切换。每一次变脸,伴随一片呼声,他也越来越起劲,好像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转身,准备谢幕露出真面目时,场下突然一片惊恐的尖叫,原来自己转过了一张没有任何鼻子眼睛的脸!
王峰“啊”的一声从噩梦中惊坐起,一身冷汗,可耳边分明还听到台下的轰隆隆喝彩声。他用手颤颤巍巍摸了摸脸上的鼻子,嘴巴,睫毛,眼睛,眉毛。对,一个没少!还好五官都在,还好是场梦啊!此刻他的脑子空空荡荡,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墙上的钟走到了三点十五分。窗外商场LED广告牌上五彩缤纷地来回闪烁着“某某商场盛大开业”的字样,楼下的大排档烧烤味顺着风爬进了屋子,隐约还能听到街市依然喧嚣。深圳人来自五湖四海,城市标语在说——“来了就是深圳人”,好像心虚地暗合了这座城市普遍一种漂泊的心情。每当这样的深夜醒来,自己像随风飘荡的无根之草,脆弱孤独,令人手足无措。是什么在割裂他生活呢?他不知道。
可是自己不是越来越好了吗?他想起做设计师的时候,自己多么笨拙,稚嫩又可笑,如今现在自己是团队的核心了啊,带领团队冲锋陷阵,创造业绩,不再像个局外人了,不是吗!?打开银行账户看看积蓄就知道了,奖金是真实的,一切是值得的!多么真实!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应该被清扫,我应该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吧?
就这么杂七杂八地胡想着,他的身心像宿醉一样渐渐沉入大海。
第二天闹钟响了。他起身上班,像往常一样出门。尽管昨晚没睡好,但他没有迟到。失眠还是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每天推开办公室门前,他都会有意先调整好自己后才进去。今天他停在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到工位,打开电脑,在明亮亮的灯光下又开始了键盘如飞的一天。
(三)
自从那晚无脸的噩梦,近来常失眠。睡前大脑总会播放小城的少年时光和如今多年城市生活,完全不同的两种情境交叠交织着,像电影一样断断续续播放,人在平行虚幻的思维世界中恍恍惚惚,昏昏沉沉,最后似睡非睡。
又是一个小跑赶会的一天,忙到晚上八点,他关上电脑,想去附近的商场闲逛,顺便吃个晚饭。
出示健康码,测量体温,走进商城。新冠疫情之下商场依然热闹,小吃街就开在商场入口不远处,手里拿着的糕点小吃的小姐姐,三三两两,在奶茶店门口等待。奶茶店近两年非常火爆,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内卷激烈。王锋公司楼下,500米以内有十几家奶茶店,其中一条地铁口的街道上人潮密集,十一二家奶茶店几乎挨着开,而新的奶茶店还在装修准备开业。奶茶是当下年轻人逛街必备,好像一杯奶茶在手,心情都明亮许多。
走进奶茶店边上一家电子潮品店,琳琅满目的东西摆满整个货架。他拿起一个充电宝端详起来。呵,这充电宝已经开始挖空心思抢占女性市场了,正不余遗力地讨好用户。这粉嘟嘟的日式卡通小猫咪,长着无辜的大眼睛,萌哒哒的小肉抓向人招着手,好像努力在向你诉说自己是一个可爱的小宝贝,精致的女孩们快来买我吧。他倏地感到产品和人一样卑微,都试图通过某种市场角色让自己脱颖而出。
“先生,您需要买这个充电宝吗?”王锋耳边传来服务员的声音。
王锋这才意识到拿着这东西走神太久了。
“不用。这个猫咪不好看!”他摆摆手,装作一个挑剔的用户扭头离去。
“小锋!是小锋吗?”远处一声熟悉的女人喊道。
王峰扭过头,一张经过岁月的侵染越发柔和的亲切脸庞,这是老家邻居的陈阿姨。小学放学后有时会在她家客厅做作业,静静等待父母回来。时光一瞬间倒回眼前。
身边一起做作业的,还有他的哥哥。哥哥能说会道,从小就是个孩子王,很招父母宠爱。活在哥哥的光芒之下,他有些自卑。性格内敛,常一个人玩,可能过于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说话办事起来显得很不机灵。王锋曾听到父母跟邻居聊天时对兄弟俩的评价,而自己则是父母口中那个“不太聪明”的孩子。他不知何时,渐渐形成多疑犹豫、敏感脆弱的个性。
陈阿姨问王峰工作情况。说起工作,像是启动了某个条件反射的旋钮,精疲力尽的王峰精神一震,将公司辉煌和自己的工作成绩大肆渲染。他眉飞色舞一番添油加醋,赢得阿姨啧啧赞叹。王阿姨说,从前孤僻的小锋现在这么优秀、自信,真为他开心。
陈阿姨是那个童年时给他温暖的人。在他的内心还没有完全关闭之前,王峰和她分享过自己的画。虽然是拙劣的,稚嫩的,陈阿姨总是笑着对王峰说,你真棒!不断鼓励着他。后来上了高中,搬家后,王峰再也没有可以分享的人。
可是这一刻,他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虚假是那么可耻。他在刻意的添油加醋,对陈阿姨不诚实。真实往往很简单,伪装却是在艰难的自我说服。自我说服是一种自我放弃。他想。不被接纳,自我怀疑,转身离开,疲惫挣扎,这就是他的人生怪圈,像魔咒一样紧紧跟随。他想起在学生时代,他坐在大学的草地上,热切地和同学探讨着设计稿,可后来从事设计师工作,在沉默中孤独,屈从于否定,怀疑自己的理想,然后轻而易举地放弃……现在做产品经理,不断要求自己,焦虑,克制,忍受,挣扎,自我欺骗,仅仅为了得到认同。他意识到,安全感如果来自他人的评价,代价就是身心永远无处安放,命运的怪圈将持续扩张。不真实的生长,只会让自己更看不清自己。
陈阿姨和王峰互换联系方式,然后离开了。王峰孤零零站在店门外,手垂在身侧,置于熙熙攘攘人流之间。刹那间有一种恍惚,好像自己身着戏服,成了梦中舞台上的演员。
他低下头,默默戴上口罩,尽可能把脸全部遮住,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隐蔽起来。眼睛是最容易暴露的地方。他抽离目光不与人交汇,觉得如此这般,任何人都无法看穿茫然的双眼背后是一颗怎样的灵魂。这一次,他扮演的是一名最不起眼的路人甲。
王峰离开商场,隐身在人群中渐行渐远。
(四)
多年后,他在一座小城当了一名自由画家,在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演员》中写道:
穿透乌云的一束光,多希望它来的早一些。
成家后,我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性格外向淘气,每年在学校运动会拿长跑奖状回家,小儿子安静内敛,是少儿象棋比赛的长胜冠军。他们的优秀独一无二,我常告诉他们不要互相比较。
孩子年幼的时候爱玩角色扮演的游戏,有时候我也会扮演一个坏蛋加入其中,给他们出各种难题。有一次小儿子扮演的复仇王子与大儿子扮演的国王在决斗中输了。小儿子很伤心,说自己演砸了。我说:孩子,你无论扮演王子、士兵还是国王,他不是你,身份只是一个不定性的标签,扮演他人只会失去自己,成为自己才能找到自己。
小儿子睁大天真的眼睛看着我,虽然似懂非懂,却受到了某种鼓舞,重回笑颜。